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的光景,却仿佛过了千世万世。就好像从许久以前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不言不语。
丁谨望着宦喻楼,宦喻楼同样注视着丁谨。
就在几个月以前,他们还一起对抗过阴阳无敌,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们还一同畅饮美酒。
一入金风玉露楼,焚骨碎身休回首!
这话丁谨是听过的,不止他听过,很多来风铃的江湖客应该听过。
只不过好多人都低估了这金风玉露楼的楼主,所以,阴阳无敌死了,所以,神刀大会上那些赫赫有名的黑道大豪和白道大侠也死了。
宦喻楼,金风玉露楼的楼主。
宦喻楼依然是斯斯文文的模样,丁谨看着他,还能感觉到那样如沐春风的感觉。
宦喻楼一向给人的感觉特别好,即使丁谨已确定了他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
“我本不愿意相信,宦兄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很长时间的沉默,丁谨方叹了一口气,不胜伤怀。
“我亦是不愿与丁兄为敌的。”宦喻楼注视着丁谨,眼神里掠过一丝悲伤之意。他说到这里,背负起双手,目光从丁谨脸上移开,仰首面向夜空。
夜空有星,繁星,夜空有月,孤月。
孤月挂在天上,月光洒在宦喻楼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苍白如月。
“今天我本有无数杀死丁兄的机会,但是我却没有动手,等到终于决定动手的时候,却发现已是杀不了丁兄。”宦喻楼眼望星月,长叹了一口气。
丁谨没有回答,他在听,听他宦喻楼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就算今天早一些动手,也未必能杀死丁兄,对么?”宦喻楼眼里的悲伤之色化为笑意,略显悲哀、略显落寞的笑意。
丁谨凝注着他的面庞,并没有说话。
宦喻楼又是对着天上的月、天上的星长叹了一口气,道:“不知丁兄是何时对宦某起了疑心?”他说完这一句,转过头来,和丁谨的目光相对。
丁谨道:“上次与宦兄拼了那一掌后,想了很多事情,觉得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只可能会是宦兄。”
“哦?”
“不知宦兄还记不记得,和阴阳无敌死战的那一次?”
“何止是记得,简直是记忆犹新。”
丁谨道:“每个人都知道,宦兄是不杀人的,即使是罪大恶极的四大狂徒,宦兄也是网开一面。可是如此宽厚仁慈的宦兄,却毫不犹豫地杀了阴阳无敌。”丁谨顿了顿,接着道,“那个时候四大狂徒一口咬定阴阳无敌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在下只是奇怪,四大狂徒如此精明的人为什么听命于一个疯老人,而宦兄,为什么一定要杀这个疯老人,真的是宦兄失去了理智又或者为民除害么?”
宦喻楼听罢,问道:“只凭这一件事,丁兄就确定我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
丁谨摇摇头,道:“只凭这一件事,还不足以确定宦兄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怀疑宦兄杀阴阳无敌的动机。只不过后来……””
“后来如何?”
“玉兰被掳走之后,我和凌素飞去找不死冥王,巧的是,无计可施的时候,是宦兄指点了我们,怎会这么巧呢?”丁谨说罢,笑着望向宦喻楼。宦喻楼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所以丁兄觉得,我是在借刀杀人,故意引你们到冥王神殿?”
“玉兰被掳走后,我并没有考虑这些。只不过玉兰死后,我想了好多事情。很多以前没注意的事情,又联系了起来。”
“就算我故意引你们去不死冥王的地盘,也不足以证明我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
“我曾怀疑过邓君泽,我曾想过,一定是邓君泽逼迫宦兄如此行事。”丁谨叹道,“可是当上次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出现的时候,恰好邓君泽也在。”
宦喻楼没有回答,也没有去问,他明白丁谨的意思。
“宦兄给人的感觉太好了,玉兰死后,宦兄的好反而使我觉得不自然。”
“我原以为崔玉兰死后,丁兄会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但是我错了。”宦喻楼摇摇头,笑了笑,笑容很是苦涩。
“玉兰的死的确对我打击太大,但是玉兰的死又让我明白,有些事情如果我不挺身而出,我所重视的人就会逝去。”丁谨说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痛苦之色,“我想问问宦兄,玉兰之死是不是也是宦兄的计划?”
好像是丁谨的悲伤感染到了宦喻楼,宦喻楼得眸里居然也露出一丝伤情之色,他淡淡道:“崔玉兰来风铃,她和沈凤眠决斗,被冥王使者掳走,都不是我原来的打算。我只是在丁兄悲愤交加的时候,给丁兄指了一条路,为丁兄杀了一个人。”
“本来你是要在白虎集杀我的,对么?”
