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这人，这山（下）
再走了一阵子，日头渐移，已近响午，山间雾气多已散去，山巅风景早已遥遥可望，斜向上望过去，山的背面是一道陡壁，嶙峋石壁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正泛着亮眼光芒。
宁洺擦了擦额头汗珠，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将呼吸调整平稳后，继续跟上善十三的步伐。
善十三偏头看了看他，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意，这个小师弟，修为不高，性子却是很好，毅力更是极佳，后山这条去往观日崖的小道崎岖难行，一般人很难坚持到顶，并且自己还刻意带快了速度，可他仍是能不紧不慢的跟上步子，也不曾有丝毫怨言。
那个人所说，果然不假。
善十三含笑想着，本来他对那人说的话就深信不疑，这一路畅聊下来，他对这个小师弟更是越发欢喜了，并且，最开心的是，以前山上几个师兄弟中，就数他年龄最小，虽然排行老三，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有种被人家当小少年看的感觉，如今来了个比自己年纪更小的小师弟，终于算是可以摆脱这个苦恼了。
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说自己假装老气横秋了吧。
善十三得意无比的感叹道：“真是老了呢！”
“嗯？”
宁洺疑惑望向他。
善十三神秘一笑，摇了摇头，并不解释。
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动静，俩人驻足眺望，下方有两道身影正在飞快靠近。
善十三凝眉瞧了会儿，很快，脸便上露出笑意，指着他们给宁洺介绍道：“这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老四和老七了。”
那两道身影速度很快，就像两只动作灵巧的猿猴一般，在山中怪石间辗转腾挪，很快便就冲到了近前。
才刚刚靠近，其中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就一脸喜意的走向宁洺，边走边张开双臂，大声笑道：“小师弟呀！好久不见...啊不是，欢迎欢迎！”
他一出现就送给了宁洺一个大力拥抱。
宁洺手足无措的看向善十三，后者只是耸了耸肩，递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四...四师兄...”
宁洺喘着气道。
“咦？！”
来人放开宁洺，一脸惊奇的盯着他，“你认得我？”
宁洺揉了揉发酸的肩膀，苦笑道：“三师兄说，你是山上最热情的那个人。”
“呵呵。”
听见这个评价，他显得异常开心，指了指自己，又一把拉过身后男子，自我介绍道：“我是你四师兄常风，这位是小师弟...哦不...你才是小师弟，这是你七师兄，周牙。”
说完，他尴尬笑了笑，“抱歉，有时候脑袋转不过来。”
“不不不，我知道的，三师兄说你读书最多，思维最活跃。”
宁洺轻轻一笑，抱拳行礼道：“见过四师兄，七师兄。”
常风见状连忙回礼，一回头，发现身边矮上自己半头的老七仍是无动于衷，不由悄悄扯了扯他衣服，小声道：“老七，小师弟向你问好呢。”
名为周牙的年轻人这才不情不愿的抬了抬头，冷冷道：“小师弟你好。”说完，便再度低头看着地面，一副雷打不动的沉浸模样。
常风连忙朝宁洺解释道：“他就是这性子，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不过其实他心地很善良，也很欢迎你的到来呢。”
宁洺点了点头，看向这位一脸漠然的七师兄，他先前就听善十三讲过，山上还有一对奇怪的师兄弟，一个是比后者晚三个月入门的老四，常风，来自武周东北道的幽州乡下，好读书，待人极为友善，另一个，则是宁洺来之前的小师弟，老七周牙，来自岭南，喜与虫鸟花草为伴，平日里最沉默寡言，对谁都不爱搭理。
据善十三所说，这俩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一个热情好客一个沉默冷酷，按理是最不可能凑到一起的才是，实际上却最能聊得来，原因无他，周牙喜欢饲养各种虫类，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唯有老四这个通读道藏的大学究能够替他解答，而老四则最喜欢有人能听他说话，山上其他人，每个都很忙，也只有周牙这性子才能干坐在那儿听他喋喋不休。
