柠檬树的花开

Частично. любов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他妈知道。”

“你到底行不行?”

“我不行你来?”

“行行行你行。”

“闭上你的鸟嘴。被发现了你去死。”

我拉上了弦,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森林里他是白色的,像在漩涡里。黑夜和黎明都不分伯仲,互扯厮杀,颠沛流离。在夜尽之前曾有誓言、握手、浅笑、静默、秋凉,直至地尽将我们风干,人潮卷没谁,埋葬谁,所谓杀,然而我们隔土静听,犹记得氓隶之身有所承诺,有所欠缺。

柠檬树花开着,四五的他陆的月份,我们高唱着离别。

“你为什么不射!他要过去了你知不知道!”

这树在这里站了很久,长到亘古的岁月里,等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流水似的。它像个老者,长须临风,双目秋水,一身披尘,于一坡枯草之上,翰逸神飞迤迤然。

我感受到了它以老者姿态的威压,不爽,背过身往后踹了一脚,“老子要你站在这?”

“你瞎喊什么呢,还不过来帮忙?”

“关你屁事。”

从斛把笨重的箭和弓兀的向我砸过来。

“嗤。”

“砸坏了你赔,我可一点边也没碰到。”我瞟过眼,向后退一步。

“你这个混蛋。”

从斛抡起拳头向我奔过来,我闭上眼,试图将两只手揣进裤袋,发现那老头做件粗布裤也不按个口袋、不爽。直接把两胳膊从腰裤里塞下去,冰凉凉的,我敢肯定,我哆嗦只是因为这个。

空气静默了良久,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你他妈叫你不接!”拳头向我飞来,眼前猩红一片。

“你走路的姿势不太对劲。”

“你眼瞎。”

“不对不对,你眼那里好像青了一块。”

“你眼瞎。”

“唉,等等,你身上怎么全是灰土?”

“说你眼瞎!怎么不光眼瞎,你耳还聋,滚。”

“让我看看。”

“滚滚滚,别烦老子。”

我往前走了几步,身后蓦地没了声响。我一愣,脊椎麻凉。侧头偷瞟,还是那老头,踟蹰而行。那地,那旁树,无他。

“蠢老头,啧。”

我接着走我的路,伤未结痂边撕扯边尖叫。走着走着,慢下来。我想,我也只是因为这个才慢下来的。

四周安静到恍如隔世,而身后每一步的拖移缓慢而沉重,如同生锈的镰刀往复割着腐草单调而沉闷、不爽。我停下来,朝旁边的墙踢了一脚,整面残坏的土墙开始剥落黄沙,下坠时与空气摩擦的傲慢自在发出如释重负的长吁,直到自己砸到地面上,被来物往复蹂躏。

我想再踢一脚,但没有。

我脱下裤子扔给他,“帮我装个裤袋,老头。”

一条生机勃勃的大河冲破森林,在木桥下奔腾跨越岩礁,自由坠落,犹如沉重的帘布垂入幽暗的池塘,雪浪飞溅,穿云裂石。另一侧却是那棵盛大的树,枝叶镂空天景,阳光下吞吐静谧安详,如同烟斗一圈一圈缓慢向外扩散。

周遭的一切突然间尖叫旋转,一个人匍匐在地上。我想走近去,却被莫大的悲伤攥住了。想不看,却如心神被拘般死死盯着那滴落的血。想逃,却双腿如被束缚般绵软得抬不动脚步。我大喊大叫,挥舞双臂直到从地上直挺而起,正对上那双直钩钩盯着我的眼。

“你又睡地上了。”白翳上下翻抖,他转过头,拖沓着脚向墙外走去。

脚步与脚步声间模糊了界线,“你该装门!”我不知道那老头听不听得见,我只是想这么喊。

“该死的。”我将草垫掀翻,卷起大片黄沙和尘土。

“你今天心神不宁。”

是从斛白色的皮肤,背着光站到了我面前,将他高硕的影子投在我脸上。射场之外一片喧嚣。

“结婚是一件欢喜的事。”我昂起头盯着他的脸黑影一片。“怎么这乐器听起来这样伤心?”

