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耳朵大有福气,确实,李辉从中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他自己也不否定。
李辉打小就有一对引以为傲的大耳朵,回想起来,那是他人生中最受欢迎的年纪。他那时可以说是村里的吉祥物。
哪家生了孩子,孩子满月,总有他的身影,摆宴的人家不收他礼金,散席的时候还会往他的口袋里塞满各种口味的喜糖和染红的鸡蛋。
邻居有时母鸡不好好下蛋了,也来找他。摸摸耳朵就行,很灵。
那时候不像现在,家里没安宽带的农村小孩可以蹲在别人家墙根蹭WIFi,看个电影或者打几把游戏,跟我们小时候玩弹珠是一样的性质。现代的农村也有坏人,虽然大多数是淳朴的,他们发现了蹭网的小孩,不会直接掐了他的网,他们把每秒钟的流量限制到每秒钟几KB,那才真是残忍。
李辉没有,他儿时没什么可玩的玩意儿。母亲喜欢打麻将,他也爱看,搬个凳子坐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那帮好事的农村妇女一点炮就过来摸他的耳朵,一边摸一边说,转转运。李辉虽然没打过麻将,看了几年也懂得一些。有一次,他三婶点了炮,一炮三响,过来摸他的耳朵。李辉看了气得要死,一巴掌打落她悬空的手,骂道:你他妈非得把单张幺鸡留在手里干嘛?早该打了,输了你也活该,摸我哪里也不能赢,你就是个傻逼。
“你这小子,哪里学的脏话?不知道留幺鸡是你三婶的风格?输赢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出风采。”
“那你们他妈明知道我三婶喜欢留幺鸡,你们就等她听牌的时候把幺鸡打了给你们赢?三家等她一家?”
“连他亲娘都敢骂,真是个杂种。”骂完还不忘补一句,“有福气的杂种。”
李辉确实有福气,两眼一闭两腿一蹬,撒手人寰。死,本身并不是痛苦的,据说,人在死去的瞬间,会感觉有道圣光照在脖颈上,幸福洋溢。倒是活着的人,永远只有痛苦。
李辉死了,媳妇陈媛成了寡妇,拉扯着八岁的闺女。
没有眼泪,陈媛没掉眼泪,殡仪馆给他一只黑漆盒子,上面贴张椭圆形的照片就说里面是李辉。她想笑。
家里有本相集,里面有照片,大概可以分为以下几种组合方式:李辉,陈媛,女儿,李辉和陈媛,李辉和女儿,陈媛和女儿,李辉、陈媛和女儿,还有——一幅插画,不知道作者是谁,李辉也从未提起,画中是一位老人,头戴草帽,也许是个渔民,他丢出一张巨大的网,网里是一颗太阳。
人在不同的时间段,有着不同的存在方式。人被装在盒子里,那是李辉在某一个时间节点的存在方式,陈媛逐渐接受了这一事实。
跟照片一样,它是一个人生命的延伸。
李辉刚出来那会儿,没钱,啥也没有。除了前科一无所有。他可是坐过牢的人,大家避之不及,怕多看他一眼,就会沾染上不良的习气,见到了多会躲得远远的。
李辉从监狱里出来后变得神经兮兮,变得寡言少语。他以前挺爱说俏皮话。他开车走在街上,一旦听到警笛声会硬在座椅上,只有胸脯起起伏伏,你如果看见了,会误认为有人在为他做心肺复苏。他的手抖得抓不住方向盘,粗重地喘息。
他的员工中分为两波人,持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一拨人不屑去了解一个有犯罪前科的人,另一拨人认为他自视清高难以接近。
都错了,李辉不愿意掺杂人情世故,是因为他坐牢的时候把自己想明白了,这比绝望更可怕。
当然,事情还不算太坏。
在一个快要被雪与冰块封禁的冬日,太阳坠落地平线之前。颇有兴致,他踩着雪,同往常一样,来到工厂平房的顶上欣赏落日。他隐隐觉得这种安逸的日子似乎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加倍珍惜。今天挺特殊,前一天刚下了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晚,下到天与大地,上下一白。
他抹去栏杆上的积雪,取下厚厚的棉手套,弓起腰,胳膊拄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看夕阳斜着洒下来。心想如果能有一根烟该多好啊,后来想到自己已经戒烟的事,有些失落。
他听到有人叫他,没听清说的是厂长还是李辉,反正他知道那人喊的是他就对了。
他一回头,有些惊讶,是个女的,不太熟。她身穿及膝的红色呢子风衣,一阵风吹来,树上的雪抖落下来,像又下起来雪似的,她把嘴巴藏在看起来就觉得暖和的围巾后面,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双手插到口袋里,脸颊冻得发红。“是你啊,”他说,“有什么事吗?”