宦喻楼没有否认,没有否认就意味着承认。
两人目光相对,宦喻楼突然一字一字说道:“害死崔玉兰的人,并不是我,也不是不死冥王,更不是兽老怪,而是丁兄你。”他说的时候虽然语气很平淡,但是丁谨的脸色变了。
丁谨的胃在痉挛,心已抽紧。宦喻楼的这番话就像一条鞭子在他心上反反复复地抽打,他整个人都因为这句话颤抖起来。
若是他当初果断地代替崔玉兰出战沈凤眠,又怎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宦喻楼看着丁谨,伤情的眼神变得凌厉,他地嘴角浮起得意的笑来,道:“丁兄如果当初肯陪崔玉兰一起离开风铃,又怎会还像现在一样孑然一身?”
丁谨不答,他知道宦喻楼的意图。宦喻楼故意提他的伤心事,就是为了打击他的信心,令他因为愧疚而痛不欲生。
丁谨努力控制着心神,扬起头来,懒散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锋利如刀,他正视着宦喻楼的目光,莫名其妙地道:“我本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宦兄就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宦兄为何不否认?”
宦喻楼的眸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芒,他傲然说道:“我不必,就算你知道了我是金风玉露楼的楼主,就算你们都知道了是我杀了那些江湖名豪,又能如何?”
丁谨笑道:“想来宦兄是不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了。”
宦喻楼冷哼了一声,道:“我杀的人,他们全都该死。我杀他们,是为民除害。”
丁谨叹道:“何来如此一说?”
宦喻楼盯着丁谨的眸子,目光中尽是不可一世、睥睨天下的光采,他徐徐说道:“方今江湖,尽是绿林草莽主宰,这等匹夫,凭着有些许势力便呼风唤雨、耀武扬威,丁兄可忍,朝廷不能忍,百姓不能忍,我宦喻楼,更是万万不能忍。”
听宦喻楼说完,丁谨不语,良久方问了一句,道:“宦兄真的会有如此好心?”
“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
“或许只是宦兄不甘心,不甘心屈居人下罢了。”丁谨说到此处,闪着锋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宦喻楼,仿佛他的目光一望到底,直深入到宦喻楼的内心深处。
宦喻楼又笑了,笑的有些勉强,勉强中带着一丝悲凉。
他没有反驳,也许是因为他觉得反驳没有意义,或许是因为丁谨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
“如果真是为民除害,宦兄为何要和甘露寺合作?”丁谨从容不迫地道。
宦喻楼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有些事情,丁兄还是不知道的好。宦某为什么要杀他们,其实也算无可奉告。”
“要是我非要阻止宦兄不可呢?
“如果你现在能阻止我,尽管出手好了。过了今夜,丁兄便再无阻止我的可能。”宦喻楼黯淡的眸里又燃起骄傲的光芒,“可是以丁兄的武功,今夜能留的住我么?”
丁谨摊开双手,耸耸肩,道:“我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留住宦兄,但是宦兄同样也没机会取我性命,不是么?”
“确是如此,这么说,丁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走了?”宦喻楼道。
丁谨道:“今天本来就没打算留住宦兄,只是想和宦兄喝一回酒,道一声别。下次……”
宦喻楼打断了他的话,道:“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就不会一个手下都不带了。”
丁谨笑道:“难道宦兄以为在下会没有帮手么?”
宦喻楼道:“文依梦他们,宦某并放在心上。”
丁谨又笑道:“说不定宦兄将来会败在文依梦他们手里。”
“将来,谁又能说的准呢?”
“听宦兄的意思,想必是稳操胜券了。”
宦喻楼道:“丁兄似乎忘了一件事。”
“哦?”
“一直都是丁兄在明,我在暗。”宦喻楼眼里的傲气更盛,“你不知道金风玉露楼到底有多少人,更不知道谁是金风玉露楼的人,所以……”
“所以对于一心要屠戮江湖的宦兄,我仍是无可奈何。”丁谨接着宦喻楼的话说道。
“你明白就好,以你的智计,若与我联手,何愁不能称霸江湖。”宦喻楼充满傲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惋惜之意,“只可惜我无论怎么劝,丁兄也是不会与我共谋江山的,对么?”
丁谨施施然道:“我并没有宦兄的野心,却有宦兄所没有的悲悯之心。”
“好,说的好。”宦喻楼的语气的都是讥讽之意,“但愿侠气冲天的丁兄,将来真的能阻止的了我。不过,如今的风铃可是有去无回,无论和方铁禅、又或者沈虎翼里应外合,都是万万不可能的。”
丁谨笑道:“说完了?”
宦喻楼叹道:“最后再奉劝丁兄一句。”
“哦?”
“一入金风玉露楼,粉骨碎身休回头。丁兄,好自为之。”
丁谨的瞳孔收缩着,道:“我也希望宦兄能够好自为之。”
宦喻楼冷冷地笑了笑,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纵声长笑道:“我曾经告诉过我自己,以后谁挡我的路,便要他死无葬身之地。”他说罢就加快了步伐,匆匆向前走去。
丁谨就这样看着宦喻楼的身形渐渐地没入了无边的黑暗里,长叹了一口气。
他又抬头望向夜空,孤月仍然皎洁,繁星依旧闪烁。只是他和宦喻楼之间,已确定是敌非友了,再没半分回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