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幽幽南山
民国二十五年,我在燕京学堂外第一次见到云秩山。
暮色四合,他背立我们站在灰黑色的船板胡同中间,斜挎书包,一身藏青制服。身旁的朱薇暗暗戳我一下,“诶?他就是先生今日说的转校生?”我不置可否。
次日早读,均端坐于书桌前,一藏青身影亭亭而入,站上三尺台作自我介绍,言简意骇,字正腔圆,“我是云秩山。”他清清朗朗的面容,星子般的眼眸,一派君子世无双。后排的朱薇低低“呀”了一声,“这不是昨日那人吗?”
先生安排云秩山坐在最后一排,与我相隔甚远,他也基本不会到前排走动,所以我们从未讲过话。只有一次,午饭后我在座位上看书,他经过时停下问我读的什么。我合上书页,抬头,夕阳下他侧脸隐于光影间,我告诉他,“是楚辞。”他突然笑了,“维新后都实兴白话,谁还会深究这些旧腐书?”
爷爷常常教导我即便时崇白话,国粹亦不可丢,而我也是乐得去钻唐诗宋词,汉书史记的,平日里旁人嚼再多闲话我也不会在意。可不知为何,偏偏听他这么一说,我却羞得面红耳赤,仿佛自己做了多么迂腐之事般难堪。
我吞吞吐吐憋出几字,“我不常阅当代文作,云同学可有推介?”他并未搭腔,双手环胸,兀自走了。隔了几日,早课上,我发现书桌抽屉里凭空多了一本书,仔细用牛皮纸封好。我小心拆开来看,是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我回头悄悄打量云秩山一眼,他神色如常,安分早读。
自那以后我便日日节省时间,捧着那本书翻来覆去的读,从阿长与山海经再到无常,沙沙书声掠过,好像有什么新事物在我血液里生根发芽。
我知道云秩山在读《新青年》,得空我也拉着朱薇去华友书局订了青年报。一次课后我去书局取报,竟碰见了云秩山,华灯初上,我们不约而同向对方走去。他问我,书读的怎么样了。我说早已倒背如流。他便考我,“那你倒说说看周树人怎地恨猫入骨了?”我答,“他倒不见得多恨猫,只是指桑骂槐,斥伪政府那些惺惺作态的人罢了。”他哈哈大笑,“卫同学见地很深呐。”
他送我到筒子楼门口,我哒哒跑上楼,朝洞孔张望他渐渐没入黄昏的身影。回家后,爷爷问我,同我一道归家的男生是谁。我含糊其辞,“是同学。”
不久,燕京学堂开始流言蜚飞,传外面硝烟四起,不太平。青年报上也频发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讲。同学们都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民国二十六年,日寇打进卢沟桥,爆发七七事变。国难当头,燕京暂停课程,学生们走上街头,高举旗帜,共赴国难。
同班几十余男生应征入伍,我陪朱薇去送方珩,临行的火车月台上,我看见一身军绿戎装的云秩山,他面色肃然,眉宇坚定,却仍带着少年气。他问我,“你还记得鲁迅《社戏》开端的那句诗吗?”我没有回答。汽笛声声,他们被大部队挤进车厢,火车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云秩山将头探出窗外,“等我回来,回来我就告诉你!”
