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塔·休闲季】探春远嫁(第二回)

作者:@洛宸

原作: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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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狼志君亲奉掌内宝  醋毒女拒迎堂前宾

如今这辽国在位的正是耶律洪基是也。此时正是辽大安九年,那洪基本是已过花甲之人,只是自觉每日操习武艺,身体尚壮,犹自命壮年耳。

这一日处理国事已毕,人报宋国郡主已来都中数日。这耶律洪基久慕宋国美女艳名,何况今以和番之名送来的公主郡主一流人物,更加急于一见,忙命请来。及等探春入殿,耶律洪基并殿上诸臣一见之下,无不目眩神驰,心旌摇荡。但看那探春乌云压鬓,金钗点头,一袭大红羽纱斗篷尚未取下,犹带着雪沿儿兜帽,盈盈万福,丹唇微启,口祝:“宋南安郡王之女参拜大辽国主。愿国主万福金安!两国太平千年永继!”真个是昭君之仪态,文姬之风华!满殿君臣竟一时俱被她容光所夺,呆立不知应答。相持片刻,耶律洪基方道:“你叫什么?今年可有多大了?”探春闻言微一皱眉,但想番邦礼节粗疏,从此后少不得多要随着,只得轻声答道:“臣女探春,正当及笄。”耶律洪基虽略通汉语,却不懂这等拽文,少不得回头问通译:“她说什么?”通译译了。耶律洪基点头,又道:“你可知既来我大辽,即为我大辽子民。从此不可再以宋国人自居。”探春答道:“臣女不远万里,正是为两国世代交好而来。自当尽心辅佐大辽国主,使两国从此亲如一家,更不分彼此也。”耶律洪基见他不卑不亢,神色端严,凛然有不可侵犯之意。不免心下敲起小鼓来:如此美女,虽然难舍,就只怕未免有些消受不起。忽一沉吟间,心内想起一个人来,当下主意已定,更不犹豫,正色道:“既如此,你是宋国郡主淑女,自然要配我们大辽国的大王勇士才对。现下我义弟南院大王还没娶妻,正好郎才女貌。即刻送你去南京成亲吧!”探春闻言一怔,只以为自己来了这里,要嫁的就是这眼前的番王,谁料又凭空横生枝节,且又打法自己去南京嫁什么南院大王了。但此刻已是肉在俎上,随人摆布,唯有深施一礼,退回下处去了。

果然不一日,辽主旨意下:竟欲亲往南京送亲,五日后即刻起程。点三千亲卫甲兵,并北院枢密使、太师、太傅等随驾,将上京一应军权要务皆交由萧后掌管。至于北院大王,虽名为“镇守上京”,实则反无半分权柄——这是耶律洪基不忘去秋楚王叛变之祸。但探春与宝玉听了,唯有相对讶异而已,都道这番邦行事果然大异中土。

谁知这洪基却又有一番心思。他急匆匆亲自发嫁这位宋国郡主,一则实在因探春品貌出众,自己若不咬牙忍痛割爱,作速嫁出,只怕过不几日便要后悔。二则那南院大王雄镇一方手绾兵符,实是极锋利的一柄利刃。何况去岁国邦动荡,此人曾效死力,洪基与萧太后也一向感怀不禁,故此金帛美女之赏源源不断。今番若再以和番的郡主亲自送上,必能使其感铭肺腑永做不二之臣,到时征南野望必然指日可成。

探春何曾想到这位皇帝仍念念不忘侵宋之意?一路东来一路与宝玉赏景闲谈。此时正是茫茫大草原开始浮现生机之时,虽不及盛夏时刻长草没羊万里青翠,那一望无垠的新鲜嫩草之中点缀着团团雪白羊群,却又别有一番风情。二人坐在车中,一路感慨:“平日纸上谈兵,那些诗本子上的话,今日才算亲眼见了,才算体会出那些话中一字一句的妙处来。”

