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堡文化研究 第222期
作者:和谷
编辑:秦陇华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十年前,我结束了客岛生活,从海南重返故都。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是想多陪陪进入晚年的父母。西安距老家一百公里,走高速公路两个多钟头就可以抵达,再也不是天涯海角的想念了。父母随我在城里住了半年多,接送孙女上学,一起逛菜市场,在桃花盛开的环城公园里喝茶听秦腔。种了一辈子庄稼,总是过了一段城里人的日子。之后,父亲病了六年,备受疾病困扰,却也享受到了晚年的天伦之乐。
父亲是在逛香山庙会时病倒的,等我从出差的地方赶回老家医院时,父亲已经被救护车送进急救室,神志还很清楚。市级医院的设施,与省城的大医院区别不大,床头有氧气和各种检测仪器,脑溢血一类疾病的治疗不成难题。我和弟妹们轮流陪护,治疗用药见效,加上锻炼,父亲从卧床不起到自个儿独立行走,两三个月后便出院了。
我提前退休后时常回到老家,陪父亲康复。村上小学校已经废弃多年,小弟用来置放农机家具。我拾掇了这处破旧的院落,修补了大瓦房,换了门窗,装修后与城里三室两厅一卫一厨没差别,园中还建了亭子。父亲开始还能走出村子,后来只能走出巷子,再之后行动不便,常在这园子里转悠散心。有时在书房翻翻书,在客厅看看电视,在壁炉前上香,或坐在门口藤椅上休憩。也用上了抽水马桶,太阳能浴室。有时斜靠在亭子的长椅上假寐,在园子里踱步,看花看菜,很安逸的样子。孙子孙女们和外孙外孙女们,假期也常来陪护父亲,儿孙绕膝,是晚年的福分。抽空儿,父亲口述了自己一生的经历,整理成册,说是给后人有了一个交待。父亲操心的家谱,在时隔百年后已经续修,实现了这一辈人耕读传家的愿望。
父亲的脑溢血后遗症前后复发了三次,轻重程度不同,叫救护车送到医院,精心治疗,痊愈后又出现在村子里。村人都说,父亲又捡回了一条命,又活了一世。父亲患病这六年间,村上去世的人有十多位,年岁大多都比父亲小。只有隔壁的二婆是村里的老寿星,今年九十有九,是与我祖父同龄,祖父去世已有三十个年头了。父亲只是逐渐失语,说话含混,只能把话写在纸上,比比划划与人交流了,大多只是沉默。好在能自己料理衣食起居,像母亲说的“个人能管住水火”。小弟和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陆续把四孔大砖窑整修一新。除蒸馍外,父母做饭也常用电磁炉,既便捷又少了烟薰火燎。父亲爱干净,总是挪动着碎步出出入入,拾掇屋里的摆什,或坐在门口晒太阳,或围炉看电视打瞌睡,白天从不上炕休息,一上炕便打起了鼾声,高枕无忧。父亲好客,总是支支吾吾着吩咐给客人沏茶递烟,迎来送往,僵硬地笑着,善待于人。有时也哭啼,当初那么“能踢能咬”的,如今怎么不如人了。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医生说已经患有脑痿缩,肾功能前列腺衰竭,只好出院静养,不避讳准备后事。躺在自家窑里平展展的炕上,面对死亡,父亲显得很苍茫,也很坦然,平静地交待后事,时尔遇到有趣的话题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接听定居美国的孙子的电话问候,却哭得很伤心,这回再也见不上长孙和重孙了。棺材和寿衣多年前已做好,清明节后箍了墓。之后卧床两个多月,器管逐个衰竭,直到不吃不喝,咽气闭上眼睛。临终前几天,父亲还坐在残联送的轮椅上,出了院门,过了巷子,心情很畅快,到园子里看花。仰头望天,天上正有飞机掠过。向来节俭的父亲,弥留之际,到晚上却不准拉灭灯,彻夜睁着眼睛,想多看看这个尘世,留恋光明,目光无奈而安静。
终于在这天黄昏,母亲用手抚摸着,为父亲合上眼,含泪微笑着说,娃们都好着哩,你放心走你的。自从得了病没耽搁过,儿女尽了孝心,啥好的都吃了喝了穿了戴了,没受啥罪,八十大寿过得热闹,好着哩。没有人能够续在这世上,一辈换一辈,谁都一样,自古就这么个天理儿。
隔壁二婆拄着手杖在门口站着,望见我一身孝服,怜悯地说,好娃哩,你大走了。我说,唢呐声惊动你了。二婆说,没有,我爱琢磨这调调儿,阎王恐怕是把我这老婆子给忘记了。我说,二婆,你精神着哩,往一百零八岁上活,老泰山不倒,子孙们精神上有个依靠。
父亲的坟在原上自家种的地里,眼界开阔,能望见几十里外的市区高楼。坟地周围是小弟种植的核桃苗圃,今年雨水好,田园一片葱绿,青翠欲滴。村人路过地头,都忍不住看一眼父亲的新坟,花圈耀眼,清风拂面,周围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