“有。”女孩跛着脚走过来,越来越近。近到可以听到到彼此心脏跳动的距离,陌生人侵犯了他的安全区,嘴上不说,不好说,女孩进入他安全区的时候,同时将自己的安全区也暴露出来。如果她没有心存恶意,李辉推开她,也不免太过伤人心了。
李辉谨慎地望着她,她把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双稚嫩的手。
未经允许,李辉也没有加以阻止。
女孩取下自己的脖子上橙色和红色的粗线围脖,围在李辉的脖子上。
“喜欢吗?”女孩握着拳头,后退了两步。
“谈不上喜欢,太花哨,不适合老爷们儿。不过……”李辉下意识挺了挺略佝偻的背回答说,“倒是挺暖和。亲手织的?”
“买的,我哪有这种手艺。”女孩说,“你若是不喜欢,我可拿走了。”
李辉摆了摆手,“送了人的东西,哪有说拿回去就拿回去的道理?”
“你今年多大了?”李辉索性转过身,靠在栏杆上。
“二十。”女孩想了想,补充说,“到腊月就二十一了。”
“才二十岁,”他摇摇头,“按年纪你可以喊我声叔了。”
“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占我便宜吗?”
“你太小了,还是别了吧,”他用大拇指指向身后,“我正看日落呢,你喊一声,可吓我到我了。”
李辉正对着女孩,女孩抬头直视了眼太阳,回望他一眼。微风拂过,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刘海,金黄色的阳光打在她的俏脸上。
“你可以再问我点别的问题。”
“没什么可问的。”李辉用棉手套打落肩上被风吹落的雪。
“比如说,我给你提个醒,你可以问问我的腿为什么是跛的,他们第一次见我总喜欢问,难道你不感兴趣?”
“怕伤害到你。”
“那倒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习惯了。现如今我倒挺喜欢讲故事,他们没听过我的故事喜欢评价说:‘多好的闺女,可惜是个瘸子’,但听完了我的故事他们会改口,‘多好的姑娘’,不会再提瘸子的事,我其实挺在意这个的。”
“我不觉得你现在不好。”这是真心话,“好吧,我现在改主意了,想听你讲讲。”
陈媛讲了所有事。还对他说,生活会变得好起来,厂子也会好起来,再难过也不要怕。李辉明知道这种话说出来纯粹是在安慰他,但他的胸膛像被人贴上了两张暖宝宝。
“多好的姑娘。”李辉感叹道。
“我就说嘛。”
她告诉他要始终记得,就算世界灭亡总有一个女人永远不会不遗弃他。
李辉轻笑,你是说我妈?
你妈还活着?陈媛说,那就不是一个女人,是两个。
死了,我坐牢的第三年,跳溪溺死的,尸体都找不到了,大概是觉得孤单了吧。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
陈媛说,那就一个,一个就够了,就算世界尽头那个人也会一直在。
李辉挠挠头说想不起来一个是谁。
沉默了一会儿。
“你吃过螃蟹吗?”李辉问了陈媛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干嘛突然问这个?”
“只是偶然联想到。”
“可没少吃呢,小的时候家里可穷了,靠水吃水,虾啊蟹啊当然少不了。”
“蒸螃蟹是件麻烦事啊,很是消磨耐心。”李辉叹了口气,接着说,“烧开的锅子热气腾腾,要把洗净的螃蟹放进去,接着放进各种大料,盖上盖子,大火蒸煮。想吃到新鲜的蟹肉,这还不算完,上了桌,单是剥壳就好几道工序。你远远看着,觉得是人间美味,似乎所有的等待都有了价值。但在真正蟹肉与味蕾接触的瞬间,大多数人吃到嘴里的时候,心底会升起失落,他会恍然觉得‘什么嘛,也就这么回事’,实在令人沮丧。螃蟹肉少不说,麻烦,味道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好。但如果一个很久没有再吃过蟹,某一天偶然看到别人兴致勃勃不辞劳苦地蒸煮螃蟹,当初的那份‘蟹肉很好吃’的错觉又会重新回来,说不定会产生找家小店坐下来吃一吃的想法。感情也是如此,有人会把它想像得太美了,恨不得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但两个拥有独立人格的个体哪能没有磕绊。吃蟹肉的食客大多是失落的,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正视自己的内心。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你应该想的是‘我觉得尽管蟹肉不是那么好吃,但我可以接纳它’,而不是‘螃蟹看起来很美味啊,我一定要去试一试’。这是我的真实想法。”
“你一说起螃蟹,现在的我还是能回忆起当初只能靠它们才能填饱肚子的日子,那种仿佛刻在骨头上的滋味。虽然,螃蟹我已经发誓这辈子不会再吃了,但我丝毫不否认这世界有它们的存在,让慕名而来的食客前赴后继,我觉得这一点就够了。”