这一日进得南京城来,见道路两旁宅第屋宇皆是宋国式样,街上行人亦从宋人衣冠,不禁大感畅怀。又兼北国之春来,与金陵大异其趣,乃是说来便来,毫无征兆,仿佛只一夜狂风吹过,柳也绿了,冬衣也褪了。宝玉在马上扬鞭指着路旁新开梨花笑道:“岑参边塞诗有云:‘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本是咏冬景,如今直将那个‘如’字改了‘闻’字,岂不倒正应景?”探春也笑了:“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本是送人回家的,如今你倒用它来送我出塞,却又颠倒了。况这一句分明是‘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意境,被你一拆改,境界全无,成了平铺直叙的死板套子了。却又有什么好了?”二人边说边笑,竟是熏沐春风如归大观园,探春更暂时将远抛家乡父母的离愁别恨一概收起,甚或开始对日后有些期待起来。

日影西斜,远远已望见了南院大王的府邸。门前浩浩荡荡恭恭敬敬分列着文武官员——本来两日前南京城内已然得到讯息,南院统辖下的各处官员也慌忙尽集于此。今日一早,自南院大王以降,该当率众号炮出城迎驾才是。偏这耶律洪基要给这义弟一个天大的面子,派内监快马通报,只命一众官员于南院大王府邸前迎驾,不准出城。那南院大王心中不安,早一日单骑快马出城,至耶律洪基安营处见驾。

洪基其时正与宠妃穆贵妃聊起如何为义弟操办,如何风光云云。这穆贵妃得能于三千佳丽中邀宠后宫,便是因其每每有独到之想,能为洪基分闺阁之忧解儿女之难。今见相询,便着实打叠心思,思虑出种种异想天开之妙策,为和亲之礼增辉添彩。二人这里正在计议,人报:“萧大王来拜。”洪基忙命觐见,下了个“请”字。南院大王低着头迈大步匆匆入帐,撩袍拜倒:“臣萧峰迎驾来迟,乞陛下赎罪。”洪基哈哈大笑:“萧兄弟何罪之有?起来起来!这里不是上京朝堂,你我是情逾骨肉的兄弟,哪里有这许多讲究了?”

辽国礼节粗疏,这萧峰进帐,穆贵妃也不回避,只略侧了身,袍袖半掩粉面,反将一双妙目上下打量萧峰:见他三十来岁年纪,生得长手长脚,比常人高出一截、宽出一臂,此刻胸虽含但气自轩,头纵低而骨尤傲。即在辽地,亦难觅这般豪迈男儿。

然这萧峰进得帐来见有妃嫔在座,便不敢抬头,只好躬身站着答话。那洪基兴致颇高,笑问:“萧兄弟,我明日才送你的新娘子进南京,怎的你今天就等不及亲自过来要人了不成?”萧峰忙答:“陛下为臣操劳,臣不胜荣宠之至!只是……”洪基一愣,没想到萧峰竟然并无喜悦无限的样子,反而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心中顿时起了疑窦,索性直言问道:“‘只是’什么?兄弟有甚难言之隐,不妨与哥哥直言。”萧峰微一沉吟,道:“陛下爱惜微臣,臣感铭肺腑。只是臣出身草莽、不识礼仪,实不知该怎样与那位宋国郡主交接。倘若因此而惹恼那位郡主,甚或引起两国争端,致使无数百姓横遭战祸,岂非萧峰一人之罪?因此特来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为郡主另觅佳偶为配才是。”洪基听说,满不在乎的挥手道:“我只道萧兄弟担的什么心事,原来为这个。不妨事。听我告诉你原委:其实这女子的父亲和另一个什么大官儿现下都在咱们这里扣押着,因此她名是来‘和亲’的新娘,实则不过是个来换人质的‘死士’罢了。她在宋国或者是个人人尊崇的郡主,到了咱们这儿,还不是如同我们虏来的奴隶一般?”