宁洺认真看着常风，听善十三说，这人虽然看起来整日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却是活得最潇洒的那一个，毕竟，其他几个弟子虽然都是带艺上山，但也都规规矩矩的在跟师尊修行观日决，唯独这个老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极少花功夫上观日崖，修为境界一直是几个师兄弟中最低的，但真实实力却丝毫不容小觑。
因为他修行的是符阵之术。
根据善十三的介绍，符阵之术不同于寻常武学，是一种根据天地法则推演出来的布阵下符法门，能够窃取天地之力为己用，一些修为低微的人往往都能爆发出令人震撼的力量。
只是符阵之术对修行者的资质要求极高，需要极为精准的眼力与控制力，而且进境艰难，所以在武周极少见到修行符阵之术的修行者，在以善养浩然气著称的北齐倒是并不鲜见，其中，天下最出名的符术大师当属书圣北宫霄云，因此，善十三以前也很好奇的问过常风，为什么不去北齐拜入书圣门下而跑到秋阳宗来，后者只是高深莫测的笑了笑，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对面的常风发现宁洺正一脸沉思的盯着自己，不由上下看了看，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他：“小师弟，你为什么老盯着我看，是哪里不合适吗？”
“没有。”
宁洺轻轻摇头，笑道：“我从小生活在小巷子里，还没见过什么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呢，所以想多看看。”
“我可不是什么正经读书人。”
常风笑着解释道：“你别被老三骗了，真正读书人可不是我这样的，我只是比较喜欢研究些旁门左道罢了，所以才能和老七这么臭味相投呀！”
“我不是旁门左道。”
周牙抬起头，淡淡说道。
“好好好，你不旁门，等你哪天把虫子养大了再说吧！”
几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打过招呼以后，常风就拉着周牙离开了，他们是听铁柱讲山上来了个小师弟，所以才急匆匆赶来见一面，和铁柱一样，一听到善十三邀请他们一起去见师父，俩人直接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逃走了。
临走之前，常风还不忘回头朝宁洺喊道：“没事记得过来找我们玩啊！”
“老三，记得帮我们向师尊问好！”
常风的声音在轻风中远远传来。
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善十三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一物降一物啊。”
宁洺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同时心里也在好奇，那位未来的师尊大人，到底有何可怕之处，竟让一众师兄光是听见名号就逃之夭夭了。
.....
此处离山顶已是很近，走出几步后，宁洺突然朝善十三问道：“师兄，怎么一路走来，你都不曾提起大师兄和二师兄啊？他们应该也在山上吧，方才我还听六师兄说要去找二师兄，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不是因为他们身份比你高，所以你不敢在背后妄自评论？”
宁洺想起他给一众师兄师姐起的名字，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听完宁洺的话，善十三突然显得很安静，出奇的没有反驳，他轻声说道：“二师兄你等下自会得见，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相信你一眼就能看明白。至于大师兄...”
善十三神色复杂的看向远空，沉默许久，低沉说道：“关于他呀，以后你自然也会知道的。”
“哦。”
宁洺轻声答了一句，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提到大师兄的时候，善十三情绪突然变得很古怪，宁洺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像是被人猛的扎到了什么重要部位，很疼，很难受。
随后的一路，俩人都没再主动开口，气氛顿时变得很压抑。
宁洺心中感慨万千。
果然都是一群很有故事的人呢。
再走了大约半盏茶工夫，两人终于爬至山顶，远远的，就听见两个人在激烈的争论着什么。
宁洺看了善十三一眼，眼中流露出垂询，后者撇嘴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去瞧瞧便知。
俩人加快步伐，靠近声音来源处，一走近，便看见了令人目瞪口呆的一幕。
善十三将脑袋偏至一边，嘴里不停默念，“门风丧尽啊门风丧尽...”
