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昏裹着她的身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锐利的影——陶梦瑶的一天,要在那幢建筑物的拐角进入傍晚的幽暗。丈夫常年不着家,为事业的奔突冲刺,叫他每每回一次家,总是匆忙得有如流水席上的过客。她每接到丈夫一个电话,内心的充盈和期待就像注满浴缸的热水,可是,每接到第二个电话,内心的失落,就像放掉一池冰冷冷凉水。陶梦瑶把身体浸没在寂寞的回响里,她听见一个声音问自己,我是结了婚的人么?陶梦瑶多愿意自己年轻十岁,还可以踩着少女般轻快的步子,在宽阔的人行道上,倚靠着电线杆,看那个英俊的男孩子,用怎样温柔的举动喂给她一颗叫做“幸福”的软糖。陶梦瑶为这可怜的回忆觉得悲伤,她想起最不应该想起的一句张爱玲的话:我们都回不去了。不,她有自由,不应该被幽闭在黄昏的暮霭里,等待星子的寥落布满她心思饱满的棋盘。她要跳个马,或者出个炮,也许“车”才是最好的,从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于敌方领地驻扎。
“妈妈,我们今天吃什么,”小东西眨巴着狡猾的睫毛,握在陶梦瑶手心里几根短短的小竹节此刻正撒娇一样的拔节怒长,“我想吃鸡腿、汉堡,还有薯条,还有……还有,还有可口可乐,奥利奥饼干,还有……”
“闭上你的贪吃的小馋嘴,今天我们不吃这,今天我们吃米、炒菜!”
“又吃素,人家……”
“你怎么?”
“我不要你牵我的手了,你是个坏妈妈,什么都不让人吃。”小东西一把挣开妈妈的钳子,飞也似的跑回去,溜到拐角处,一个小小的背景在陶梦瑶的眼睛里一闪,就看不见了。
让他饿会呗,老挑食,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爱吃肉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是他爱吃的肉都是垃圾食品,电视上的儿童营养师怎样地讲这些垃圾食品的危害,陶梦瑶心里都是有数的。陶梦瑶不爱吃肉,可是为了小东西,她还是常常买肉,其结果,往往是等到一条肉在冰箱里长满了白白的霜,冻得跟石头一样硬了,才切下来那么一丁点拌在小东西爱吃的蔬菜里头炸了油了,小东西的菜,她一筷子不动。——陶梦瑶是素食主义者。
回到家,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叫她觉得空旷得令人窒息,一回到这里,陶梦瑶就觉得腰酸背疼。她蹬掉那可恨的低跟凉鞋,将肩膀上那个双带的黑色时尚大包甩在沙发上,进到卧室里换一套凉快的衣服出来,就躲在客厅里开了大风扇,呜呜地吹起来。陶梦瑶躺在沙发上,为风吹得懒洋洋的,竟不知不觉睡熟了。
二、
她赤着脚,一只脚掉在地板上,地板凉沁沁的,像是有一条滑溜溜的冷冰冰的蛇顺着她脚底板的涌泉穴钻到她的血管里,冷极了,还冷得骨头疼,这一冷叫她冻醒了。陶梦瑶似乎做了个梦,这梦被突然掐断,一个机灵坐起来,双脚柱在地面上,像埋进了冰箱的冰块当中。整片整片黑暗塌下来,一点幽幽的凉风,吹进来。她一身虚汗浸透了衣裳,在黑暗里喘了两口大气,渐渐适应这牢笼一样的黑暗,有窗子外头星星碎碎的光,透过没有扯上窗帘的玻璃滤进来,为陶梦瑶的眼帘抹上一层淡淡的橘黄色的眼影。这光晕里,分明的,陶梦瑶的脸像极了一张干净少女的脸。
陶梦瑶想起小东西来了,她开了灯,穿上那两只滚在地上的低跟凉鞋,溜到小东西的小房间里查看,没人。又溜到自己的主卧室,果然,小东西熟睡得像一头酣眠的小猪,两片薄薄的嘴唇还在互相亲切着,交换着一些关于食物的密语和言辞,仿佛还在回那佳肴的美味。陶梦瑶关了屋子所有的大灯,溜到厨房,看到满满一垃圾箱杂物和倒掉的残羹冷炙,还有,电饭煲里盛了一个窝窝的米饭,还冒着热气。一定是母亲来过了,陶梦瑶想,只有母亲有备用钥匙。母亲常常来帮她这个懒人收拾屋子,也常常来为小东西做饭,因为小东西说她做得饭难吃。没办法,外婆总是比妈妈更讨人喜欢的,因为外婆经验丰富,手法老道。
陶梦瑶到浴室冲了个凉水澡,只单单留着一盏客厅里幽蓝色的壁灯,荧光一样的,像打火石碰撞擦出来地火光一样。她又甩掉那两只磨人的凉鞋,赤着脚站在客厅的窗前,拉开窗前的门,走出去,到阳台上,吹这城市的夏夜的一点冒着丝丝热气的暖风。“暖风熏得游人醉”,陶梦瑶笑起来,她记得这句诗的下半句是“直把杭州当汴州”。而头两句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说得仿佛杭州的事情,杭州她没有去过,但青山她去过,歌舞她唱过跳过,可怜的是,她总是一个人。
三、