萧峰闻言皱眉急道:“如此说来,这女子分明是侠义之士,不能轻慢。那此事更加万万不可了!还请陛下斟酌!”无论耶律洪基怎样劝说,萧峰只咬定不肯迎娶郡主过门。这一来洪基可发起怒来了:原本兴冲冲而来,此刻却遭萧峰当头冷水直泼下来,丝毫不留情面,却叫他如何不怒?登时撂下脸来,斥道:“萧峰,你手握兵权,便来和朕顶撞,不听朕的话了么?”萧峰闻言,想起平叛之事未远,洪基本是惊弓之鸟,此刻说出这等话来分明有疑己之意,大惊之下忙跪倒答话:“臣万死不敢忤逆陛下,只是……”洪基又道:“朕将和亲郡主拱手送上,你还不知厌足,难道定要与朕分享这大辽江山不成?”萧峰顿时心下冰凉,当下淡然道:“陛下言重了。萧某草莽之人,本来不堪大任,引退之心已久……”洪基不待他说完即拍案大怒道:“你如今是来要挟朕不成?”穆贵妃在一旁见势成僵局,赶忙悄拉洪基衣袖,娇怯怯低声道:“陛下莫要唬到臣妾了。我看萧大王也不是故意和陛下为难,只怕当真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衷也说不定。陛下是仁德圣明天子,怎能不体谅朝堂重臣?萧大王是国家顶梁,这一次两国和亲却是说什么也推不掉的了。倒不如……将那宋国郡主纳为侧妃,明天照样行礼。如此一来,宋国固然挑不出礼来,萧大王今后也不愁没有名媛淑女为配。陛下以为如何?”洪基闻言,一腔怒气登时平息,点头道:“难为你想出这两全其美的法子,萧兄弟,你若再不答应,我可当真翻脸了。”萧峰无奈,只得行礼道:“多谢陛下恩典!多谢贵妃成全!”起身退了出来。

他甫一出帐,就见帐外衣带飘飘,悉悉嗦嗦的有人跑开。当他在帐中之时,就听到有人于帐外偷听,但此人呼吸粗重,是个不会武艺的常人,而自己又无不可见光之事,也就未加理会。此刻余光冷浸浸的一扫,却见那边厢罗裙乱叠、绣鞋慌踏,一个窈窕的身影正向远方的营帐奔去,看来竟是个未足二十的汉人少女!萧峰也不理睬,径自上马去了。

原来此刻宝玉正在探春的营帐内。探春见宝玉手中拿着的扇子上写的正是从前的海棠诗,因说起:“当初因你把我们闺阁的文字传出去,被众人排揎。这如今我见了这扇子,反而爱得什么似的,舍不得。”说着又要滚下泪来。宝玉忙劝:“好妹妹,你们往日只劝林妹妹要少哭些,多保重。怎么如今自己倒这样起来?你可认真想想,这一路上,你可哭了几回了?”说的探春长叹一声,渐渐收了眼泪。宝玉又道:“当日自从你们说了,我何尝再把这扇子拿出过园子去?今日拿来原是要给妹妹送过来的。”正说着,只见侍书掀帘子跑进来,口里直叫:“姑娘,你猜我见着谁了?”

探春此番出阁,原本是要陪四个丫头的。只是探春说“究竟什么是例?四个八个的。我一个去受罪也就罢了,还定要他们也撇家舍业的。何苦造这个罪孽?”因此竟是一个不肯带。最后还是侍书跪下来苦苦相求“看从小的份上,况我也没父母兄弟,本是从南边买了来,自己也不知本家的。”这才带了上路。此刻探春见她喘息未定,簪环脱滑,脚底沾泥,不免皱起眉头问:“你这丫头,又疯到哪里去了?这儿可不比咱们的园子里了,处处谨慎留意还来不及,你倒四处乱撞丧去。”侍书将手一拍,嬉笑道:“姑娘这一回可别说我,谢我还来不及。才我要去解手,看见那辕门外头好一匹高头大马跑进来,从上面下来好一位威风凛凛的爷!就有璜门官急报进那番王的营帐里去了。姑娘倒不想问问那是谁来了?”探春闻言,心内已猜着七八分,不觉红了脸低头不语。宝玉见此情状,故意的问:“究竟是谁?好姐姐别卖关子,快说了吧。”侍书笑说:“你们且别问是谁,只问问这位爷的相貌人品就是了。”宝玉亦笑说:“你才刚说他威风凛凛,想来不是读书人的斯文样貌了。”侍书说:“这个自然。但只我自打出了雁门关,见了些北国的豪杰之士,我才知道咱们从前的那些见识太小了:单知道风流公子是好的,却不知原来骑马射猎的莽汉子也有好的。”探春抬起头啐了他一口,说:“这蹄子,想男人想魔障了。”侍书便红了脸,扭头顿脚道:“我倒一心一意地为姑娘,姑娘不领情,反抢白我。”宝玉笑:“没有的事。我知道你们姑娘再不是那样的人。何苦?才说得好好的,快告诉我那人怎生长相?”侍书听问,方说:“这一位爷,又和这些日子来见过的全都不同。却好像天齐庙里托塔的天王也似,好煞气!往日我们去庙里顽笑,老太太还不肯使宝二爷在那些神前久立,生怕惊吓了。如今我见了这位爷的相貌,只怕宝二爷明日坐不稳马鞍、上不得席面呢。”宝玉先是讪讪的敷衍“哪有此事?”马上又追问“后来怎样?”侍书便把自己如何伏在帐后偷听帐内一席话,一字不漏细细的告诉了出来。探春怔怔的听了,一时无话。宝玉叹道:“想不到这番邦将侯也不都是一味的嗜杀成性。”探春却只推宝玉说:“时候不早了,明儿还要早起,快去睡吧。”