从斛沉默一会儿,我撇开头,阳光直刺我的瞳孔,于是我又缩回来。

“我也不知道,但在东国,唢呐既可用在婚礼上,也可用在葬礼之上。”

森林里柠檬树下舞剧上演,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调整假发、长袍,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绳套自颈间解下,列队于生者之间,面对观众。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这成双成对的鞠躬,将手臂伸向顺从,受害者幸福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我的眼里像是氤氲着漫天的雾气,就像是雾气漫天的森林一样模糊不清,满眼迷茫。

也许这世间极度的喜悦与悲伤,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

我忍不住又看了那吹唢呐的乐手一眼,是个年轻的男子,高挺,整个心思似乎都投入在他手中的乐器上,塞邦子一瘪一胀,这让我想起了那老头频繁翻动眼翳。我的衣服被箭射穿,从斛他个人狂笑不止,抱着他的弓。我咬住了舌头,将身上的布一条一条撕下来,塞进我依然没有兜的裤子里,它们从裤管口掉在了地上。

“我从未见过如此的你。”从斛笑得癫狂,而我很难看清他的脸。

“我也是。”

一切都在照常进行。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我盯着他,不一会儿大笑起来。

行走,掺杂,抛入。潜逃无路,云涌风捕,万物奔蹿。我们互相向着对方射箭。

“你该知足了,我们都睡在水沟里。”

我对准了他的心脏。

“拍。”

箭离弦落在了地上,箭头直向平地的草。

“嗤,你怎么还是不行啊。”他引弓松弦。

他的箭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箭上弦,我还有三支箭,我拉起了,对向他大笑的嘴巴。

“啪。”

“啪。”

“啪。”

空气凝滞了那么几秒,被他骤然爆发出的大笑打破。

“小鬼,你是有屁力气啊!”

我转过身,树林里的叶子摆动,他突然将笑声囫囵下咽,敲扑鞭挞皮肉的声音和铁链在地上的拖沓沉重了周遭每一丝一缕的空气。我们屏住了呼吸,黑色的奴隶,从树林间一条一条走过,浩浩荡荡敛尽世界所有的灰败和腐气。蝇虫在他们身边耀武扬威,每隔一个树桩驻守着一个白色的人,这间丛林吞噬着每一个走进去的黑人。

“他们会死在里面。” 从斛指使我捡起地上散乱的箭,回到集中营。

“每一个执行官都饲养着一条蟒蛇。”

“他们不怕蛇?”

“蛇怕他们。”

“我们也要去种植园吗?”

“未来的某一天。”

“带上链条?”

他在擦他的箭,自顾自答。

“我们只有箭。”

我疯狂地笑着,当得知他们的蛇丢之时。

“你瞧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在营地里哇哇大叫,自相残杀,互扇巴掌,像极了寻不到乳头的婴儿徒挥霍着廖力。”

直到我看见一条极大浑粗的蟒死死缠在妹妹的脖颈间,将她的涨得乌青的头和羸弱的下半身分隔开,二英寸长的距离。妹妹的手指还在不断抽搐着,张呼着口,瞪大了眼,直直看向天空。从斛拿起箭,我想叫嚣着让他赶紧把蛇射死,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背后荆棘扬举在空中向我呼啸而来,隶鞭挞肤也治不好我歇间口哑的怪病。我奋力将眼皮拉开,告诫自己别昏,而紧紧盯着从斛手里未射的箭。我要看他的箭捅向蛇的额,蛇血四溅!然而,在我挚切仇恨的目光中,他将箭对准了妹妹姣好的眉心。

“不!我他妈恨你!”所有的声音蓦的爆发在我的咽喉,我朝他愤怒吼叫,丧失理智的样子,像极了野兽。

背后的长策,扬起又落下。呼啸声,一声比一声更响亮。

而我浑然不觉。

我眼里只有猩红的一片血。箭刺穿了她的眉头,汩了一地血。趾高气昂的叫嚣没了声响。从斛和他们离开了。这里,只剩下我和妹妹。她躺在地上不动了。

我一动不动。我的血和她的血流到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那老头过来了,看了一眼妹妹,无所动容,随即向我走来。我还活着。他把我拖回了墙。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坚硬灿烂的雪花,所有的天水将我和妹妹的血冲进水沟,下渗进安葬的土壤。老头抓了墙上的土,往我不堪皮肉上抹了一层又一层,不厌其烦,我发了疯的大喊大叫,他将我按在地上,朝我的嘴里塞土。

