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深站在大厅里,他起初看着小松扔飞镖,那个瘦小的孩子,眼睛里满是专注,臂膀里也满是耐力,他扔飞镖的样子,会让人忘记他是一个孩子。
小松扔累了,停下休息的时候,看到这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目视着自己,他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在匆匆的一眼里,他看到那个男人身体颀长,精致立体的五官里,有一些孱弱的气质。
没有人招呼他,他兀自向小松走来,旁边桌上的盘子里,放着一把飞镖,他拿起一只绿色的,笃定的站在小松的身后,刷刷两下,都是百分百正中软木。小松露出了钦佩的眼神。
想要我教你吗?他温厚的冲着小松笑了。
小松点了点头。
男人贴着小松的背站着,将小松的胳膊抬高,他说,扔飞镖是一个锻炼臂力的运动,你的右手必须要很有力气才行,诺,现在,你的肘关节要和你的耳朵保持平行的高度,他捏了一下小松的肘关节,小松立刻痛的缩了起来,怎么了?男人关心的问。
小松摇了摇头,没事,他说,只是磨破了。
怎么会磨破,严重吗?男人将小松的衣袖卷上去,看到那里黑紫色的伤痕和磨破的印记。小松没有吭声,那是他屈身于垃圾箱里时,四肢伸展不开,磨破的,不知为何,男人卷起他的袖子时,小松一点也没有抗拒。男人的手掌很软,指腹的肉热热的,轻轻抚摸过黑紫色的淤伤,按摩着,小松时痒时疼,胀痛的忍耐着。
后来男人教小松扔飞镖的技巧时,小心谨慎的避开了伤口处。他捏着肘关节的两侧,将小松的胳膊抬出去弹回来,告诉他怎么找到手感,所谓的手感就是,他耐心的对小松解释说,你能感受到当你的胳膊抬在这个高度时,扔出去的力度和准确度最恰如其分,姿势也最舒服,你现在要反复练习这个动作,用标准的动作去投掷,命中率才能更高。小松试了一下,虽然那个动作似乎比他之前的更标准,但由于自己不熟练的缘故,偏离了靶心。
他站在这里也投了很长时间了,正中软木的时候也有,但好像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着,他既无法得知,也无从控制,只能依靠概率和惯性投出去,小松很苦恼。
你不要着急,投飞镖时,要做到眼中有物,心中无事,也就是说,你只盯着你想要命中的地方,什么都不要想,用最标准舒适的姿势投出去就可以了,等到你的姿势练熟了,就会和你眼中的目标产生联系,它们自然形成平缓的曲线,而你只用投掷就行,这时候,投中目标,就变成了一种本能行为。
男人正视着小松,意味深长的说,就像我们的祖先,用石头砸中猎物,杀死野兽,茹毛饮血一样,既是出于生存需要,又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你要相信这种本能就遗传在你的基因里,必要的时候,你就会准确出手,对不对?
小松点了点头。男人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不一会,叶子走出来了,田一江跟在身后,小松看到,叶子给了他一个宽慰人心的笑容,或者是给那男人的也不一定,因为他即刻跟着田一江进去了。小松便安安心心的练习自己的技能。
在审讯室里,田一江递给了云深一支烟。云深摇了摇头,谢绝了,我从不抽烟,他说。
田一江点了点头说,前天晚上20::30至21:30期间,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云深颔首沉思了一会说,在家里工作,我们公司一直在研发一个新程序,本来已经上线了,不过最近出了些问题,前天晚上,我在家做些修改。
有人能够证明你在家吗?
