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陈力还没缓过神来,妻子刚刚分娩完,主治医生就急匆匆地和他沟通,要他签字,病危通知书。
黄主任表情凝重:“孩子是个女孩儿,生命体征完好,母亲的胎盘没有完全剥离,出血严重,需要手术干预,存在风险,需要征求家属意见。"
陈力听不懂这一套专业理论,楞楞地僵在那里。他的父母亲倒是略懂一些,陈力父亲一听说又是一个女孩儿,还在连连地对着窗外叹气。
医生急催着家属意见,陈力一脸懵逼。陈父急吼吼地和黄主任说:“尽量保留子宫、保留子宫。"
黄医生冷峻地问陈父:“人命重要还是子宫重要?你们先签字,我们会尽量保住子宫,但是人命绝对是第一位,快点儿吧!"
陈力提笔的手颤巍巍,他签了字。
小敏忍着腹痛,她还有清醒的意识。她低声呢喃着和护士沟通,"保留我的子宫," “我还想生。"
眼角里的泪水和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一并流在了枕头上,洇湿了一大片。巨大的疼痛和心理阴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像是一个游走在暗夜荒野里的孤儿一样四顾无亲,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和分担痛苦的人在她身边。她好想丈夫温暖有力的双手攫紧她的手臂,好让她坚强地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02
小敏和陈力同岁,都是23岁,父辈们都是农民,他们是在省城打工时结识的。陈力三代单传,他在父亲无奈、责怨的眼神里看到了许多。
陈力眼神茫然无措,焦急地和父母在手术室外的楼道里踱步徘徊,慌如热锅上的蚂蚁,受着煎熬。
副主治医师杨梅精炼、急促地和血库、介入科一并叮嘱沟通,需要新鲜血液,万一钳夹不成功,需要介入治疗。她还和重症ICU病房确认,预留床位,小敏随时会有猝死的危险。
小敏发起了高烧,像浇了汽油的房子一样噌噌的温度直往上蹿。她浑身打着哆嗦,潜意识里,她还在想着,我要給陈力生个儿子,不然他不会要我了。
这姑娘傻呀!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她还想着陈家的香火不能断送在她的手里。她爱陈力,公婆待她如亲闺女,她不想再看到公公那急切却又失望的表情。
医护人员有条不紊地忙活着,没有人,也无暇顾及她心里虔诚、傻乎乎的爱。这份深潜在心底的责任和爱只在小敏的身体和血液里涌动着。尽管下身的疼痛像不停歇的电流滚滚袭来,尽管浑身发冷、抽搐着。
她时而咬紧牙关,时而扭头强忍着不叫出声。医生让她配合,放松、放松,别绷着劲儿,不然对手术不利,她自己这样说服自己。
03
杨梅副主任额头冒着汗,急着和陈力父子说:“需要用进口抗生素才能保住子宫,但费用昂贵。"
陈力转头望向父亲,父亲点头同意。陈父拿起电话走向走廊尽头,开始和亲戚乡邻借钱。倘若在平时,怕是借不到的境况居多,如今,在这人命攸关的卡口,他的脸上最终泛起了笑意。
陈力父子还沉浸在借钱成功的喜悦气氛里,杨梅却跑来给他们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小敏昏迷了,高烧退不下,心率变慢,女方家属在不在?快给女方父母打电话,需要告知,快!快!"
陈力急忙拨打着岳父的电话,他的手颤抖着,嘴角抽动。电话那头哭声一片,小敏父母只是听了陈力急慌慌的几句话,竟只顾着哭,把医生的话却摞在一边儿。
杨梅夺过电话,干脆利索地介绍了她的身份、病人的危急情况,没等小敏父母说完就把电话塞给了陈力,匆忙跑进了手术室。
陈力倚着椅子瘫软在地上,蹲着哭出了声。他的父母亲望向窗外的天空跟着抹泪儿。
陈力已经有一个大女儿,二胎在妻子怀孕六个月时,下楼梯跌倒夭折了。这个三胎虽然还是个女儿,妻子却卡在了鬼门关上,挣脱不得。
老天爷并没有因为父辈们没能称心,而轻顺地饶过他们全家这一劫。反而在厄运的按钮上狠狠施了魔咒,加大了电量。
陈力涉世未深,却也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着,人,说没就没了的可怕现实!
