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巳
缝满碎花的棉被盖着奴桢僵硬的身体。
她成了这个宅子里最后的幽魂。
<壹>
那是上海最冷的时候,街上的人们裹着厚实的衣服步履匆匆,他们的脸上很少露出笑意,这是奴桢对上海最初的记忆。从奴桢出生开始,她便觉得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而上海,就是锁住她的牢笼。
奴桢缩着脖子,身上的那件青绒棉衣已经很破了,大麻布织的裤子已经遮不住脚踝了。冷风吹过来像千万的刀片割得她痛不欲生。可是她还是咬紧了牙在街头站了五个钟头,把箱子里的香烟全部卖完了。
她数着手里的钱,拿了一小份塞到了内衣里,其它的揣在了荷包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奴桢,母亲告诉我说,“这就是你六姨太的女儿,奴桢。”我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个娇小的女孩,她浑身散发出来的除了寒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将抱在手里取暖的皮绒套递给她,她微诧异,准备接手的时候却被我母亲夺去了。她怒瞪我,说,“陆书沄,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别在这大街上给我丢脸。”
我呆愣在那里不敢再吭声,而奴桢的眼里却藏满了我从未在他人眼里见过的悲凉。
就这样,母亲带她回了家。
回了那个恢宏气派,却恍若地狱的宅子。
最先开口的是三姨太,她穿着青色嵌花的旗袍,外面是貂裘绒锦,唇上是今年最流行的玫瑰红,一头浓密的头发盘卷而起,眉目微挑,一步一步扭捏着身子下了楼。
她抬眼看着奴帧,笑道,“瞧这姑娘,长的真水灵,叫什么来着?”
奴桢紧捏着衣角,喃喃道,“奴桢。”
三姨太抿嘴一笑,啧道,“这名字,当真不好。”
奴桢别过头,母亲上前笑道,“这孩子以后就劳烦三太太照顾了。”说完朝着奴桢道,“你过来,以后就叫她三姨娘。”
三姨太脸色微变,凤眼一怔,语气酸中带刺,“怎得烫手的山芋都往我这儿塞,大夫人也真是偏心啊。”
母亲慢悠悠的抚上她的手,眼色微动,一副贤德的好模样,说道,“这不是我底下有书沄,二太太底下有书还,四太太要照顾书宁和书颦,五太太远随老爷去了香港,那这孩子交给你最能安心。再者,这也是老爷的意思。”
三姨太听完,心中愤懑,却也只得应下。
奴桢站在那里,像只冻了霜的猫,无处可逃。
<贰>
我是陆家最大的孩子,我母亲是正室,底下还有五个姨娘,都是父亲的妻妾。
只是我从未见过六姨娘,宅子里的仆人传言,六姨娘是风尘女子,与父亲相识在窑楼,打了两次胎,最后被父亲纳为了妾。最后一次怀了孕,却逃了出去,在那肮脏的弄堂生下了孩子便离世了。
只剩下奴桢。
那是上海最冷的时候,街上的人们裹着厚实的衣服步履匆匆,他们的脸上很少露出笑意,这是奴桢对上海最初的记忆。从奴桢出生开始,她便觉得她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而上海,就是锁住她的牢笼。
她是在弄堂长大的孩子,长到十四岁,父亲才决定将她接回来。
对这个我从未见过的妹妹,我心底涌起的,是不同他人的悲哀。
我不明白为何,也许是这可怕的宅子笼罩了我整个人生,突然生出的荒野般的人给了我更巨大的冲击。
就像,一滩死水里冲出了一只满身伤痕的野兽。
原本这宅子里的悲剧,就上演了一套又一套。而奴桢,便莽撞的踏了进去。
在这宅子里,没有人恭敬的对待奴桢,也没有人替她说话。
三姨娘只拿她当下人,其他姨娘多是趋炎附势,母亲也只是端着大房的牌头做着冷漠的事。
有一天我撞到奴桢在后院的柴房里从狗的碗里拿了块馒头。
她看到我,惊慌得将馒头藏在身后,叫道,“大小姐...”
我眼里倒影出奴桢娇弱的身躯,她眼里唯一的一丝戾气,也快要被磨没了。
我装作若无其事,说,“我需要人帮我磨墨,你来帮我吧。”
她点点头,跟着我去了。
我将盒子里藏着的桂花糕递给她,说,“你吃吧。别告诉别人。”
她眼里闪出了泪花,却咽了回去,将墨磨完了,才去吃桂花糕。
我看见她胳膊上腿上都是淤青,衣服穿得单薄。便拿了药膏和衣裳给她,她感到惊异,迟迟不敢接手。
我只好说,“这些我用腻了,丢了可惜,给你也好过便宜了外头的人。”
她慢慢接过去,道了谢,便离开了。
冬天快过去了,可这宅子里还是寒冷入骨。
春天来的时候,父亲回来了。
他和五姨娘一起,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回了家。
而那天,奴桢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优越待遇。她身穿杏色旗袍,丝绸披肩,淡抹粉脂,一副惊为天人的模样。
原来,她是这样的美。
那陌生的男人体宽肥耳,见了奴桢像一只猪觅得了食,满面油光,色意冲头。
他问父亲,“这是您的女儿吗?”