云深面露难色,过了一会他才说,应该有吧,我前天晚上七点多回到家,就一直在书房工作,我书房的窗子正对一个同事的窗子,期间我和他还隔着玻璃打了打招呼,他也在修改程序,我们都在赶进度,快十点的时候,我完成了手头的工作,约他出来吃夜宵。我们一起去楼下大排档喝酒吃宵夜,聊到快十二点才回家。
田一江对旁边的一个小同事耳语了几句,那个同事就起身离开了。
我们会找你的同事核实清楚的,田一江说。
苏云深点了点头。
田一江指了指旁边的头颅说,这个东西你认识吗?你未婚妻的头发留在了里面,你怎么看?
云深尴尬的笑了,他说,我也是刚听说,既震惊,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这个头颅,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那时摸过这个头颅,我因为害怕这些东西,就没有碰,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让我们俩意外的是,这个头颅竟然又找出来了。
罗兴在你未婚妻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拿出这个头颅,和一副新鲜的死人眼睛,据我所知,他当时打算将头颅和眼睛,都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你妻子了,你觉得他为何这么做?
云深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阿蛰接替了刚刚那个小同事的工作,在做速记,因为云深回答问题很慢的缘故,他因而有时间时不时的抬头看看,这是一个消瘦的男人,虽然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但对于男人来说,那样的身板也显得有些孱羸,和云枝丰腴的白相比,这个男人简直是一种质地温润细腻的黑色石墨,在他眼睛里,读不到任何心思。
阿蛰只见他沉思了很久,才叹息的说,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又或许对他来说,这些是很好的东西,你知道,他的很多看法和旁人不一样,他觉得好的东西,大多都很恐怖,所以当时,小枝拒绝了这个礼物,那副眼睛,就被他给扔到河里了。
你们拒绝接受,不会担心报复吗?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长大了,渐渐脱离了萝卜头的控制,至少,他的恐吓对于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欺负的都是低年级的孩子,只有低年级的孩子,才怕他那一套。
而且,云深犹疑了一下说,他扔眼睛的时候,并没有生气,他当时........云深看着田一江的脸,露出困惑的神色说,他当时是一副快活的样子?
快活的样子?
对,好像解脱了般,很快活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周围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云深抚着下颚,沉思了一会,摇了摇头,我们对他几乎不了解,我和小枝,还有其他人,几乎只在他找来时,才跟着一起去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说例行的在桥洞里接受火葬仪式,作弄一些低年级的学生,平时的时候,大家也都各过各的生活,我和小枝家相隔了三条街,都在云片村里,我们这个村落,因为盛产云片糕而远近出名,萝卜头是隔壁村的,我们只是在一个学校,你知道,好几个村子的孩子都在一个学校里读小学,我和云枝初中的时候,都考到市里读书了,和萝卜头也没有再见面,不过听说,他五年级的时候,他爸爸去广州打工了,后来他也没有什么钱,就辍学了。
阿蛰在记录本上画了张图,他觉得光是笔录,很多关系依然理不清楚,因而他将对应的时间和事件画了一张关系图,田一江看到他图上重点标明了,五年级,看到头颅和发现新鲜的死人眼睛,五年级,死者罗兴的父亲外出打工。
田一江倏然想到了什么,你们能确定他父亲确实外出打工了嘛?我是说,无论是她母亲离家也好,父亲出走也好,都有什么可以证实这些说法的人嘛?有一瞬间,田一江想问罗兴的父亲是否还健在?他对于罗兴的父母,都有一种悲观的预见,奇怪的是,他感觉云深也早已察觉到了,虽然他没有明确表示,但似乎是他给了自己某方面的暗示。
云深摇了摇头,这个我们也只是听说,他几乎不谈自己的事情。