陈媛父母反对这门亲事,他们托人打听过,李辉这人有前科,坐过牢,年纪又比自己女儿大了足足十岁,不知是李辉给下了什么迷魂药。有人传,李辉有钱,为了钱呗。只有李辉自己知道,那半死不活的厂子,不知道哪天就维持不下去了。
后来他还是娶了陈媛,李辉倒挺知足,明媒正娶,放炮迎亲设宴。陈媛出的主意,说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自己看着办。陈父陈母封建得很,觉得败坏了他陈家的名声,哑巴吃黄连,心里憋屈也不敢吱声。
陈媛没怀孕,第一次留到新婚之夜。那晚手忙脚乱,不得其法。
说怀孕不过是缓兵之策。
陈父陈母到结婚那天都没给好脸色,低沉着脸,像看自己闺女进了狼窝。
他拜堂时头磕得响,亲戚都说他是实在人。
没几个朋友,余庆生算一个,婚车全是他找来的,靠所谓人脉。敬酒端菜里里外外,他也没跟着少忙乎。
结婚后几年都没有要孩子,也是陈媛的意思,李辉尊重她。他们夫妻喜欢上床之前小酌几杯,陈媛枕在李辉的胸膛上,他们那时候连自己也还没想通,如何能够在地球上不痛苦地活下去。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对新的生命负责。李辉同意她的观点,他会再奋斗,直到有能力让陈媛和孩子过得舒服。
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医生也无计可施,婚后的陈媛迅速地衰老下去,似美丽的昙花一现。
上天给了她美丽,又急着收了回去,大概永远是个不会有答案的问题。
陈媛爱上了哭,拿着镜子边照边哭,对不起,她说。
没什么对不起,陈媛最美,这是世间最不容更改的事实。李辉把家里的镜子全部藏起来,甚至连能够反光的不锈钢保温杯一并丢了。他开始亲自帮陈媛绑头发,买来非刺激性的化妆品,学着用眉笔。
李辉,堂堂一厂之长,连个秘书都没有,都觉得奇怪。现在的社会,别管职位大小,出门在外,带上年轻漂亮的姑娘,说话都比一般人硬气,趾高气昂,走路带风,那种感觉像是在宣扬自己的男性能力还未丧失殆尽,还能在床上再展雄风。中年男人最喜欢来这一套,就像人们说的,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想炫耀什么。
所以大家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李辉没请过年轻秘书,他们把自己代入李辉有钱人的身份猜想,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觉得没有不包养“小蜜”的理由。
有钱却不包养“小蜜”,真是可疑,但一定有他的原因。似乎只有这么一条理由解释的通——李辉性功能障碍,大家都这么说。
看门大爷姓张,他们喊老张,表面上他个看大门的,他还有另一个身份,可不简单,暗地里他是厂子的意见领袖。老当益壮,手下管理了一众毫无主见的婆娘。他说话时喜欢用右手遮住左脸,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悄悄地说,男人到了一定年纪确实是会力不从心的,这没什么难以启齿。那群婆娘哄闹了一阵,一个说,我当是只有我家那口子不争气呢,哄堂大笑,婆娘们仿佛找到了知音,同是天涯沦落人。
李辉“障碍”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厂子里,人尽皆知,他们的老板有“障碍”,成为了茶余饭后新的谈资。这番言论最终传到李辉的耳朵里。他视察工作的时候有听人小声嘟囔。见他来了马上住口,双臂在空中扑扇,像受了惊的母鸡。一个人说就算了,说的人多了,李辉都有点怀疑自己。
为此他特地挑时间去了趟男科医院,偷偷地去做了个全方位的男科检查。
医生拿着化验结果眉头紧蹙,李辉,有个不好的消息,按照你描述确实是像有病,但是从现在检查结果来看,你的各项指标全部在健康范围内。我怀疑,医生顿了顿,你可能得了一个当代医学未能涉足的疑难男科疾病。
李辉心底发凉,忙问道,那要怎么办?毕竟自己还不算太老,夫妻生活很和谐,以他现在的状态,还可以做好多年,这样死了真是太亏了。
医生说,冒昧问一句,平时一次当时多久呢?
三十分钟吧,李辉说。
“三十分钟吗?”
“状态不好的时候。”
医生说,去柜台结账,你回去吧。你很健康。
李辉那天才知道,三十分钟已经比大部分男人要持久了。
所以说“性功能”与“专一”并不是对立的存在,关键还是在于人。
说起“专一”,余庆生可跟李辉不一样,他认为“专一”那东西全没存在的必要。有违天性,是封建余毒——他结过一次婚,后来离了,以后也不会再结婚。
一切都是女方的过错,食邑万户也留不住她放浪的心。
他媳妇劈腿了,还是一字马,一腿劈下五个情夫,难度系数极高。
后来,他私生活混乱不堪——长期与风尘女子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
后来,他私生活不是很混乱——他只和一个女子保持不正当关系。
用他的话说:家庭,累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