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像是被灌了氢气,李辉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他看见自己的双脚离开了地面,直到自己的脑袋顶到了天花板。他才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只氢气球。
所长喂了两声,扯了他的袖子,把他从天花板上拽下来。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自己也不情愿。
“你的脸色不太对,那这样,改个时间吧。不过,你可别想着耍什么花样。”
“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怕我被风吹跑了。”
“行。”
出了屋子,所长差点把他的呢子外套整个扯下来,还好民警小张也来帮忙,李辉才没被吹走。
他们把李辉塞进驾驶室。
“路上注意安全。”小张说。
说来可笑,他竟然嘱咐一只氢气球注意安全。
一只氢气球就该有爆掉的觉悟。
李辉冲他们摆摆手,缓慢而又匀速地摇上车窗。所长说有些私事,外面又挺冷的。小张立马明白,头也不回地走回屋里。
所长靠近一点,趴在车窗上——车外看不见车内的动静,车内看车外却一清二楚——她勾起食指叩在玻璃上,李辉不得已又重新把车窗摇下来。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说……”所长欲言又止,这可不符合她的风格。李辉左手扒着车窗,她注意到他无名指套着枚结婚戒指。
“怎么了?”
“我二十年没结婚。”
“干嘛说这个?你是不婚主义者?”
风吹乱了所长的头发,“去他妈的不婚主义者。”。
沉默了半响,所长把鬓角因为风而凌乱的长发撩到耳后,开口说,“你把车窗摇上吧,然后闭起眼睛,在我没让你睁开之前不许睁开。”
李辉不清楚所长的意图,但还是点点头,把车窗摇上去。
“好了吗?”
“好了。”
“别耍花样!”
“不会。”
门口的昏黄的路灯亮着,高高悬在半空,金属灯罩下的白炽灯摇摇欲坠。所长伸手将鬓角的头发梳向耳后,闭上眼,轻轻吻在车窗的玻璃上。
“好了吗?”
所长抹了下嘴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忘掉今晚发生的事和我所说的每一句话。今后抓你的时候,不要妄想我会心慈手软。”
“知道了,所长。”
李辉驾驶着轿车行驶在湿滑的滨海路,他故意开了天窗,把车窗也降下来,冷风夹杂着雨点打在脸上,他稍微清醒了点。
他确实耍了花样,所长让他闭眼,他偏偏没有闭上。
窗外噼里啪啦,到处是树枝断裂的声音。
有棵两人合抱之桐树斜在路面上,挡住了去路。
他踩下了刹车。李辉老了,在他还是二十岁小伙儿意气风发,什么路障?拖拉机不明白,也不必明白。不过一脚油门的事儿。
更可惜的是他现在开的是辆轿车,比他自己都娇贵。
李辉摇摇头,他看到桐树下半截已经腐烂,湿润的空气加快了朽木老化的速度。再加上今天的台风。
他摸出手机,他没有秘书,先是打给了他车间主任,四十岁的女人,他们叫她小娜,他也跟着叫。他准备让小娜帮他查下道路管理局的电话。小娜接了电话抱怨,老板,这都什么点了,呜,忙她可以帮,但,哦,回去可得给她涨点工资。小娜可能不舒服,她拿起电话总是粗重的喘息,给人的感觉是快要死过去。李辉问她,你哮喘病?小娜说差不多。
拿到道路管理局的电话,小娜用短信打给他的,数字里穿插着标点符号,也许是误触的。
手机的信号降到了一格,举起手机还是不行,他开了门,从车里迈出来。
号码还没播出去,路旁的灌木丛中跳出两个人。李辉“哇”地叫了一声,贴在车门上,着实吓得不轻。
一张麻袋扣住了李辉。
真被麻袋套住了,李辉竟然一点也不慌了。麻袋里漆黑一片,他想起了一款以“捕捉小精灵”为乐的动画。当年压船,半途中,目之所及,除了蓝水还是蓝水。他躺在甲板的藤椅上,头昏脑涨,胃里翻腾。自我诊断,觉得自己得了“晕水”的病。对于一名行走在海上的“走私家”来说,这病对于他的职业来说,可能是绝症。
余庆生见了,开导他说,傻逼了吧,那叫晕船。多吐几次就好了。
海上的日子无聊至极,他们从船载电视机下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套叫《神奇宝贝》的光盘。
他那年二十岁,总觉得自己长大了,但总忍不住看。听人说,长大的标志是不再喜欢看动画。他很矛盾,也许是没长大,到今天他也觉得自己没长大。
李辉猜外边人的反应,用麻袋罩到了想罩的人,他们一定很亢奋。
他突然觉得自己大概不比皮卡丘魅力弱到哪里去,心里偷笑了几声。
可不能便宜了谁,麻袋算什么,最起码来个大师球。他激烈反抗,不能让他们轻易得手。
李辉扭来扭去,似一只豆虫。他感觉到后腰受到了一个力,手腕粗的树枝撞在他的后腰上,发出的声音就像菜市场刀背砍在半扇猪肉上一样沉闷。李辉脚下一软,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倒下去。
“谁?”李辉闷声大吼,但没人回应。
手机被人夺走,摔在柏油路上。
李辉被蒙着头,心里没底。
“我投降了,好吧,别动手,车里有几万块钱,你们想要尽管拿去。”
他们把李辉的两条胳膊捆到腰后,像绑大闸蟹那样,用尼龙绳里里外外绑了几十圈才收手。他手腕被勒出一圈圈紫色。
“给我松开,让我自己绑行吗?狗日的!”李辉骂骂咧咧。别的他都不在乎,绑得不美观这一点,他耿耿于怀。
麻袋被取了下来,李辉终于看清了二人的面目。
一个老不死的,一个乳臭未干。
老不死的掰起他的脑袋仰面朝天,朝他肚子来了两拳。有雨水落到了他的眼睛里。
李辉特别留意一下身边的小鬼,那小子的头发剪得像半只西瓜倒扣上去。李辉猜他平日在家里一定是全家的开心果。但此刻,那小子眼睛里闪着泪光,龇着牙。用毫无杀伤力的拳头,雨点般砸在李辉的脸上,一点也不可爱。小男孩带着哭腔,嘶吼:“杀人凶手!”
老不死的那两记重拳,李辉倒是觉得没什么。
偏偏小鬼这不痛不痒的几拳仿佛每拳都击中了他的要害。
老不死的拳是物理攻击,他这些年只顾得堆护甲,倒不觉得有什么。但在小鬼的魔法攻击面前,他脆得像张纸片。
在他看来,孩子的仇恨,比任何刑罚都要残酷。
李辉好像明白了什么。
白血病女孩已经死了。
生命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结。
他没准备反抗,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钱?我不需要钱。”老不死的低沉着声音,“我想要的,是你的命啊。”
也许是性格使然,李辉就是这么一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对于李辉来说,你可以笑着打他的脸,没关系,但你不能命令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
得知了十七岁女孩患病的事,李辉心里一直难受。他暗下决心,就算自己倾其所有,也会负责到底,找到匹配的骨髓,治好女孩的病。
可现在竟然有人丝毫不留情面的威胁他。
这是万万不能容忍的。
李辉鬼使神差顶撞了一句,为什么只有她得白血病,还不是因为她的抵抗力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