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经十年了,按正常现象,已经逝去十年的人,是很难进入活着的人的梦境的。
然而,近几个月来,夜里我却经常梦见他。
梦里,父亲还是像在世时那般严厉,那般暴躁。有几次梦里醒来后,记不清父亲因为什么事把我骂醒了。惊醒时一身冷汗。
想起父亲早已不在了啊,眼里便噙满泪水。但他却常常夜里托梦于我,难道是要儿子在他十周年祭时写写他吗?阴阳两茫茫,不可相通,我是不会猜透父亲的心思的。父亲一辈子只认识自己的姓名,其他的字斗大也不识一个,写不写关于他的文字,他是不会介怀的。
倒是作为儿子的我,不思量,自难忘,觉得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就我读书多一点,理应代表他的儿女,写点关于他的逸事。
父亲一生,与苦难相随。我有生以来,未尝见过有人历经他那样的苦难。父亲两岁时,逢上土改,斗地主,祖父被莫须有的罪名冠以村里第二地主的名号(其实只是跟村里的地主交往密切点,无事时跟地主们打打麻将),被人压青石板在肚皮上,然后在村巷里像死狗般拖拉着游巷,后来被圈定为枪毙对象,侥幸从死牢里脱逃,避过风头后,从轻发落,改为有期徒刑(牢改)。
祖母在祖父被拖着游巷时就惶恐得上吊自尽了,殇时二十八岁。父亲成了孤儿,房屋被没收,与刚刚会煮粥的七岁的姐姐露宿于巷尾的角落,每每煮熟了稀粥,又被斗地主的人往粥里掺进下水沟里的污水(村里这些做得太过份的人,因丧尽天良,于二十世纪末全都无后,自己也病得很悲惨才死去,冥冥之中不知是否有了报应。)。
像鸭子一样没有母亲带大的父亲,因命贱而健康成长,后来因偶然的机会与母亲结婚,生四子,三女。他和母亲都是文盲,凡事都被精明的人算计,处处活不到人前去。
我幼年时,家里寅吃卯粮的年景是常有的,有时粮食匮乏,求借无门,只好以红薯当正餐,穷到六月双抢时,也见不到一点油星,炒半碗黄豆送粥。
倍尝艰辛的父亲总结出了一条经验教训:人没文化,如半身瘫痪。也正因此,他以打柴维持生计,发愿即使光着腚子也要供子女读书。无奈,由于家里拖累过重等种种原因,我的姐姐和兄长们,读书都不长进。轮到我,勉强考上中专,却值学费最高的年月。父亲欣慰之余,千方百计为我积攒学费。他没有轻易的来钱办法,只靠出死力,用家里的牛牯,连人带牛帮村里富裕的人家耕田犁地换取微薄的工钱。
一九九九年,父亲除耕自家的五亩田地外,还承接别人三十二亩水田和六亩旱地的耕耘“订单”,牛牯为此累得趴下,他也累得躺倒在田塍上,到医院检查,已是肝硬化中期。
为了给父亲治病,我家卖了牛牯和一块屋地,值钱的东西也随之卖了个精光,最终于事无补。父亲究竟五十四岁早逝了。临终时,我已中专毕业在家待业。未能看到儿子有一份工作,他遗憾得死不瞑目。我当时的处境,真是让父亲失望啊。他一生烟酒不沾,纯粹是积劳成疾。
父亲殁后四个月,我参加了工作;前年,我从乡镇上调县城。儿子的今天,虽不能说有多出息,但他是永远也看不到了。在县城工作后,每次回老家探望母亲,她总是叮嘱我:你曾祖、祖父和父亲都是五十多岁便死去,你应酬时要少喝酒,注意身体;另外,不尽人情的事不要做,有官无官无所谓,做好工作就不愧天地了,争取长寿一点啊。我听了心里酸楚不已。我的六旬有一的老母啊,古人说:“父母所给的身体应当保护好,克成父业及享受‘五福’,其中最重要的是长寿。”儿子牢记于心了。然而,寿命的修短,难道是人可以十足把握的吗?
前些天,村里一位论辈份我管她叫嫂子的女人,上县城我的同事家走亲戚,同事约我过去吃饭。席间,这位嫂子说,你父亲短命,真是可惜啊,没享过一天福;你母亲现在多少总算享到一点福了。我又一阵难过。嫂子的话,是大实话啊。父亲一生的苦,这位嫂子见得颇多。
回想十年前,尚有五个儿女未成人的艰难岁月,家崩柱石,村里乡亲都为母亲担忧,她柔弱的双肩,年老的躯体能照顾得了五个儿女成人吗?所幸,国泰民安,我们一家走出了困境,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如今,独独剩下我年方十八岁的弟弟尚未成人了。幸哉!生逢太平盛世。
想想父亲一生,平凡、卑微、艰难,每逢一件小小的喜事,也得意忘形。记得我十八岁那年,在一家地级报纸上发表文章,得到三十二元的稿费,向父亲禀报后,他高兴地说:你终于能以字换钱了?书没白读!你登出来的那篇文章得来的钱,顶我打三天柴啊。你要多写呀。
你要多写呀。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除了鼓舞,更多的是鞭策和叮嘱。
转眼过了十年,我还未达到父亲理想中的那样,可以每次都能将文字换来稿费。我只有不断提醒自己,努力、努力、再努力,直到把自己感动。
父亲啊,在您六十四岁冥寿之际,儿子只能以这些文字向你祝寿并问候您了。今宵别梦寒?
作于2009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