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小郭
图|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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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浮生,大夏国当朝大将军。当北域安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的内心却无比孤寂。
又是寒冬,凛冽的北风肆意割裂我的脸庞,我感觉到透彻心扉的寒冷。这是我王师回朝的第三天。大军停留在北域的最后一个城池,明日即将进入中原,几日后即可抵达京都。
京都,我的伤心地。京都,富丽堂皇的皇城。京都,是否还有人期盼我的归期?
一路走来,我累了,我的头很痛,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军帐里,将士们,惊慌失措。一排火盆在把我的脸映照得通红,我还是冷。我听见左将军金潇对着金齿卫的军士们咆哮,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我想对他说话,可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的喉咙很痛,强烈的咳嗽使我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直到我的耳朵渐渐丧失了听觉,直到我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我想,我沉沉地睡去了。
窗外的鸟鸣,潺潺的溪水声。
当我睁开眼,我看到母亲焦急的侧脸。我想起身,母亲把我拦住了。
母亲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温柔地说:“生儿,你终于醒了,你可知你昏迷多久啦?都叫你习武时要小心,你偏不,这可好了,摔伤昏迷十多天了,你看你的面容,像是长了十多岁。”
我看着母亲一头黑发,面容精致,四十来岁的样子。我再看看屋子里,这规制一如多年前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母亲对身边的婢女说:“快去禀告老爷,少爷醒了!”
父亲?父亲还活着?
我的内心满是疑惑。当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熟悉的温暖。我想,这只是在梦中吧。可是,为何这梦境如此真实。母亲温暖的双手,婢女们忙碌的身影。
时间仿佛回到十多年前。那一年,我十四岁。我依旧生活在那个宁静的小城,那里没有京都的纷纷扰扰,我和母亲相依为命,我有时候读书,有时候什么都不用干。
我记得五岁以前,父亲经营者一家酒坊,却不染世俗,他甚爱读书,那时候我还小,并不能理解父亲。直到后来我才明白,那时的父亲有多无奈。他为国鞠躬尽瘁,为解决国家的隐患而隐身石井。
我记忆中的父亲常常在书房里对着满屋子的宗卷涂涂抹抹。有时我会偷偷溜进房里,取下一些喜欢的书籍。父亲看见时会责骂我几句,多数时候叮嘱我:少读书,多习武,万一遇上乱世,至少可以护卫自身周全。那时,我总是不予理睬,天下一片太平,那来的乱世。父亲还告诫我:不要入朝为官。那时候,我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更不知道我会遇见暮云。
我的世界单纯而美好,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安宁地过完这一生。可是,这真的只是我的以为罢了。
五岁时,我的父亲与世长辞。我只有在母亲的引导下才能回忆起他的脸。他走的时候,握着我的手。我看到他苍老的眼神里,有一种暗淡的力量。他说,孩子,你要记得,你若有一天,见到一个戴着银佩的女子,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后来我知道那个戴着银佩的女子就是暮云。
暮云?是的,暮云!但此刻她在哪?
我的回忆戛然而止。我迅速起身,出了院落,来到大街上。眼前一切让我不敢相信——这正是十多年前的巍峙呀,街口的溪流,水面绿色的浮萍。
我想起那年,我就是在这遇见的暮云。暮云住在我的隔壁的隔壁,她是个温婉柔美的女子。我喜欢她悠扬的琴声,我喜欢她出水芙蓉般的容颜。
我停留在昔日暮云的阁楼下,却没有了熟悉的琴声。我想,她终归是不在了,几年前她倒在了小莫的剑下,那滚烫的血液至今还在灼伤我。
这里的景物和十几年前一样,母亲也和十几年前一样,甚至父亲都活过来了。可是为何没有了暮云,就连小莫也没有!这终究只是一个梦吧,她们在北国大军入侵京都的那一天,就消失了。她们不会再重生了。
我精神恍惚,踉跄地走着。忽而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声,我仔细一看,是一块银佩,我拾起来,我看见那块银佩在斜射的微光里,散发出白色的星点。我的内心仿佛要给飞起来。是的,这是暮云的银佩,与我身上那块一模一样。
我四处寻觅的暮云,在楼阁的中央,我看见了她的身影。一身雪白的披风,发丝散落着,还是多年以前的样子。我的心脏激烈跳动着,仿佛要跑出身体。
我快步向她走去,对着她的背影轻声说:“你是在找这块银佩么?”
她缓缓转身,在我看到她面容的一瞬间,我呆住了。她不是暮云,她是小莫。可是这分明就是多年前暮云的样子,一样的穿着,一样的走路姿态,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张脸。
我感觉我的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才听得有人说:“先生,那银佩是我的。”
我抬头看见一袭干练的红装,发髻耸立着,手中还握着一把长长的宝剑。她的脸熟悉又陌生。是的,莫云的脸,却带着几分刚毅。我看了看她左眼的印记,她真的是暮云。
我把银佩递给她。我听见她说:“你手背左眼上的那块印记与我左眼上的那块一样。”
我突然笑了,这句不正是当年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么!