我守着那本朝花夕拾留在了北平。
多少个浓夜过去了,多少个黎明又来了。在一个黄昏里,我送走了爷爷,他当了半个世纪的燕京校长,从朗朗中年到垂垂暮年,到底没等到燕京行课,国泰民安的那天。四处都是暴动,四处都是战乱,这世上我最后的亲人也失去了。
春来时,有一支部队南下,我带着爷爷的骨灰匣和那本书随部队去到了延安。因为方珩写给朱薇的信里曾说,云秩山与他在汉阳失散后去了延安。朱薇来为我送行,她紧紧抱住我,“卫斯兰,你一定要找到他。”
可我未能如愿与云秩山重逢。
延安的教育远远比不上北平,我同城镇里的女青年们在部队驻扎的村里办起了学堂。我给孩子们讲阿Q先生,讲范爱农,讲孔乙己,那本朝花夕拾被我翻的脱了页。
无数个黄昏里,我想起在北平的日子,燕京学堂,船板胡同,华友书局,我的祖父。想起当年月台上我没有回答的问题,社戏开端的那句话是源于《诗经 小雅 斯干》的第一句诗“秩秩斯干,幽幽南山。”那首诗里,我与他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
原来那本书,竟是我一生无望等待的开始。
序2 秩秩斯干
新中国成立一年后,我在延安谋得了一份差事,于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
这时候已经不再是民国三十九年,人们都喊一九五零年。我坐在轮椅上看着十八九岁的学生们中气十足的称颂新中国,老会被他们所感染,胸中升腾的激荡总会带我穿过飞沙走石,荒芜山丘,回到属于我的荣光岁月。
“云老师,请问这句话作何解释啊?”一个短发女生不知何时已捧着一本书至我身后。
我接过书,定睛一看,这是出自《诗经 小雅 斯干》的第一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十八岁那年,我曾第一次读到这句诗,却并不是在诗经上,而是在鲁迅所作的《社戏》开端。
那时都时兴白话,又有谁会刻意去读《四书五经》?大概只有当时班上那个坐在第四排,留一头长发的女生会罢。
我虽记得她的名字,她的背影,却听不出她的声音。因为我们曾说过的话实在太少太少。
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我十九岁,刚升入燕京学堂二年级。战争爆发以后,我与方珩他们加入了国民党陆军独立步兵团,作为燕京学堂的学生兵,我们受到了最好的优待。
可一路南下,团部愈发无法抵挡日军迫击炮的狂轰滥炸。在汉阳一个极度严寒的冬夜,北风呼啸,冰川料峭,我们团与日军正面激战,我与方珩所在的1126连队被四面包围,大家一致决策突出重围。
我们采用三三制战略,我与方珩打前卫,可甫一起身,一枚子弹便精准无比刺穿我的膝盖,棉质军裤迅速被血染透,方珩和我都清楚听见“咯咯”骨裂声。
我无力跪倒在山坡之上,那夜利风凛冽,团长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内亲自操刀,生生剜开我的膝盖骨,取出子弹。
痛,冻,饿。我昏死在无边无际的浓夜里。因为我已经无法在短时间内正常行走,团里决定将我留在汉阳。与步兵团失散后,我在村民的帮助下积极复健,渴望尽快回归部队,早上前线。
次年春,一支红军分队来到武昌,我便追随共产党,编入八路游击队,至了延安,不久又辗转前行至河南。自此,我与方珩断了联络。
旧疾未愈,每到夜里,左膝便会撕心裂肺的疼痛。拖着这幅残躯,我到底熬过了战火纷飞。我想,我还是有力气回到北平的。
我还有一句话未来得及告知那个长发女生。
可终于逼降了倭寇,国民党与共产党却掐起了架,我回到北平的梦又此破灭。一九四八年,平津战役爆发,浓雾粘稠的深夜,国共两方开战。很不幸,起身时,我踩上了地雷,轰鸣,疯狂地轰鸣。
那一夜,我彻彻底底失去了左腿。
但时间愈久,我反而愈记不起那些难耐的苦楚。疼痛与疲惫交织交错,我总是惦念起多年前在北平的那个黄昏。
那日风高云淡,秋意轻浅,我自燕京学堂下课,欲去华友书局买一份军事时闻。遥遥地,我看见卫斯兰从书局出来,晚风拂起她的长发。我猜,她一定又是去买那些所谓的古学经典了罢。谁知,她手上拿的竟是我在班上宣读过的《新青年》。
我不禁低低笑出了声。
然后,她也看见了我,隔着一条街的车水马龙,我们向彼此走去。
斜阳如霰,我问她鲁迅,胡适和新文学。她给我讲《汉书》和《离骚》。这是我同她寥寥一生中说过话最多的傍晚。天际暗淡,星月微弱,两道榕柳苍翠冷绿。
战火与硝烟还离我们很远,我的步履依旧矫健。
“云老师?下课的晚钟已经响了,谢谢老师的解说,您早点回去吧,学生不叨扰了。”那个短发女学生捧着书轻轻掩门而去。
我回过神,已近黄昏。
解放战争结束后,我没有接受团委升职留干的提议,我是如此怀念北平,却也未回到北平。我来了延安,因为在方珩与朱薇的婚礼上,朱薇告诉我,卫斯兰来了延安。
可我没能与她重逢。朱薇说,阿兰早已与北平失了音信,下落不明。
十三年了。
我多么想回到民国二十五年的燕京学堂外,回到那场黄昏里,回到火车临行前的月台。
原来那句话,竟是我一生缄默不语的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