陶梦瑶的寂寞无可开解,有时候,她为自己的一种无端烦恼和忧愁觉得好笑,累了就躺,困了就“挺尸”,无聊了就上网,烦恼了就拍照,如果一定在室内的拘禁里觉得百无聊赖到无以复加,她才带上一点“疯狂”的心情,去干一点于“妈妈”身份不十分妥帖的娱乐活动。比如k歌,比如跳舞,又比如喝酒,但是不醉。陶梦瑶喜欢拿着话筒的那种感觉,那是信马由缰、自由奔放,她专挑高音的歌,即使她的音准偏于航向超过360度,这也丝毫不能阻止她的发挥。她跳舞很不错,但从来不和男人跳,这种保守又开放的举动,叫公共场所不少活跃私心的男人垂涎不已,这点,陶梦瑶了然于心。喝酒,是不拘什么人的,陶梦瑶偶尔也请客。来得人都不算好人,然而,也并不十分之坏。陶梦瑶拒绝劝酒,如果有个人,挑着一幅谄媚的邪笑冲她说,好啊好啊,还能喝,再喝一杯。陶梦瑶总觉得生气和不自在,那杯酒她固然会喝下去,但下一杯她是一口也不沾。在这灯红酒绿的罪过里,陶梦瑶会带着绯红的一脸熟女的大笑,像个极富创意的指挥家一样,一手提着酒瓶,一手端着酒杯,就像一手拿着指挥棒,一手拿着乐谱。然而,她唱的歌,人们却一句也听不懂,因为她唱: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安息日,通常安排在周六的上午,陶梦瑶为此不得不把小家伙早早叫起来,给他洗脸、擦霜、穿衣服,看着小东西站着还能睡觉的那种憨憨样子,陶梦瑶就会摸摸小东西的头,或者亲他一口;然后带到外婆家,随便他选择继续睡觉,抑或是同外婆邻居家的小孩儿玩去,她是不管了,总之,这一天,陶梦瑶把儿子托管了,而后到达教堂。等到她姗姗来迟时候,教友们已经开始唱诗和颂歌了。陶梦瑶只能暂时在教堂门口徘徊,此时进去,是有违主道的,等她们唱完,执事或者奉差开始宣读《圣经》章节内容的时候,她才悄悄进去。
陶梦瑶心里计算,她至少有两月没有守安息、静默祷告以及虔诚忏悔自己于这人世所犯下的罪过了。她记得《罗马书》里写:
我们既因信称义,就藉着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得与神相和。我们又藉着他,因信得进入现在所站的恩典中,并且欢欢喜喜盼望神的荣耀。不但如此,就是在患难中,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知道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盼望不至于羞耻,因为所赐给我们的圣灵将神的爱浇灌在我们心里。
然而,现在陶梦瑶所行的一种,叫她觉得不可饶恕,觉得羞耻。她并不懂得忍耐,或者说,她无法定性。她坐在长椅上,前面说读的什么,一句也没有听进去。等到人都走光了,她出来,像一个被放逐的囚犯,淹没在滚滚热浪包裹的天空之下。她觉得自己心似凋零的佛朽木,在残忍的世俗生活当中,演绎许多种言不由衷和假模假式的女性角色。因为,婚姻规定了她的义务和职分,她必在一种生活里忠于此点,不得悖逆,然而,生活一开始又没有叫她做好任何准备,时间的紧赶慢追,把她直接架到了干柴烈火之上。
一个如花美眷的一样的年龄,经不起时间的磨砺和摧残,枯燥、单调、缺乏慰藉和心灵鼓舞,上帝,你能懂得么?一个女人世界的丰富,在她还没有更年期提前或者老态龙钟的季节,你不应当规定她太多的清规戒律,你应当允许她的感性创造价值,并让她在性格缺点的自食其果中培养理性的趣味和智慧的魅力。你应当让一个女人成熟,不能像花儿一样凋零或嫩枝一样断裂,你应当予以她勇气,去挑战寂寞的考验,或者帮助她们拥有理想和追求,而不能让她们醉心于伤害以及被伤害。
四、
陶梦瑶觉得自己的思想是一地碎片,同她一周不打扫的屋子一样,堆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一旦清理起来,费时又耗力,常常要累得人气喘吁吁。然而,清理过后,陶梦瑶把客厅和卧室的窗帘全部拉开,铺满了一地的灿烂的阳光,在还没有全部干透的地面曳着湖面一样波光粼粼的影,让人眼前为之豁然开朗。而用吸尘器打扫过并拖过好几遍的地面,就像冲洗干净的旧车打了光亮亮的蜡。门口边的鞋架子上端端正正坐满了大小不一的各类鞋子,皮鞋是皮鞋的一层,早不是灰头土脸的躲在墙角旮旯,凉鞋是凉鞋的一层,童鞋是童鞋的一层,鳞次栉比,层次分明。陶梦瑶也清洗了厨房,灶台上,除油烟机上,一切油垢和乌渍这会子遇上陶梦瑶,算是倒了大血霉。她同时也把衣服洗得清清爽爽地,晒干了熨平了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里,颜色和款式的不同分类,让她打开柜子一看,就觉得欣喜无比。阳台上此刻还晾晒着带着大幅景致画图案的床单和被罩,像一堵薄薄的涂满绘画的软软舒适的墙,借着风力,还在微微摇晃。陶梦瑶看着自己所做的一切,骄傲极了,她拿出电话来给丈夫通话。是地,你永远都无法料想,你的一点点小小行为,可以给你心情的改善带来多大程度的救济和帮助。电话通了。
“有事么,我正忙?”
