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低着头,手里捧着手机,与他人与俗世两不相欺也两不相害。
门口纸箱上高卧的猫的迷惑,还有墙角游弋在温水缸里地图鱼的困惑。猫进水,鱼入地,自然而然的秩序会搅成稠粥。外衣只有黑白交染的冷调,泼墨山水的路子。成年母猫的耳朵灵敏,专属来自橙色塑料碗的响动。珠子落盘,这个比似超出了猫的想象,也清空了猫的所有对现世客观与感性的认知。翻过书,或配戴珠圆玉润的饰物,无师便可自通。有关珠子,我的浮想,乃至千万人的浮想,起于远古一场背盟弃约的谋杀。杀戮自当见血,而使香消的凶器却是四腿踏凳,三尺素绫,两只玉手,一根横梁。骇人的死相要由妆饰后入棺沉穴,心照马嵬坡上夜风的嘶吟。从长恨悲歌跳到浔阳江头,从二乔四美中的杨玉环踵至色衰艺存的商人妇,我的脑洞被平山开路的巨斧劈穿,一颗颗珠子的意象在兴奋的旋动、鸡血满格奔跑在悠远时光的洞穴与幽谷。
猫的口粮,是混有鱼虾腥味的颗粒。抓一把,洒到碗里,叮叮珰珰,还用空费两声“咪咪”的招唤。张目、竖耳、弓腰、翘尾、炸毛、喵声,落地的啪嗒到腾奔而去的碎步,一气呵成。碗与鱼缸恰是舍邻,和睦共处的陶然消融在日月的起落、白昼黑夜的转环中。声音,特别是饵食洞穿耳膜的力量,怎能避开鱼的听觉墙篱。何况,一条全盲与一条半盲的鱼。瞽,当然与占卜术有含含吃吃的关联,瞎子那会交错米粒落地的微音。水的密度,给声音预留了空隙,也预留了锐身挤入的口实。号令是多余的,两条鱼扭腰摆尾扇鳍,泼刺激荡出中空通透的珠花,晶莹的摇动,同步的让旁人不悋赞叹。鱼与猫的口味的趋同严丝合缝,省了单独起锅支灶的烦琐。其时,水缸里与鱼同居日久的甲龟,正划动着褶皱的四足,踩着太空舞步外缓内急地靠拢。我是胃酸敏感者,看着一张鸡皮秃飘儿的鬼脸作呕。龟的心思被两条鱼的异动左右,按常规索骥,这是抢食的集合信号。对生存进退投注的程度与体察,龟已飘然意会、举措得体。龟是神物,神到比人活的绵长。我会挑逗,公然的寻衅,已成了枯燥腐朽日子中另类的牙祭,做法无需顾左右而曲意隐讳。左手右手的食指都可圆满壁成。循着游动的轨迹,龟会不时扭过麻麻赖赖的脖子,与我成垂直线的对视,眉目的温度,冷热正恰逢其时,这是个稍纵就会落跑的良机。用肉指隔着水缸的玻璃,点击,位置在龟目与口的摄取范畴,偏差0.5毫米。回应,是把袖珍雷公型的嘴张到极限大,腮的形变传感到我的神经元,抽动着痉挛的痛肉。哐吃,定位稳准狠,叨在玻璃壁上,嘭,实打实的撞击,没有替身代劳。这个恶作剧,也是个滑稽的戏码,龟心中的失落面积,那种倍加努力又无所得的徒劳,丈尺的活动空间在龟窄狭的心脏里憋屈愤恨。倘使是场公平的较量,撕去假假估估的面具,食指完好无损的几率,是哑子配黄莲的涩苦与茫然。
今天,写到厚重的历史书里,没有提起的资格;记忆,会在日弄的陈词滥调中被色素沉淀的老斑剽掠尽胶原蛋白。我的所在,沈阳市于洪区洪湖北街,西面把山的门市房。面北背南,坐在三颗轮胎叠成的椅子上倾注着呼吸。值得拊掌,空气还在。坐反了,顺位与正位的排序。无关痛痒,魏阙朝堂哪能有我这号3.14后零余的人。我的埋怨、嘴巴洞开,是因埋首在一部手机的花花肠子中,兜来绕去、洗刷涤荡,没个入处,没个出处。如下,我把杨广说过的一句话挑出来,是有充足理由的。
大业十三年,也是公元678年,在烟柳绝胜、丽影鬓香的扬州行宫里,他龙驭上宾的前夕,擎着把辐射寒光的皇室专用的利剑,喃喃说着:我这颗人人羡慕的大好脑袋,谁来砍下?一种浪漫主义的自嘲,在慷慨与苍凉间炖炒,生死的裁决落入谁家敌手,答案已迫在眉睫。那晚,吴氏砖桥的残月,竹西亭夜宿的白鸟,后生杜牧追思过的豆蔻青女,也会吝啬眼泪的私奔,未肯施舍一滴。天子与庶民,在自怨自艾中过活,悲情的结末是注定的因果。原本迷舟去渡劫波的日子,就在低首的轮回中老僧坐化、成灰起塔,裸裎沦丧了有偿与无偿价值的悬念。
埋首欲口,埋首胯下,埋首手机,埋首日月,埋首天地,终究去了难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