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米和杯|谨以此文记念我的奶奶

1.

我的奶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至今仍有很多人怀念她。早些时候奶奶刚走,慕名来村子里寻她的人仍旧络绎不绝。

没过几年,县里大搞旅游建设,在我们村的上游建了个水库,于是我们被迫抱着奶奶的骨灰盒背井离乡。这一切都拜上一任县长孙进前所赐,奶奶还在的时候他刚上任,说是要搞什么破除封建迷信,搬来了一大帮媒体记者采访她;奶奶走了之后,又水淹黄土,闹得她老人家不得安生。

建水库移民的时候,全村人先是因为拆迁款兴奋得整宿整宿睡不着,后面看到自家墙上猩红的“拆”字时,又坐在一起哭了起来。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钱有多重要,听说别人要拆我们家差点跟县里来的人干起来。

我瞥了眼老婆怀里的孩子,暗道自己当时可真傻,多拆迁几次才好呢!

全村人都被安置到了县城旁边的小乡村,除了医生李兴扬。当年不知道多少老人哭着喊着不肯搬离都没成功,倒是他一个人在水库旁建了幢房子,日夜守着水下的村子。

可见他跟孙进前是有些交情的。

沿着蜿蜒的乡道飞驰,老婆摸了摸安全座椅上儿子的额头,不满道:“孩子高烧不退你不去医院,来这穷乡僻壤干嘛?”

“人民医院,中医院,儿童医院都去了个遍也不见好,刚好他睡着了,我绕道过来碰碰运气。”

小时候我跟我儿子一样爱生病,是李兴扬的老病人了,我挨针头的时候不哭,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总是将地方不大的房间吵得没法坐人。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这个小孩子还算客气,对奶奶就冷冰冰的。

熟悉的道路一点点试探着略显模糊的记忆,车窗外渗进来泥土的气味,还有延绵不绝的青山绿水,这一切都让我情不自禁地缅怀起来。

2.

李兴扬的房子没有想象中的豪华,本以为会是个湖边别墅,没想到竟普通成这个样子,灰扑扑的,像是山道上一块不起眼的石头。

他见到我时显得很激动,明明就在老家门口,却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我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有事相求,没唠几句就直奔主题,“李叔,我孩子烧得厉害,帮忙看下吧。”

李兴扬点了点头,道:“米带了吗?”

“带了。”

因为下雨的缘故,天有些黑,我们搬了两条凳子坐在门口,我抱着孩子,对面是李兴扬。想当年我第一次被按在奶奶对面坐着的时候,哭天喊地地,以为会疼,生怕她掏出什么比针头更吓人的东西来。

李兴扬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这是老规矩了,从小见奶奶操作,我早已见怪不怪,“赵来。”

我看着李兴扬用青色的瓷酒杯盛满我带来的大米,然后用布包将整个酒杯包紧,接着揪着布头的尾端,像拿着一个手电筒般对着儿子的头隔空顺时针旋转着,口里还念念有词:“赵来不怕,赵来回家吧,回家看门吧……”

接下来的话是教人听不懂的,小时候不管我如何追问,奶奶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但就是这段神秘的咒语,能让酒杯里的大米不翼而飞。

李兴扬收回手,翻开青布,只见原先盛满米的酒杯的左下角深深凹陷了下去,他指着那个大口子道:“孩子被吓得不轻啊……”

我也笑着端详了一遍,隐约能看到水波的纹路,我点了点头道:“是在水里受得惊。”

李兴扬赞赏地笑了笑,道:“不愧是她的孙子啊,认得比我快。”

这一套“客忤”的手艺是奶奶的绝技,又叫“看米”,村里人喜欢说成”招hun”。我知道李兴扬要一遍遍地晃酒杯,直到杯里的大米不再有缺口才算是完成,慢慢地,我跟他都打开了话匣子。

3.

李兴扬刚回村子那年,我还是个小屁孩。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他选择回乡开诊所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人总有生病的时候,医生自然是最受尊敬的职业,没过几年他就盖起了洋楼,娶上了媳妇,是村里顶有面子的那几个人。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李兴扬跟奶奶的冲突是注定的。

记忆中,那是个炎热的中午——蝉鸣,风扇,西瓜,照例还有大米,酒杯,青布头,以及被奶奶吓得不敢抬头的小学同学。好像每一个初来乍到的孩子都异常惧怕这个身形微胖,手举酒杯的老人家,这种恐惧甚至更甚于李兴扬的白墙白大褂。

很快的,这个仪式就被人打断了。李兴扬一袭晃眼的白衣站立在我家门口,我看到他的额头全是汗珠,袖子也捋到了手臂上,想必是来得很急。

他没有踏进家门,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那孩子不过是感冒发烧而已,赶快带他来我诊所。”

他看了一眼奶奶,又看了看酒杯和米,顿了顿,道:“这是封建迷信,会害死人的!”

也许我同学当时确实只是发烧而已,又或者晚点去他那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医生就是这般大张旗鼓地站在村民面前,然后给我奶奶下了个近乎极端的定义。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讨厌李兴扬的。

奶奶放下手里的酒杯,对着我同学的母亲道:“你还没带他去看过医生?”

女人点了点头道:“来你这里我比较安心。”

“糊涂!”奶奶收起了大米递给她,道:“赶快去诊所让李小子看看。

“回家以后把这些米放在孩子枕头底下,三天过后全部拿来喂鸡。”

4.