萝卜头每次找他们的时候,都会骑着自行车绕着柏油公路吹口哨,这种轻慢无礼的口哨声很少被人注意到,但是对云枝云深这样,时时刻刻揪着心的人来说,它真比晴天霹雳更让人发憷。自从有一次云深因为在看电视没听到,而萝卜头则亲自现身在他们家大门口以后,他更是时刻竖着耳朵警觉着,他当时真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堆里,但是对于死亡和危险有着比别人更敏感的意识。后来,只要是白天,云深都不会看电视,有时窝在麻袋做的秋千里,有时就在走廊里画画。他的父母把这看作是一个转好的迹象,以前他们总把云深的迟钝归结于看电视太多的原因。
对于云深来说,小学时代的自己,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河蚌,外壳十分粗糙坚硬,内里却异乎的敏感柔软,裹挟着一粒磨人的沙子,痛苦的成长着。生活中的一切都被这疼痛所淹没了,在萝卜头没有规定他一定要出去的那些假日里,他大段的时间坐在前廊上。这里有几棵长的很茁壮的梧桐树,他在两棵梧桐树之间系了一条大麻袋,做成类似秋千的小床,没人管他的时候,没有作业要写的时候,他就躺在里面晃啊晃啊的,生命进入到一种休止的状态,那个时候他由衷的羡慕这枝繁叶茂的梧桐树,羡慕它们在夏天的热情洋溢,羡慕它们在秋天时网罗密织般洋洋洒洒的死亡,这声势浩大的关乎生命关乎死亡的礼赞让人触目惊心,也引发了心灵的强烈震撼,他羡慕它们,他越是羡慕它们,就越是对自己痛苦不已。
就是那个时候,云深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画画,在画布上,他用最绚丽的笔触,去描绘那些渗入骨髓的幽秘情绪。他精准描摹出恐惧的天赋,让他一时备受推崇。
你妻子说,你既是程序员,业余也是一名优秀的画家,田一江小心的选择词汇,你儿时的画,还有保留吗?
云深摇了摇头。田一江露出遗憾的神色。
那你被萝卜头欺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学前班的时候吧,云深说,我被迫进入他的团队,只比小枝早一个月。罗兴他欺负人,有时是随机的,而且他不喜欢重复,即他不重复的欺负一个人,他是在不断地变换欺负的对象,有时这对象可以是他在路上遇到的任何人。
你就是他随机挑中的那个人,对吗?田一江露出玩味的神色。
云深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为什么不反抗?田一江用一种挑衅的眼光,注视着云深。
阿蛰看到一江一副这样的神情,他内心里被这眼光刺痛,因为这眼光是轻慢无礼的,标示着他看不起这忍气吞声,懦夫般的行径。他同时也觉得愤怒,因为作为旁观者的一江,根本无法明白被欺凌,不是仅仅用懦弱就可以概况的。
被欺凌的孩子,在初遇这种情况时,有时是懵懂无措的,因为家庭教育的不同,每个孩子所形成的,内心深处对于世界的那套认知也是不一样的,拿阿蛰来说,他生活在一个强调仁爱谦让的家庭,所以他会以为这世界上的人,都是这样的,这世间的秩序也是井然的,你把苹果分给了别人,别人定以甘甜的青梨相赠。在这种情况下,你若遇到强盗理论教育下长大的孩子,被粗暴对待后,你第一时间思考的或许不是如何反抗,反而是自己一直践行的行为,哪里出了问题。
这种情况每每皆是,那些嚷着为何付出真心,却没有得到实意对待的姑娘也是如此,只有她真正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将实意带在身上时,才会明白如何交付,向谁交付真心。
欺凌的行为也是这样,在被欺凌的孩子里,如果父母很早教诲了如何对待欺负自己的人,那他们按照父母指示去行事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所以,责怪被欺负的孩子懦弱,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知,也最不负责任的行为,阿蛰因此真想站起来和田一江好好理论一番,但是当他注意到云深全然无动于衷时,就觉得自己的反应是否有点太大了。或许,连云深都已经看出来了,田一江不过是想刺激他一下而已。
因而,云深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那笑里,还含着悲悯。
他说,现在如果去想为什么没有反抗,已经毫无意义了,毕竟只是孩子之间的打闹,而且罗兴他,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他很可怜,大概是因为觉得他可怜,所以才觉得所谓的反抗,都毫无必要吧。
他的话让阿蛰产生了极大的震动,连田一江也是一副木然的神情。
你爸妈对此都一无所知吗?停了一会,一江接着问。
云深摇了摇头,并没有再说什么。
过一会,局长接了个电话,从他一副踯躅的样子,田一江猜测是,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已经得到了确认,因为他疲钝的站起来,对着云深说,已经和你同事核实过了,你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你可以走了,谢谢合作!