“耽误两分钟。”
“好,你说。”
“我一直是你的好老婆,好贤内助,对吧?”
“嗯?”
“对不对?”
“是啊。怎么那?”
“没问题,你忙吧,有时间常回家,拜拜!”
五、
陶梦瑶说不出这个自我奖赏到底有没有价值,但有意义是肯定的,她为一种讨来的肯定也觉得很快乐。她虽然不愿意成为一个纯粹的家庭主妇类型的女人,可是,也并不排斥。这只能说明,她从少女时代向家庭主妇的进化还不是很彻底,然而,从侧面来看,这也意味着,她还能保持某种少女的特质,对生活充满期待。眼下这种生活固然没有奉献给她惊喜,至少教会她一种给自己制造喜悦的办法,可以叫她被日常生活枯死的心焕发一灵动的色泽。她脑子里存储的许多少女时代没有实现的愿望,她渴望它们能实现,尤其是丈夫来帮她实现,但现在,不代表她不可以自己去实现。她似乎应该习惯一个人生活,并尽可能在妈妈这个职业有更大程度的突破和创造性发挥。
去接小东西回来,陶梦瑶故意没有牵小东西的手,走得很快,小东西紧追慢干也跟不上。陶梦瑶慢下来,走一段路,就等小东西一会,走一段,又等一会。
“妈妈,你等我,你等我!”小东西终于把“等”字讲出来,这叫陶梦瑶觉得很有成就感。她决定不逗儿子了,然而,还是不牵他的想粘过来的小手。
“妈妈,你牵我,你牵我!”陶梦瑶心里发笑,她耍弄一点孩子的心肠和儿子做起游戏,是丁点也没有料到这么快就立竿见影的。她握住那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儿,觉得那小手美丽极了。
“今天我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陶梦瑶大发慈悲了。
“今天不吃,外婆家的小哥哥吃肯德基拉肚肚了,我不要拉肚肚!”
“那我们吃什么好呢?”
“吃蔬菜,还有水果!”
“那你不又要说妈妈是坏妈妈?”
“不是坏妈妈,不是坏妈妈,”小东西低下头来,嘟哝着嘴,让陶梦瑶蹲下来,趴在她耳朵边说了句悄悄话,“妈妈是个漂亮妈妈!” 陶梦瑶心花怒放,再没有比孩子金子般赞美更美好的东西。陶梦瑶一把将儿子抱起来,儿子两只手臂箍在她脖子上,小脑袋贴在她的胸口,撒娇地说:“妈妈,我爱你!”
“真的?”陶梦瑶故意打趣他。
“真的,我发誓。”陶梦瑶又好气好笑,也不晓得这个“发誓”是遗传他爸爸,还是从别吹听来的,但很显然,小东西并不知道“我发誓”的真正用途。
回到家,陶梦瑶头一次没有乱甩鞋子,小东西也规规矩矩地跟着妈妈做,没有乱甩。陶梦瑶和儿子吃饭时候,破例吃了一口小东西的菜,小东西也没有吵闹。吃到一半时候,丈夫打电话过来,陶梦瑶匍在儿子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小东西接过电话,对着电话就说:“爸爸爸爸,妈妈说,你被我们炒鱿鱼了!”看到儿子一本正经的对丈夫讲话,陶梦瑶再也憋不住,搂着儿子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小东西不解其意,瞪着疑惑的眼睛打量妈妈,陶梦瑶接着对儿子说:“你就和你爸爸说,虽然炒了鱿鱼,但是工资仍然要划归妈妈保管。”小东西不解,问:“为什么呢?”陶梦瑶道:“小傻瓜,你爸爸不交账,我和你喝西北风啊!”小东西穷追不舍,问:“西北风很不好喝么?”陶梦瑶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原来,生活的碎片里,有丑陋,也有美丽。陶梦瑶这样想。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号
二〇一七年二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