次日进南京,探春脸上便有了些许笑颜。及至到了南院府邸门前,两个辽国使妇从车中扶下探春来,只惊得一众南院官员慌得忙低下头去。萧峰紧走两步拜过耶律洪基,一众官员参驾毕,洪基携着萧峰手,二人并肩走入府中。

府中正堂原本极空旷,因萧峰不喜奢华,那些各处上贡来的八宝屏风、羊脂玉扇、以至千年珊瑚等等摆设统统都被吩咐收在后楼里或是折变了充作官用军饷乃至换了好酒。此刻无数官员涌入正堂,不过虎皮垫椅、毛毯铺地。耶律洪基居中而坐,穆贵妃依人小鸟靠在身旁。萧峰下首相陪。客位上坐着的正是一干宋国使节并南安郡王等被俘之人——原来自从探春到了中都,耶律洪基即命引领彼等与南安郡王相见,又命待以上宾之礼,同往南京送亲。南安郡王已在异国扣押多时,虽然不曾受大委屈,毕竟精神郁郁落落寡欢,竟大消瘦下来。此刻一见探春到来,那正是天上掉下来的救星,如何不令他喜极而泣?探春也少不得换出一副久别至亲的悲切之情来,以免叫辽人瞧破了。

一时酒来,席上推杯换盏。辽人各自豪饮,宋人谨慎媚陪。南院官员虽然大半都是辽人,但久居燕云十六州,难免沾惹了些汉人脾气,往来应对间反与南安郡王、宝玉等更加相契些,倒是座上左右圆场的。

探春并无盖头,面前只垂一帘明珠,略具意思而已,独个儿站在当地,连侍书都被打发了他去。一队波斯进贡的歌姬将他团团围住,或拥或离、或拜或旋,口中唱诵不已,探春也听不懂一句,想来无非是些祝福之语。见她们衣饰紧裹在身,裸露纤细的腰肢,那些玳瑁、葳蕤等物甩在腰间,更增妖媚;而窄窄的长裙下露出一双双赤足,踏进厚实绵软的长毛地毯中,如同猫爪入草坪,当真甜腻无筹。探春身在其中,不觉早面红过耳,低了头想:看来这番邦到底是邪魔外道,行径不知礼仪廉耻,今后可该当如何自处?