对于云深聊以告慰的结果,却让局长很头痛,因为头发这条线索,又全部扑空了。他因而有些烦闷的走出了审讯室。紧跟在他身后的就是云深,他的步履和他的性格一样,不紧不慢,发条一般精准。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田一江突然对正要走的云深说,你初中以后,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罗兴了吗?
云深回过头,一副不知所以的样子,他惘然的点点头。
田一江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在他们都走后,田一江一屁股坐在那个大桌子上,阿蛰谨慎的问,你是在怀疑什么吗?
田一江点了点头,只是觉得奇怪,他说。
他的眼睛目视着斜下方,仿佛能在云深走过的路里,灰尘里察觉出异于常人的东西。过了一会,他对阿蛰说,你带来的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阿蛰苦恼的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肯说,不过可以确定是被其他孩子欺负了,身上都是伤。
阿蛰正想问问田一江下一步该怎么办,没想到田一江自己很热心的问,和他家长老师沟通了吗?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阿蛰说,和她老师说了情况,老师在查问。
田一江兴奋的拊掌说,那让他的老师带着孩子来警局一趟,我想见见那些霸凌的孩子们,或许,他狡黠的露出一嘴好看的牙齿,对阿蛰说,你可以邀请叶子小姐和我们一起吃顿饭,他看了看手表说,忙到现在,大家都没有吃午饭,正好一块解决,如果叶子推辞,你就告诉他你眼下有个难题,把那孩子的情况告诉她,就说你也不知道怎么和孩子打交道,求她帮帮忙,她那么热心,一定会帮忙。
阿蛰拍了拍手说,太好了,孩子肯定更愿意和她交流,不过,转瞬之间,阿蛰脸上又布满了有些尴尬的神色,他说,我们不叫他老公一起来,会不会不太好?
田一江一巴掌拍在阿蛰脑袋上说,你小子在想什么?当然要一起叫上了,他才是我的主角。
阿蛰有些困惑的看着田一江,他不知道田一江究竟想干些什么?
诺,你是想请他们吃猪排饭吗?
为什么要吃猪排饭?田一江不明白阿蛰闷头闷脑的在问什么。
日本动漫和电视剧里都常有的情景呀,警察请犯人吃猪排饭,犯人很感动,就一五一十认罪伏法了,你不是想套用这招吧。
我套用这招?田一江一脸狎笑的说,那是二战后的日本,炸猪排饭对普通人来说,还是一顿奢侈的午餐,所以警察会请贫穷的犯人吃猪排饭,不过现在,田一江两手一摊说,警察比犯人还穷.......
须臾,田一江将摊开的两手搭在阿蛰肩膀上说,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们今天出去吃顿大餐吧!
阿蛰弱弱的说,局长会批吗?恐怕报不了账吧!
田一江一脸的理所当然,当然报不了,所以你请嘛!你们家我早听局里说了,和局长还有裙带关系。
阿蛰涨红了脸,你胡说,你就是想要我请客。
田一江越发脸皮厚,他说本来就该你请客,你还欠我一顿早餐。
阿蛰愤然的说,早餐的事,你不是交代我不要再提了吗,你自己干嘛还提?
田一江抚了抚他的头说,语重心长的说,我让你别提的原因,就是我会常常提。好吧,快为早餐的事,做些补偿吧!
阿蛰闷声的走了出去,他觉得这个补偿才刚刚开始。
《欺凌者》第4章 欺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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