是啊,女人生孩子,既是生门,又是死门,真是一道令人惊恐的鬼门关啊!
生命的延续,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重都是坎儿,需要每个人,每个家庭庄重对待。也许别的家庭称心如意,如履平地。而之于他,命运的捉弄,生命之门的沉重却让陈力瘦弱的肩膀难以承担。
他回天乏术,惟一寄托于上苍轻饶他或者幸运之神眷顾他一回,哪怕就眼前这一回。寄托于那些同样视生命如泰山般的医护人员们,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黄主任谨小慎微地完成了清宫手术,一大坨一大坨的胎盘組织,血肉模糊地放在了雪白的手术托盘儿里。她的汗水穿过眼镜架流到了腮颊,护士急忙给她擦拭掉。腰快要断了,酸痛的要命,可她得硬撑着,毕竟眼前的鲜活生命就握在她的手中。
黄主任满脸笑靥地出了手术室,陈力父亲察觉出了端倪,忙着迎上前:“黄主任,小敏平安了吧!"
黄主任点着头说:"挺过来了,但还需重症监护,胎盘组织刮的挺干净,稍有一些揪不下的残留,日后会自己脱落的,你们可以放心了。"
"我好累,先歇一会儿。"黄主任走了一段,重又返回到陈力父亲身边。"子宫保住了,但是再能不能生?谁也说不上,记住,人命在,一切都在。以后别再这样,顺其自然吧,孩子们受不了的,你的心态也要改改喽!"黄主任诚恳、小声地叮咛着。
陈力母亲感激地握往了黄主任的手臂,她的手套上满是血迹。这种血液的腥红她们已是见怪不怪了,这种缔结生命的红色不会让人恐怖,只会让人肃穆。黄主任的言行举止打开了陈力父亲多年来的心结,他开始释怀了。
04
白色枕头和床单都已经湿透了,小敏的头发凌乱,身上到处插满了各种管子。她不再高烧不退,平静安详地陷在沉沉的睡意中和疲死中。
征得医生许可,陈力穿着消毒服帽守在妻子身边。他的手粗糙黢黑,他也是近期才从工地赶到医院的。握着妻子温热的手,陈力流下了眼泪。
心里暗暗发誓,小敏,你好好保养身体吧,我再也不让你受这种罪了,我和爸妈都已经决定了,再也不要男孩儿啦!
病床旁人声嘈杂、欢声笑语,阴霾重重的天日终于过去。小敏的父母不远千里匆忙赶来,眼见女儿挣脱病魔受尽折磨,疼惜之余,终还是大大舒了口气。
小敏催促陈力快去抱过女儿,她还沒顾得上看女儿一眼,鬼门关前恍然一游,差一点生离死别无缘得见。
众人说笑着,黄主任看在眼里,她在门外的玻璃前嘴角轻扬,心里美滋滋的,像是打了一场胜仗的将军。
在出院分别的时刻,陈力说道:"不能说再见,我可不想再来医院。我会带着土特产去黄主任家里感謝您!"黄主任调侃道:"你们没病沒灾最好,我还没这样子累的要趴下。"众人一片笑声,挥了一下手,不说再见……
车窗外车流、人流不息,各种气味扑鼻而来,汽车尾气的汽油味夹着远处小饭馆飘出来的肉菜香,小敏贪婪地大吸了几口,斜着眼冲陈力鬼笑:以后还给你生儿子。
陈力用胳肘轻轻戳了她一下,"别再胡说了!"
他紧紧握住了小敏的手,心里的苦她也应该知道,这一次和死神的擦肩而遇,已令他心有余悸。
小敏两眼望向窗外,泪流满面,她和陈力十指紧扣,一路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