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农村老家时我曾有个年纪相仿的邻居家的小孩,自打我知道有她那么个姑娘时,全村人就都叫她“鸽子”。我也曾向人打听这外号的来历,但众说纷纭,老的有老的的说法,小的有小的的说法,这让我对那个七八岁大的姑娘的外号的来历更加的糊涂,后来就索性不去好奇了,也随着人们叫她“鸽子。”现在想来,我连那个姑娘的本名叫什么都不曾直到,也许当时也是知道的吧,不过后来不总在脑海中出现,也便忘记了。
鸽子打小就是个内向的小女孩,当村子里同龄的孩子们两三扎堆时总是看不见她的身影,若不是有了后来的一些事,也许我从那个村子走之前都不会知道她。
那个村子里的秋天不冷不热地就来了,温暖但不怎么耀眼的阳光无声无息地透过稀疏的云层照在田地上,屋檐上,人们的脸上。
那天是个晴天,很普通的一天,我们几个年岁差不大多的孩子去树林里玩,那时能带给我们乐趣的东西都很单纯,比如一个小子摔倒在地面上再顺势打了几个滚就足以让我们笑上半天。我们几个往林子里走,说老实话我们都不敢一个人来这里玩,因为这里有很多老坟堆,白天进来也会脊背发凉,心里毛毛的也没什么玩乐的。反而人多起来,即便没什么可供人玩乐的东西也能就着几个由头闹上一阵。
往林子走时,林子深处传来一阵阵女孩唱歌的声音,我们几个孩子互相对视了几眼,眼中都多少流露出了几丝好奇与恐惧。但越是令人好奇且恐惧的东西,就越能让人向前迈着步子。
我们最终还是接着向着林子深处走着,只不过脚下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些,林子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那不时飘来的歌声和脚踩秋叶的清脆的让人心中着迷的那种声音。我们就这样一路无话地走了不知多久,远远地,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白衣服蓝裤子的小女孩在一颗又粗又大的杨树前站立着,嘴巴不时地张合着,那歌声自然就是从她的口中传出来的了。
“嘿!那不是鸽子吗?”走在前头的张家小子开口说道。我们听他说完向前又走了几步,定睛细看时,那个女孩看来也是察觉到了我们的靠近,闭了口,于是刚才那一阵阵在山林里回荡的歌声乍然而止。“什么鸽子?”我身旁的一个小胖子纳闷地问道,我也很好奇,目光又再次地看向了张家那小子。张家小子个子不高,皮肤很黑,一件白背心被他穿了好一段日子了,脏兮兮的,他此刻正用手指着那个姑娘,“她就叫鸽子了,我家亲戚家的孩子,平时总在家里蹲着,这会儿怎么还出来了?”我们正要商量着叫她过来和我们一起玩时,身后传过来几声大人的怒喝声:“鸽子你咋又出来了,你妈一个人在院子里摘柿子你不去帮帮去,在这里吆喝啥,给我滚回家去!”我们回头一看,说话的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位出了名的中年痞子,说他是痞子,不光是家大人经常议论他,老人们也对他指指点点的,就连我们也亲眼看见他时不时地欺负村里的老实的小伙子,去别人家地里和不知道是谁家的媳妇纠缠,去谁家串门说起话来也流里流气的,家里的两个老人据说都是被他气死的,家里有那么一晌地,但他懒得去种,反倒是他那媳妇总是在春天一来就在地里忙活着,我们见到他媳妇时也习惯地叫声“姨”,但见到他,我们都是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在他身侧快步走过去,即便是这样,鼻孔里还能钻进来一股酸臭味儿。
鸽子见他来了,从那棵大杨树下一步步地挪过来,叫了声爸,眼睛里全是恐惧。我们这也才知道这个姓王的中年痞子还有个女儿。王痞子没多看我们一眼,拎着鸽子的胳膊往回走,我们伫立在原地谁也没说什么,片刻后从王痞子和鸽子走去的方向传来一阵阵鸽子的哭声,和王痞子的叫骂声。
那天我回到家心情很是不好,不知是因为见到了王痞子,还是因为那个叫鸽子的小女孩的哭声在脑海里萦绕不去的原因。
隔天早上我们几个打算去找鸽子玩,但又怕碰上王痞子,于是我们只在她家的前院门口远远地望着,见王痞子出了门不知又去了哪里鬼混了,我们这才进了他家的门,我那是第一次去,不知道是心有所想还是事实如此,满屋子都是那王痞子身上那容易让人作呕的酸臭味。进了屋子和王痞子的媳妇打了声招呼后我们便说是来找鸽子的,王痞子的媳妇一脸的意外之色,对着里屋喊了一声“鸽子,有几个小子来找你玩,出来了。”里屋传来一阵“咯吱咯吱”地声音,随后门一开,鸽子还是昨天的那身衣裳,白短袖下面一条蓝裤子,她的小脸黑红黑红的,上面还有几道泪痕,扎着两根麻花辫,见到我们时眼睛张得圆溜溜的,似乎比她妈妈还感到意外。
我们那天没有去昨日那个林子,而是去了一个土坡,鸽子开始跟在我们身后步子很扭捏,两只胳膊时而抱着时而两只手紧握在一起。
到了地儿,我们的话题就展开了,聊着聊着,我问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鸽子:“鸽子,你昨天唱的那歌挺好听的。”闻言鸽子的眼中仿佛闪过一道光彩,她张了张嘴,但似乎还是不知道说什么。一旁的小胖子说:“你给我们唱一首呗,你唱歌那么好听。”“唱一个吧唱一个吧。”张家小子嚷嚷着。鸽子黑黑的小脸蛋有些红,她轻点了一下头说了声嗯,然后她就唱了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清晨我放飞一群白鸽……”
那天之后,我们每天都会等王痞子走后去找鸽子玩,她给我们唱了好多首歌,有的我们听过,有的我们没听过。她的声音很清纯,像是清晨的露水一样流淌过我们的耳蜗,质朴耐听,伴着那清爽的阵阵秋风,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缓缓地蔓延开了四季的颜色。
当我们和鸽子刚刚成为朋友的几个月后的一天,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说王痞子在外面赌钱欠了债,还因为一些事而得罪了一些真正的痞子,他打算带着老婆孩子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听闻鸽子要离开的那个清晨,我们几个孩子去鸽子的家门口,那里围满了看热闹的大人们,王痞子拉着媳妇的胳膊大声叫嚷着,他雇了一辆三轮车,上面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儿。
我们在人群里踮着脚想看看鸽子,鸽子正提着一个竹子编织的篮子费力地往外挪着步子,一脸的汗珠。我们几个不顾家里的大人的拦阻上去帮她一起拖着那个装满了东西的篮子。鸽子上了车,车子被王痞子蹬着慢慢地离我们越来越远,但我可以清晰地看见鸽子双眼里不断留下的泪水,我们几个的眼眶都湿润了,目送着鸽子蹲坐在三轮车上的身影越来越远无能为力。这时鸽子的身影突然站了起来,冲我们似乎是用了全部的力量挥着手,大声叫着:“谢谢你们!”
……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鸽子远去时的那个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