暮云,她回来了。那怕她换了穿着,那怕她性格大变,她还是回来了。
回到家,父亲不再要求我习武。父亲甚至让我努力读书,早日考取功名。可是,多年以前我不是已经取得殿试的状元。那时的他不是反对我入朝为官,这一切都变了。
我想,在父亲的世界里,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童。国家安定,百姓安康。我只需努力读书报效国家即可。
其实,这样也好。
经过多年北方的战乱,北国已经数十年无力再战。经过整编,我北域大军,战力空前。如今国家安定,是该休养生息发展民生的时候了。
我原本一介文人,当初在国家摇摇欲坠的危机关头,受皇命所托,才不得已弃文从武。如今国家安定,重新考取功名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道,我皇顼还是否记得我,是否还记那个荡平北寇的状元将军。
我在院落里,温习多年前的文史礼乐。我的隔壁,刀剑声声起舞。
我会好奇地探头遥望,我看见暮云挥舞着长剑,身姿飒爽。
我记得多年前,住在我隔壁的是小莫,如今却成了暮云。我们之间终于不用再隔阂了。多年前的暮云,温婉如水;现在的她英姿飒爽。
半年后,小莫随朝廷的选秀队伍入京。走的时候,我和暮云去送她。
她笑着对我们说:“听闻两月后,北征的状元将军就要回京了。皇上正在海选天下美女,替他招亲呢。传说此人文武双全,杀伐果断,相貌俊美。我倒要去看看天下是否真有这样完美的男人。”
我看见她的笑容里满是柔情,没有打断他。
此刻的我,很落拓,不文不武,优柔寡断,满脸沧桑。她说的,肯定不会是我。
暮云拥抱过她,含着泪对小莫说:“保护好自己,如果有机会,我会来京都找你的。
我想起多年以前,我们也经历过一场分别,只不过走的人是暮云。她父亲的参事带着她一路绝尘。我躲在一棵树后没敢见她。而小莫则抱着她对她说:“暮云,总有一天我会来到京都找你。”
此后的事,我已经刻意去忘却。可是,那些伤痛还是不断的袭扰我的内心。
那时候,我深刻地爱着暮云,她的离开,把我的心也带走了。我只有通过不断的秉烛夜读,不断地考取功名,才能去京都见到她。那时的我没有听从父亲的遗愿,四年的苦读,让我取得了殿试的状元。我和皇帝成了最好的朋友,我们无话不谈。我们怀揣着国富民强的抱负。
后来的一天,我随皇上去到大将军的府邸。我再见到暮云,她还是那样,清纯而美好。当我听见她的琴声,我的内心再一次融化在她的柔情里。
后来小莫也来了,跟着一队朝廷选秀宫女的队伍。我见到她是在皇上的一个晚宴,她脸上涂满了胭脂,嘴唇画成了红色,头髻被扎起来,很美很成熟的样子。我问她为什么来到了京都。她笑着说:我不是说过,我要来找暮云的么!
她靠着我们的关系不断接近我皇上,直到她被册封为妃。
她伤害了暮云,并且通过一切手段获得皇上的欢心。有一天,皇上对我说:要是立莫妃为后,你看如何。
我直言不妥,这话被小莫听见了。于是小莫开始她的报复。
这也让我和皇上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后来我被皇上假意发配去了北方,实则是在试探小莫,果然小莫发动了政变,软禁了皇上,并决意处死大将军。我在北域以银佩为令率领大将军苦心训练多年的大军,挥师南下。从京都到皇城,从清风亭见到皇上,再到刑场救下大将军,然后我看到小莫落寞消失的背影。
再后来,就是在大将军的书房里,暮云和小莫双双倒在血泊里。那一刻,我在知道,原来小莫是受北国的间谍‘芒柯’所控制。她是那般深刻地爱着暮云,只是她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成了悲凉的人生。
也是在那一天北国的大军侵入京都。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我成了一个杀人如麻的将军。我从京都,打到仓托。北国大军从五十万打到五万。近十年的光阴,我感觉到时间把我的身体割裂一遍又一遍。
连同这些伤痛,一遍一遍折磨折磨着我,让我的悲伤落地无声。
多年以后,在我北征归来的途中,我病倒了。
在我醒来以后,我回到了多年以前我们三人相遇的地方。那些逝去了的人,又回来了。父亲、小莫、暮云,他们又那么真切地回来我的身边。
当我整理好这些思绪的时候,暮云也要离开了。
我突然觉得现在发生的事,竟然和多年以前发生过的如此相同。
我问暮云,为什么离开。
她说:“北域大军迟迟不南下,传闻是大将军要发动政变,正在筹备粮草,等时机成熟一举攻破京都。父亲命我先进京护驾,他正在集结大军,以备不时之需。”
我淡淡一笑:“这怎么可能,大将军和皇上乃生死之交,他们之间,犹胜亲人的友谊,怎么可能发动政变,你听何人所说?”