父亲点头微笑,道,“没错,是我的小女儿。”
奴桢听完怔愣了身子,给他们斟了茶便退了下去。
我走回房间的路上,路过三姨娘的房间,听到她在训斥奴桢。她说,“你说不嫁就不嫁?这陆家何时由得了你做主了?你娘不过是个妓女,生下的你就该更清楚的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你连寒门都不如,还妄想自主婚姻?妄想抵抗?既然老爷开恩让你回了陆家,就该知趣的听从陆家的一切。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投错了胎,与这家人扯上了关系。其他的,你就断了念想吧。”
三姨娘的话说完,里面一片沉寂,我想,奴桢该是默许了。
我走回房间的脚步变得如铅石般沉重。三姨娘说得没错,我们生是陆家的人,死是陆家的鬼。我成了这陆家的女儿,便一辈子无法逃离。
我回到房间,将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精光,我将烛台打翻,火苗窜上床帘,顺势燃满了整间房。浓烟四起,我在清醒的最后一刻看到三姨娘惊呼的跑进了我的房间。
<叁>
我没有了意识,像做了场梦,可是醒来的时候,却依然在这幽深的宅子里。
守在我旁边的是母亲,她与我说,“书沄,你做了什么?怎把房子都烧了起来?”
我双眼怔愣,淡淡的回她,“失手打翻了烛台。便引火上身了。”
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平静,她竟也有了片刻无言。
她说,“我去让下人给你煮碗参汤。”
我淡淡的嗯,不再言语。
过了没多久,三姨娘进来了。
她还是精致的妆容,拿着手帕轻摆在腰身,浮满笑意与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我知道你同情奴桢,就像同情你自己一样。”
她慢慢坐到我身边,纤细的手抚上我脸颊,说,“如果我的孩子没有死,怕也和你一般大了吧。”她忽而又叹了口气,“但我也庆幸,她没有生在这宅子里。”
“可是书沄,你不能就这样死去。”
她慢慢说出得这句话,令我恍然惊醒。她说,“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有了轻生的念头,不过是因为奴桢的遭遇,令你想到了自己。”
我慢慢流下泪来,十八年如一日,我从未在人前落泪。在这空荡却挤满世情的宅子里,头一次认命得想到死亡。
三姨娘说,下月初三,便是奴桢的出嫁之日。
那男人是父亲的合作人,是陆家生意和官场的拥立者。
因为我早有婚约,书颦年龄尚小,只有奴桢可以利用。所以父亲接回了奴桢,给她指了婚配。让她去巩固陆家的地位。
奴桢出嫁的那天,我去送了她。
她嫁衣着身,珠钗红鞋,眼神却空洞无物。见到我来,她定了定神,叫我道,“阿姐。奴桢走了。”
听到她唤我阿姐,我险些落下泪来。
我点点头,目送她离去。
外头起了风,吹过她身旁,像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一样。
过了一阵子,奴桢回娘家探亲,身上布满了伤痕。她却恍若不觉,她不再兢兢战战,而是谈吐如常。
再过了一阵子,奴桢已有了身孕,回来的时候却毫无笑意。
再后来,我却没有见过奴桢了。
我出嫁的时候,陆家大贺三日。而我的丈夫,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他的高矮胖瘦,人品性格,我都一无所知。
只不过他是白家的大少爷,我是陆家的大小姐。两家利益相投,便皆大欢喜。
红盖头盖住了我的容貌,被揭开的时候我看见了那个人。
他面色清明,语气平平,与我说,“我叫白颂煜。”
我依旧语气淡漠,看着他道,“陆书沄。”
而后互举交杯酒,一饮而尽。
<肆>
在我大婚过后,我接到了奴桢的死讯。
她没能生下孩子,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逃离了一生的苦难。
他们说,那男人认为奴桢的死晦气,不吉利,不愿安葬在他家门下,于是同父亲商量,由陆家安葬。
父亲派人接回了尸体,只瞧了一眼,便吩咐下人草草埋葬。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被人推出了陆家。
凉风裹进她的头发。
缝满碎花的棉被盖着奴帧僵硬的身体。
她成了这个宅子里最后的幽魂。
我站在那里,像看着那头满身伤痕的野兽,终于回归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