正想间,忽觉耳畔生风,“叮”的一声细响,脚边已多了一只酒杯。众歌姬哄然止了歌舞。只听萧峰一声低吼:“阿紫,你干什么?”探春抬起头来,却见靠内堂厅侧站着个少女,今日明明是大喜之日,她却竟然全身缟素,只腰间束了条淡紫腰带。探春见她身形瘦小、脸色泛黄,似有大病初愈不胜娇怯之态,心中思量:这女孩子看来当与自己年纪相仿才是,但看她身形未足、体态不健,想是自幼失于调养以致气血不足之故。那少女见萧峰叱问,也不答言,只鼓起了两腮气呼呼的瞪视着萧峰。萧峰被她瞧得颇为尴尬,正欲下席来,才说了一个“你……”突见少女右足迅捷无伦的飞起,直踢向离她最近的一桌酒席。这一下变故陡生,满厅人无论识不识得此少女,皆料不到她竟会在皇帝与百官面前大撒其娇。偏这一席上坐着南安郡王,一见这少女飞足踢来,早吓得魂不附体,跌落椅下。萧峰相隔尚远,援手不及,见席上有一碟胡豆,忙捻了一颗屈指弹出。这一颗豆正打在少女右膝侧的环跳穴上,少女右膝一曲同时手一扬,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绿光闪过。萧峰却看得真切,那正是一大丛碧磷针直向探春飞去!原来少女脚下踢桌,正是要将萧峰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拼着受伤,却露出袖底暗藏的机括,将一丛碧磷针疾射向探春。这一回不同手力发出,其势劲急,眼见势难挽救,萧峰急切之下不及细思,将一壶酒灌以内劲泼了出去。这一泼不亚于惊涛灌顶,若是一缸酒,便人也砸倒了,何况小小细针?登时一丛针“叮当当”尽数落于探春面前的毛毯之中。探春兀自呆立当地,尚不知自己转瞬之间已是从生至死从死至生兜转了几个来回,还要上前踏步开口,萧峰断喝一声:“站住了!”慌得她忙收脚站稳,不敢稍动。

萧峰转头怒视那少女:“阿紫!你今日一天不见人影也就罢了。现下竟然要伤害远道而来的客人!是何道理?”他虽在盛怒之下,依然碍着两国颜面,不提“杀伤性命”几个字,否则那碧磷针中者立毙,一旦说穿,纵然宋国不敢妄起争端,但必深埋芥蒂,恐日后生祸。谁知那名叫阿紫的少女全不体谅萧峰一片苦心,单膝跪在地上,反而“哇”的一声哭叫起来:“姊夫,你当日杀我姊姊之时,也这么凶巴巴的吼我。如今你娶了新人,就忘了姊姊不成?我偏不遂你的心,偏要宰了这贱人……”萧峰早箭步奔至阿紫面前,随手点了她几处要穴,阿紫顿时委顿在地。萧峰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四顾一望,招呼了两个喜娘将她扶走。这才转过身来向耶律洪基躬身施礼,道:“小姑娘家不懂事,搅扰了陛下的兴致。有罪!有罪!”

那穆贵妃正趴在洪基耳边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常还要将一双妙目在萧峰身上扫上两圈。洪基似乎对穆贵妃的进言颇为受用,呵呵微笑,挥手道:“小事一桩。萧兄弟大可不必介怀,倒是别为了这点小事耽搁了兄弟的洞房才是。”于是满堂陪着一笑,将尴尬化去。地上众歌姬早将碧磷针细心捡去,探春亲身拾起酒杯,竟发现其中亦兜着一枚细如发丝的碧油油短针,一时惊骇莫名,这才知自己实已遭了两回暗算。其实,于众歌姬歌舞之声、满堂君臣祝酒呼喝之音中,竟能在间不容发之际听声辩位,发现有人暗算并掷酒杯夺下一枚细针而未碰到任何一个旋转舞蹈中的歌姬,这份神功实已臻于化境。但一则萧峰显得轻描淡写,二则探春不懂功夫,此刻她并不感激萧峰相救之德,满心里想的只是阿紫的那句“姊夫,你当日杀我姊姊之时……”心道:“听这口气,这阿紫的姊姊分明是这南院大王之妻,竟为他所杀,而辽国自皇帝以降竟无一人流露异状!素闻蛮夷有杀妻食肉之风,看来竟是真的么?”一路想,一路浑浑噩噩被喜娘丫鬟们簇拥着,进洞房去了。