悬崖边上，一个面容庄重的白发老人和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男子相对而坐。
远方是云海，头顶有艳阳。
两个气质面容俱是不俗的男人坐在那儿，按说意境应是比较郑重深远的，但实际上确完全不是这样。
因为，青年男子光着膀子，面容庄重的老人正将手放在他胸膛上，手掌还正在对方的胸口上轻轻抚摸，一边摸，还一边疑惑不解的自语，“嘶！不对呀！怎么会好得这么快呢！”
那副怎么都想不明白的表情，一下子就把那份仙风道骨毁得支离破碎。
男子察觉到宁洺他们的到来，瞥了二人一眼，看着老人，淡淡道：“师尊，够了。”
老人闻言睁大眼睛，吹胡子瞪眼道：“让你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受了伤，哪那么容易好的？！”
“已经三个多月了，自然该好了。”
面对老人的愤怒，男子脸上依旧那么波澜不惊。
老人眉头狠狠皱起，问道：“还要去？”
“当然！”
男子认真答道，寸步不让。
善十三揉了揉额头，换上一张明媚笑脸，走上前谄笑道：“师尊，我把小师弟带来了。”
说完，他又转而看向那个坐着的青年男子，恭敬行礼道：“见过二师兄。”
宁洺赶紧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师尊，二师兄。”
男子注视着宁洺，轻轻点了点头。
“来了啊。”
老人笑眯眯的盯着宁洺，慈眉善目，笑容亲切，丝毫不显得生分，像是个熟识多年的老友般向他招了招手，“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既没问宁洺出身，也没问曹野狐什么情况，只是温和笑道：“已经见过师兄师姐了吧？”
“见过了。”
宁洺恭敬答道。
“那就好。”
老人眯起眼睛，连连点头，转而看向善十三，笑道：“老三啊，你和老八年纪相仿，以后就由你带他修行吧。”
“是。”
善十三朝宁洺悄悄递了个鬼脸。
“好好好，那你们下去吧，老八，有什么不懂的问题，可以请教师兄们，老三不怎么靠谱，你没事可以多找找你二师兄他们。”
善十三闻言嘴角狠狠抽了抽，不靠谱你还要我带人家修行？！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抱怨出来的。
善十三偷偷拉了拉还楞在原地的宁洺，后者这才反应过来，俩人一齐向师长行礼，然后转身退去。
.......
下山路上，宁洺还是一副懵懵懂懂，尚未完全反应过来的样子，在此之前，他心里一直以为，自己来到秋阳宗，只是曹真随手给出的一份施舍，因此，未曾期待过能够获得什么特别对待，甚至。直到进来之前他还在担心，这里的师长弟子们，会不会因为自己是凭借特殊关系入门而看低他，又或者，大家敬畏于曹真威势，会给自己的正常修行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宁洺从来都是那种以最坏打算去做准备的人，所以在进入山门之前做了各种预想与假设，却没有料到，迎接他的会是这样一座师门，先前的担心与算计顿时成了个笑话。
虽然今天和师兄师姐们说的话不多，可宁洺能够真切感受到这个集体的和谐，哪怕像五师姐那样清冷的女子，也会强逼着自己说出那句欢迎你来，七师兄周牙也一样，虽然不情不愿，但宁洺看得出来，他们只是不善与人打交道罢了，而对于他这个突然进山小师弟，实则是打心底的接纳与认可的。
只是，凭什么就接纳了自己呢？
宁洺在见到老宗主朱图的那一刻，终于明白，这群人能够无所顾忌的相互接纳，全都来自于对那位老人无所保留的信任。
反正师尊说他是小师弟，那他就是了。
见过老人以后，宁洺才终与读懂那句欢迎背后的真正意味。
想到这儿，宁洺终于忍不住问善十三，“三师兄，师尊似乎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怕呀？”
善十三斜眼盯着他，撇嘴道：“你只不过还没领略到罢了，他实在是太能念叨了，和他待在一起，任你心境再平和都要被打乱。”
“哦，我明白了。”
宁洺闻言会心一笑。
“对了。”
善十三突然说道：“我比你也大不了多少，以后你没必要老是叫我三师兄，虽然听起来比较舒服，可还是蛮不习惯的，你看，我叫你宁洺，你叫我十三，或者贝贝也行，怎么样？”
“好。”
宁洺轻轻笑了笑。
他们现在站在后山高处，远远的，就能听见下方练武场传来的斥喝声，放眼望去，是一排排整齐身影，一令一动，画面美好且震撼。
“嘿。”
善十三伸了个懒腰，坐到一块石头上，望着远方，问宁洺：“这个秋阳宗，你觉得怎么样？”
宁洺也学他一样，就近坐下，点了点头，轻轻说道：“很好。”
“还有这山，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