我上大学那年,远远地离开了家乡,在一次不经意间看到的视频里,我看到了久违的奶奶的身影。按理说,上电视是非常荣耀的一件事,在泥土里打拼了一辈子的人们只在电视上看过毛主席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遥不可及的明星,何曾想过自己也有上镜的一天呢。

由于奶奶不会普通话,记者的脸上明显有不耐烦的神色,要不是身旁站着那个头发亮得能照镜子的发福县长,估计他早就发作了。视频一片和谐景象,就连向来跟奶奶不对头的李兴扬也毕恭毕敬地在县长身后微笑。

就这样,一群西装笔挺的外来人闯入了我的桃花源,拿着比酒杯大很多倍的镜头对着我的奶奶,然后用她听不懂的话给她扣下了个封建迷信的帽子。

他们没有报道奶奶在医疗资源匮乏的年代里帮助过多少人,也没有深究这项技艺的来源与细节,而是对它有没有科学道理侃侃而谈。

我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却仍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但是我们这一代信奉的科学,解释不了莫名其妙的人心,以及背后讳莫如深的用意。

“其实孙进前自己就很mi信。”

李兴扬又舀起一杯米,道:“住在村里的那晚,他在我的指引下重新回到了你家,请求你奶奶替他看看刚满十岁的儿子。”

“奶奶肯定还是帮忙了吧。”我叹了口气,问道:“孙进前那狗日的给钱没?”

李兴扬手一震,道:“我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你奶奶原是不收人钱的。”

“到底是县长,比老百姓会打算。”

李兴扬道:“当你奶奶说出那孩子是在何处受到的惊吓时,孙进前连连惊叹,直叫你奶奶老神仙。”

“你奶奶把看米用的米交还给孙进前,让他挑个阴天去祭dian下他死去的爷爷,孙进前连连说是,双手接过米袋宛如一道圣旨。”

李兴扬与我对视一笑,道:“就因为这个小辫子,他允许我不搬走,任我在水库旁建了房子。”

5.

奶奶的厨房其实就是一个棚而已,她要跨过一道小腿高的门槛,然后才能到达猪圈旁边的灶台,这不是我们虐待她,地方不大,为了子女她自愿做出了选择。

那个冬天对南方人很不友好,我的手头一次冻疮,而奶奶也滑倒在了结冰的地面,辗转了医院、病床之后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李兴扬道:“奶奶被背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没有意识了,我赶紧让你父亲送她去县里,迟了可能就什么都没了。”

“那个年纪的人,实在太脆弱了啊……”

我别过头去,鼻头酸酸的——也许是最后一面的未见,让我无论过了多少年都无法淡化对奶奶的思念。

奶奶别怕,奶奶回家吧,回家看门吧……

秋雨还在无声地下,水库碧绿的水面上漾开无数的水晕,如同被砸碎的镜子般千疮百孔。山脚下的屋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只有一个沙哑的声音低沉地念着晦涩难懂的某种咒语,伴随着阶前点滴,消失在无人问津的岁月深处。

“我对不住你奶奶。”

我紧了紧怀中的孩子,心里对李兴扬的讨厌也淡了几分,“有啥对不对得住的,你传承了她的绝活,现在还在帮助她的曾孙呢。”

据父亲说,当年奶奶想把招hun一事交代清楚,可问遍全家三代也找不到一人愿意学——我们这拨小的从小上学,是最接受不了的;而父母那一辈人至中年,都觉得学这个神神叨叨地,很没面子。

时代变换带走的不仅仅是那些生动可爱的人儿,还有曾经辉煌过的难名事物。

也是在那个时候,李兴扬日日上门来给奶奶检查身体,最后竟接下了这份跟他职业大相径庭的传承。昏黄的灯光里,他在我家人的见证下双膝跪地,对着床上的奶奶真真地磕了头。

“我知道你心里奇怪。”李兴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如果你听别人提起过我的身世,也许就知道我为什么那样痛恨迷信了,更何况我是受过教育的人。

“但是在那天夜里我发现你奶奶她老人家不收人钱之后,就什么都想明白了——我衣冠楚楚明码收价,凭什么去鄙视那个孑然一身诚心助人的老人呢?”

李兴扬的儿子在国外定居后就再没回来过,他知道只有在给钱的时候自己才像一个父亲;他的妻子在拿到拆迁款后也不知所踪,这些年村子里被钱冲昏头脑的人又何止她一个?

他是个孤独惯了的人,也不奢求被人理解,李兴扬突然有些哽咽:“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岁月过往,跟当年你奶奶递给我的那碗素面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恍惚间,我似乎闻到了猪圈的味道,接着是奶奶带有烟火香气的嗓音,我耸动了下喉眼骨,像小时候一样焦急地看向那早已被洪水淹没的漆黑铁锅里。

……

掀开青布,看着酒杯中平整的米粒,我跟李兴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我接过米袋,带着老婆孩子跟李兴扬道别离开了这个我童年成长的地方。

秋天烦就烦在让人不痛快,回家的雨又绵又密,像是一只不安分的手直挠得人心痒痒。

山在变,水在变,人就更不用说了,只有我在后视镜里看到的那缕炊烟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山风呼啸,秋雨飘摇,云雾缭绕的山尖仿佛有个微胖的老人招着手道: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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