这边厅上又再饮宴了约有一个时辰,听回报已是二更时分,耶律洪基忙命撤去了宴席,众人且散。宋国诸使也凑趣,皆祝“春宵一刻值千金”,各自告退。萧峰款留不住,只得躬身送出。各官员在城内自有驿馆安顿,耶律洪基与宋国一干使臣皆暂居于南院府的别院之中。好在当初楚王爱慕南朝繁华,曾大兴土木修建别院花园,这南院府的别院用来暂做皇帝的行宫倒也不算过分委屈了。

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后边,萧峰先去看阿紫。阿紫独在自己卧房内躺着垂泪,萧峰与她解了穴道,她便一头扑进萧峰怀内嘤嘤哭了起来。萧峰长叹一声,也不忍再责骂,只说:“阿紫,皇上逼我娶亲,虽是‘侧妃’,也不是我心中所愿。但你竟然在满朝君臣、宋国使节面前大耍小孩子脾气,这还得了?你最该明白,自始至终,我心中便只有你姊姊一个人……”阿紫闻言忽然一把推开他,哭道:“你骗人!你、你便是不肯说真心话!”萧峰又是一声长叹,心想此刻也不必多劝,日后自可慢慢开导。当下收缴了她的极乐刺、腐骨钉等等诸般星宿派歹毒利器,反锁了房门,径自回房喝闷酒去了。喜娘来请了几次,都被他打发了回去。

闹了半夜,正想和衣就寝,忽听不远处新房里传来长声尖叫。萧峰翻身起来,推门箭步冲过去,心道:“阿紫这丫头,又弄什么鬼?”他三步两步跑到新房门前,也免了什么客套俗礼,一脚将门踹开。内房锦帘“扑嗦”晃动呼呼带风,房内器物倒地之声乱响,帘栊偶一翻起,见探春嫁衣旋舞、足步错乱,竟是在慌张躲闪什么追击之状。这一来萧峰不禁大为恚怒,心想,本来阿紫被自己反锁房内,料来不会弄鬼。只没想到在他南院府内,竟有贼子胆敢夜袭新娘,图谋不轨。想至此处,猛掀帘入屋,登时被眼前所见惊得目瞪口呆。

却见探春嫁衣不整,东躲西藏,屋内早如同遭了洗劫一般,满地碎木乱瓷,也分不清片片残骸究竟是班超挎过的箭壶还是李靖批过的令箭。只见一只极大的马猴抓耳挠腮、上窜下跳,仍不时“吱吱”怪叫,已将一间好好的卧房糟蹋得无处落足。萧峰又气又笑,料知必是出自阿紫手笔,只一时想不通她是怎样变这戏法的。但对付一只马猴,却不比上山猎熊搏虎,这东西身手敏捷,又兼聪明机敏,在这小小卧房之中,尚有一个娇怯怯的探春在侧,萧峰总不能和它放手对打,施展出轻功来一般的蹿高伏低。眼看它高高站在衣柜顶端,颇有嘲弄之姿,忙开了身旁探春的陪嫁箱笼,探手随意抓出件衣裳,也不管绫罗绸缎苏绣江造就扯作布条拧成长绳。这边抓了桌上残存的果品只向那马猴一抛,马猴贪嘴,飞身来抢。另一边长绳早急甩而出,使的是鞭法,既准且劲,一击即中,牢牢将马猴捆缚其中,再也走不脱了。萧峰既将马猴捆在地上,忙去扶起探春,也不多言,只回头命:急传府内都总管室里来见。

这边一闹起来,四处各色人等早汇聚了来。有与探春、萧峰交好如宝玉、耶律洪基等关心过切来查问的;更有那一等平日嫉贤妒能的内务执事来瞧热闹的;至于家下仆从使妇一个个战战兢兢凑过来,生恐这么大的不是落到自己头上。室里早已候在外头,一听房内叫他,忙不迭的扒开众人,进屋纳头就拜,口称:“小人该死!这种大日子,惊了大王和王妃的驾……”萧峰一摆手拦住他话头问道:“你且起来,我问你,这东西是怎么进来的?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室里叩头答道:“今天后晌,郡主吩咐小人着人抬了口箱子来,放进新房外屋里。说是给新王妃的贺礼。还说,她晚上多半不得闲儿,赶不上热闹、闹不得洞房,着小人仔细吩咐了喜娘,定要将箱子锁开了,但不许打开观看,说是等大王您亲自……”说着已是声如蚊蝇,偷眼瞧瞧萧峰脸色,只好续道:“郡主又说:萧大王娶亲,这是自平乱以来的第一大喜事,她做妹妹的自然要煞费苦心,这一份礼物定要不同凡响才是。因此上头两三天就特意派快马上了趟长白山,找了大王的金人朋友,要了这箱东西来。小人只当是什么貂皮鹿茸,谁想、谁想……”

