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写点字,写前尘种种,写随缘旧梦。这一路风雨逆旅,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希望你们有一天可以看见,谁曾装饰谁的梦。
时间仿佛从停止上路时,将人生划了一条分明的线,一边是肆意狂欢,动荡不安;一边是尘埃落定,逝水流年。那些曾经张狂犀利的脸孔,变得渐渐模糊起来,或许,每个渐渐安定的灵魂,越来越会相似。那些或淡泊或欲望的眼神,在青春时亮的星星一样的光,慢慢暗沉了去。
有人会偶尔在一刹那想起,他曾虔诚在冰山脚下跪拜,为当时初见壮丽巍峨时久久不能平息的震撼。他曾在午夜酒吧和着红衣歌手的浅吟低唱轻埋头轻轻地缀泣,因为知道此生再无可能遇见那日街头转角处的女孩。
他在此刻摇一摇头,想将这些瑰丽的回忆再甩回心底深处。现在还不能停下,事业和家庭都在等着去拼博,这些回忆暂且好好封存,等到老了那一天,暖阳下,花园旁,再拿出来细细回味。
有些人刻意忘记了,我确实是很难忘。因为我这人很奇怪,正经的事情记不住,却专门记些有意思的事儿,有意思的人。
比如老肖大哥,那是我初次进藏时遇到的一个朋友,当时也已40多了,当时大家一起玩,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没心没肺的性格。当时住在拉萨的风马飞扬青年旅社,如果骑行去西藏的大部分都会去住这个青旅。他们一行9个人,自封疯马九钵,穿大花棉袄,比裙子还宽敞的收口裤,拿着和尚布施时手托的铜钵,浩浩荡荡去八廓街大昭寺门口要饭。当然啦,胡闹是真,要饭是假。这个事情后来我也干过,那种时候,单纯的图个好玩,不算丢人。拉萨向来警戒森严,每每端着荷枪实弹要把这群大花袄赶走,大花袄们也不气恼,拿着钵里的钱去光明奶茶馆喝奶茶,跟一群同样色彩斑斓的藏民们一起喝茶吹牛说梦话。
当时的肖大哥也是骑车从成都出发,一路沿318骑行2680多公里,大凡骑行过来的人,到了拉萨几乎野人一般模样,面色黝黑,皮肤粗燥,说是蓬头垢面绝对贴切写实。肖大哥却仍然清爽干练,整天笑呵呵的。后来一聊才知道,警察出身他现在在杭州做建材,有个云南媳妇儿,还没有领证,但是已经超越男女朋友像亲人一样了。
一晃后来各自分散,小莉和闺蜜于曼回了深圳,为了创业辞职离婚的姚大哥回了杭州,大学刚毕业的小满去了上海,一身情伤与爱人天人永隔的过儿不知所踪,军人出身却因高原反应一直住在拉萨人民医院的小哥也回了北京。我继续西行,坐一天一夜的大巴取道樟木口岸去加德满都,而肖大哥决定回去和云南嫂子领证结婚了。
两年后的某一天,我们在万塘路一家小龙虾馆子重聚,听他说起往事和现在生活时,却让我当时惊讶,震撼,无言以对。
他说从拉萨回去后,他回了趟云南跟女朋友相聚,然后带着女友回甘肃参加奶奶的葬礼,当一切都安顿好时,他却出现了各种幻觉,还听到了很多不该出现的声音,自己也不受控制的作出各种莫名其妙的举动,最后他的家人不得不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在精神病院里他不停像医生描述他是开悟了,成佛了,却让医生更加确定他严重程度需要加强治疗。
我和叶飞听着他的述说无言以对,因为即便当时他坐在我们面前,即便当时他确实语言和思维都非常混乱,情绪也不甚稳定,我们也都不敢相信,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会发生在肖大哥身上。因为他一向给我们感觉个既温和又睿智的人。
肖大哥爱上了马术,每个周末都要从家跑到十几公里外的郊外马场去骑马,风雨无阻。有时不骑马,也要跑过去给他喜欢的那匹马洗澡,陪它散步,给他带新鲜的胡萝卜。更多的时候,他就陪在那匹马身边,跟它说话。那匹漂亮的黑马性子很烈,但是后来却对肖大哥愈加温顺了。那时的肖大哥,像炫耀自己的孩子一样,说这匹马通灵,比人更有灵性。他讲的每一句话,它都懂。
我想起曾经在山南的青朴修行地的一座恩珠(尼姑)寺里,借住在一个家人送来出家的带发修行的小尼姑的房子里,那间房子的侧屋里,放着几尊未完成上色的雕像,当时仔细的端详发现,其中有一尊闭目盘腿静坐的雕像,面相与肖大哥十分相像。
前两年,肖大哥终于有了自己的马场,他给我打电话说:“澈儿,我的马场快弄好了,你有时间带叶飞来骑马吧。”听筒里传来的自豪和喜悦,好像快要溢出来了。肖大哥的马场离我家仅二十分钟车程,有山有水,还有一大片桃林,池塘里有鱼有鸭,也自己养了鸡和羊,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就地挖坑用砖头垒一个火塘,杀一头羊,客人和老板员工们坐一起吃烤羊排。春天桃林里,来玩的小客人们争抢着做高高的秋千架。
肖大哥终于有了他自己的世外桃源,理想国。
肖大哥和他的媳妇儿,到现在还没有领证,不知道他还在等什么。
当我走在一个商场里,突然想到我从此可以写下这些文字,记录这些人的时候,一种无法抑制的感觉让我想哭。这感觉是喜悦,也是怀念,是难过,这些人和这些事在我脑子里像济南趵突泉的泉眼一样,不停上溢,翻腾。我把他们埋藏了这么久,不止一次在某一个灵光乍现时生生把他们摁回去,对他们说:“再给我一些时间,现在我有太多事要忙,等我老了,在花园边坐着摇椅,晒着太阳,再把年轻时的往事追一追,再把你们请出来好好回味。”
时光不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