暮云轻蔑地笑道:“兄弟之谊在威威皇权面前可值一提?人心都会变的!”
我摇摇头,没有想到暮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的眼神越坚定,我的内心越悲伤。我忽然感觉我们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陌生感。
暮云的车骑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我看着马匹激起的扬尘,突然泪流满面。
我穿上铠甲,骑上战马,踏出府门,父亲、母亲并没来阻止我。当我告诉他们我要进京的时候,他们面无表情;离开的时候,他们就像从来没有见我一般,父亲在书房练字,母亲在一旁研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我策马扬鞭,走过巍峙的街道,路人形色匆匆,我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
战马奔腾,我只身一人前往京都。
抵达京都的时候,天色已晚。我原本想在城外歇息一晚,次日进城。可是,我看到城门大开,四处寂静,诺大的城楼竟然无人把守。我只得进城。城中漆黑一片,夜色深沉,我只听到呼呼的风声。
我循着记忆,来到暮大将军府。我想暮云应该在此。
还是曾经熟悉的样子。如果一座城代表一场记忆,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全部。它记录了我的快乐,也铭刻我彻骨的悲伤。这是多年以前我与暮云重逢的地方;也是多年前暮云陨落的地方。
我还记得那天,我从北域带着大军,一路斩杀,从清风亭救下皇上,再赶到刑场的时候,我看到小莫消失的背影时,为什么不追上去。
暮云那天就躺在书房的血泊里,泪眼朦胧。
暮大将军府,大门紧闭。
我上前轻叩门环。过了好久都没有回应。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咯吱一声漏出一条缝。我回头一看,是小莫探出头来望着我。
她问:“是你,你来京都了?”
我点头,然后问出心中的疑问:“城中好生奇怪,像是一座空城,这里发生什么了?”
小莫示意我进去说。我跟着她进了内院。院中同样无人,连个婢女也没有。跟着小莫,我们去到阁楼的书房。我看到她一袭白衣,轻妙柔曼,一晃神,我竟把她当成暮云。
小莫递给我一封信,是皇上写给隐退多年的暮大将军的。
将军,我知你已隐退多年, 然江山社稷存亡之际,晚辈只得有求于你。
北域大军统领浮生,独断专权,佣兵自重,朕多次下旨要他返京,他均置之不理。经多方查探,此人已生异心。他日,定会举兵反叛。为防祸乱,请大将军重振旗鼓,统帅三军,随我一同北上,趁他不备之际,一举歼灭。
此外,朕倾慕令爱暮云已久,此事过后,还望将军成全!
——顼于清风亭
我跌倒在房中,我感到周围景物快速旋转,我的头很痛,一股热流涌过我的喉咙。
小莫用手绢擦拭着我的嘴角,我看到手绢上是鲜红的血液。她嘤嘤地哭了起来。我问她:“将军和暮云去了?”
小莫拭了拭眼泪,回答道:“暮云随皇上北征了,将军去徐玉关召集徐家军北上。”
我问小莫:“此事,你如何得知?”
小莫说:“进京后,我本想一路北上去寻找北域大军,可是皇上把所有秀女押进云侦司,学习杀人技法、间谍技巧,训练我们成细作。后来我听说我们会被派往北方,去刺杀北域将领。我们成了杀人的工具。暮云进京见到我后,才把我带出来住进了暮府。昨日,我也是无意间听到他们的对话,才知晓的。
可是,北域大军不是官家的威武之师,保家卫国,战功卓著。如今怎么会成这样,我不信那位状元将军会叛乱。
我觉得你也不信。
认识你这些时日,虽然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但我知道你是一个正义之人。即使我们年岁差别巨大,不知为何我却对你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我想你应该和北域大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为何你如此忧伤。
你应该振作起来,我希望能去北方,去阻止这场战乱!为了我,也为了黎明百姓。”
我看着小莫,她的脸一点一点模糊,直到她变成了暮云的脸。
我轻声说:“谢谢你,谢谢你回到了我的身边!”
她的脸还是消失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我想,我沉沉地睡去了。
我被军帐外嘶吼的马鸣声吵醒。
我睁开眼,左将军金潇直直的盯着我,然后他尖叫起来:将军,你终于醒了。
此时,我听见南边撕心裂肺的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