萧峰仰天长叹一声,挥手令室里退去,自向耶律洪基、宝玉等告了罪,请彼等去安歇。宝玉一旁又悄悄问了探春几句,也是不得要领,只觉得这位南院大王的妹子着实古怪刁钻。而听得探春言及“这萧大王一夜未见人,是才进屋来捉猴子的”,更是满头雾水,惟嗟叹三妹终身命苦罢了。

一时众人散尽,萧峰见这卧房内已然无法安歇,问旁边伺候的一名丫环:“可能立刻收拾出一间卧房来给……给侧王妃暂时安歇的?”那丫环森儿万福道:“大王明鉴:咱们府上空屋子虽然有几间,但都没打扫呢。恐怕王妃住不得。何况……有郡主……还请恕婢子们照料不周之罪!”萧峰低头一想,这些人何尝敢与阿紫争执?便是有这个胆子,也不是她的对手。当下点头道:“如此,你且将,呃,她送去我房中暂歇。待这间屋子收拾好了,再挪回来。传我的话:除了贴身伺候侧王妃的,一概不许踏进这屋子!——也别想传递什么东西进来!”他说一句,森儿答应一声。萧峰说完,振臂而去。森儿长吁一口气,在前提灯引路,侍书搀了探春,三人觅路去了。

却说此时已交五鼓,阿紫正躺在床上听外面乱哄哄的你来我往,心内欢喜不尽。忽听有人叩门,只当是姐夫着室里来叫她,没好气应道:“狗奴才!敲什么敲?早睡下了。再敲,看把你的狗爪子剁下来下酒!”一句话未完,大门洞开,萧峰黑着脸走进来:“睡下了?睡下了还这么大精神骂奴才?”阿紫翻身坐起,拍手笑道:“原来是姊夫!怎么不去洞房,到我这里干什么?人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再耽搁一会儿天都亮了呢!”萧峰对这小魔星实实无可奈何,她此刻若是安分认错,萧峰反不好发作,偏她倔强顶撞,招惹得萧峰火气上涌,上前一把将她从床上拎下来,吼道:“你这小魔头!还不快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阿紫头颈一梗,怒道:“为什么我道歉?她平白跑来,抢了人家姊夫,难道还要我去给她道歉不成?”萧峰气急,也并不多想,随手给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虽然不重,到底在阿紫小脸上印了五根清清楚楚的通红手指印。阿紫顿足大哭,口里只叫:“姊姊,姊姊!你妹妹受人欺负,无人照应也就罢了。你去拿命换来的畜牲,如今把你丢到一边,一心只向着什么外路郡主。你、你可死得太也屈了……”口里抱怨,脚下足不停步冲出门去。萧峰有口难辩,也不愿多费唇舌,颓然坐倒。

阿紫奔到马房随手拉了匹马,竟出了府门,快马加鞭一路直向城外奔去。此时天刚放亮,城门甫开。城墙下,许多挑脚汉子正等在那里鱼贯出城入城。服徭役的工匠们更是早起就在此加固城防。故此虽是大清早,城门处倒也热闹得很,阿紫才奔到城门口,忽听一个颤抖的声音钻进耳朵:“阿、阿紫姑娘……”这声音说不出的激动憧憬,倒好似阿紫乃是天仙下凡也似。阿紫忍不住勒马回头去看,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你!”殊不知此二人一照面,将掀起江湖上多少血雨腥风?!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正是:难使新人旧巢歇,塞上牛羊空许约。到头真命由谁算,自问北雁看石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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