土是黄的。白色的人和白色的人走了。我该知道,从斛从来都是,白色的。

她不是一只蝴蝶,她生不出翅膀来,只有印就麻木的伤疤。毫无缘由的她告诉我,最喜欢和最爱的区别。我想她在最初的那一刻和最后的那一刻,都该属于我,入蝶。

镁光灯照耀起破碎而廉价的彩色灯光,斑点绚烂,小丑在舞台上装上了他的大鼻头,往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面粉,将嘴唇画的弯曲而热烈,张牙舞爪扭泥做态,周围似在尖叫。

浓烟遮住太阳。我看见烟卷未熄落在林丛里着起火来。

火。

火。

火。

将整个林中的营地还有奴隶噜叫爆裂燃烧。

河流,营地。未经官方批准。此路不通。

捷径:瞭望台,倒下的大树。

夏季必须注意安全。

小心脚下。此处危险。

我恍然不觉,任火嘶鸣焚噬。棕榈纸上面潦草的字迹和几处看不懂的字母,头痛欲裂,我睁大眼睛,字却越来越模糊,直到和火光融为一色。

我惊醒,耳边轰鸣,又是梦。

“Puedes cruzar montañas y mares,
(你可以跨过山海)

puedes soñar,
(你可以入梦来)

y si abrazas Penglai,
(如果相拥蓬莱)

este Finlay florecerá…
(这份爱会盛开)

……”

入蝶在吟唱。同样的旋律,她一遍一遍唱。
大陆三月,四月,五月。她告诉我柠檬树要开花了,去摘一朵给她。

几绺无赖的夕阳下坠到了森林里。这个世界上每一分钟都有无数空间被闯入,也有无数空间被封闭。光线汹涌进来,然后又在几秒后被沉溺。

那种声音。

那种吞没了一切的声音。

那种全身的关节,骨骼,胸腔,头颅一起碎裂的声音。

那种可以一瞬间凝固全部血液,然后又在下一瞬间让所有血液失控般涌向头颅的声音。

持续地响彻在脑海里,不休不止的咔嚓作响。

锁链在土地上拖沓。

永远有人射错靶。

我又听到墙外的唢呐声,越吹越响,趾高气扬。

梦中这土地上的每一个居民死死地躺在干旱的木桩之上,平静得像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的木偶,或者死亡的故人。用手拨开茂盛的柔软的蒿草,下面是一片漆黑的尸骸。还有那些来路不明的哭泣的声音,有的时候是哽咽,有的时候是呜咽,有的时候是啜泣,有的时候是饮泣,然后一天一天地慢慢变成了呐喊。

“Hermosa chica, que la jodan!”

白人赤条贪婪,他搬动着她。耳朵,脖颈,手,腰,腿。她不声不响,两眼空洞地盯着墙外的柠檬树,是她看到的花开灿烂,无人往来,无人寻觅。这数世纪无人问津的土地,在某一天地突然长出了漩涡,要把周遭的一切悉数卷进去,无法逃脱。

屠杀,血液,头颅滋生漫长。天空里永远都是这样惨白的光线,云层撕裂破碎,贴向遥远的苍穹。

勒破,结痂,勒破,结痂。弦拉起又放下,我死死盯着白人上下起伏的身躯。

最后一次了,我的同胞提醒我。我接过最后一支箭。将箭头朝向了我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箭无脱弦,正中目标。

此次我在森林众多树里找到了那棵柠檬树,它不长叶也不开花,就这样光着枝丫停留了很久。

我好像看到了,入蝶说的,柠檬花开正盛。这次,好像那老头不再试图把我拖走了。他给我换了条裤子,那裤子上有两个硕大的口袋。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我的脸上,最后一动也不动了。

土地重又变成安静的洞穴。鞭挞,奴隶。

文/染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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