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西厢》,列举“不亦乐乎”三十三事。其中一条,是久客还乡之人,舍舟登陆,行渐近,渐闻本乡土音,自是快活。
这般心绪,是只有游子才能体会的。当车子渐行渐近,“幼年所闻歌调,所见景色,所食之味,所嗅花香”,让人触景生情,不能自已。心下感慨:多么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场景!
故乡的冬日天高气爽,太阳升在高高的法桐树上散发万般光辉。晚上,月亮和星星出来了,站在院子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它们的模样。孩童开心极了,他大概觉得到了另外一个新奇的世界。
那么,第一件事就是带他去田地里走走。小麦子已经长如葱高,他在麦垅上颤颤晃晃地走着。我拍照过去,一棵落寞的白杨树衬他成为冬日的风景。回去的途中,看到大片的棉花地,停下教他认识棉花壳。他很兴奋,大声叫着:“原来这就是棉花啊!”前年“十一”回乡,我不远千里带了一些棉花枝回沪,那时枝上还有棉絮。这一次,棉花已被农人采摘,只剩壳子挂在枝上,但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便又折了几枝。
当日晚上,我在日记里写道:“是的,很爱这方故土,也庆幸有这方故土。可以让孩童认识泥土,冬日的麦子、棉花、法桐的果实,和晨起的太阳。”
然而,有些地方已是“不相识”了。作为一年回去一两次的“游子”,一些年老的乡人,和孩童,竟叫不出名字来了。《回乡偶书》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古时离家,因交通不便,而至多年回去儿童不识。如今,我们也变成了他乡的“故人”。
故乡的景和物每年都有变化,尤其对于高密东北乡这片沃土来说,表现尤为明显。比如,今年去莫言旧居,相比去年,多出很多新物。平安庄的进口,头顶竖起著名作家徐怀中题写的“莫言旧居”标识牌;旧居周边,大栏小学的旧址建成;旧居的对面,是一处大戏台。当天下午,唱的是茂腔《裴秀英告状》。
去红高粱影视基地转转,不得不更让人惊叹: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了!围绕本有的单家大院,十八里坡、高密县署、乡村游乐场、乡村动物园、花海、骑马场、射箭场等等,都在紧锣密鼓地兴建中。一个宏伟的红高粱影视城,正在拔地而起。此地此景,堪称魔幻了。
车子行走在红高粱大街,我发现一大片土地被圈围了起来,红色牌子上标有“莫言文学馆”几个大字。父亲说,这里打算建莫言文学馆,应是新址。
原有的莫言文学馆,在高密一中,我的高中母校。三四年前,我曾带在上海读研的导师周老师来拜访过。我的第一篇处女作——小说《抓阄》曾发表在高密一中刊物《幼林》,时在读初二。这样算起来,我与高密一中很早就结下情缘了。曾任高密一中的副校长管谟贤是莫言的大哥,他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多年之后,当我也从华师毕业回来再经高密一中时,心中对母校的情意便更深了一层。
如今,时隔多年,莫言文学馆要在自家门口建起来。这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实属一件喜事、乐事、盛事。
正值春节,从年味淡薄的上海回来,愈感东北乡过年的珍贵。
像吃钱饺,莫言在《过去的年》中讲:“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我家原来一直包清朝时的铜钱,但包了铜钱的饺子有一股浓浓的铜锈气,无法下咽,等于浪费了一个珍贵的饺子,后来就改用硬币了。……我们盼望着能从饺子里吃出一个硬币,这是归自己所有的财产啊,至于吃到带钱饺子的吉利,孩子们并不在意。”我们不仅吃钱饺,还有肉饺和素饺。到傍晚五六点钟,放好鞭炮,吃一碗肉饺;等到子夜时分,吃的是素饺和钱饺。因为怕硬币不干净,要提前泡在热水里浸几天。大家十分看重这顿饭,即便你之前吃饱了,此时也要象征性地吃几个。吃到钱饺的人牙齿“咯嘣”一声,喊一句“我吃到钱了”,旁边的人也很高兴,“看来今年要挣大钱了”。
还有冰心在《春节回忆》中提到的一种“滴滴金”:“我最喜欢的还是一种最小、最简单的‘滴滴金’。那是一条小纸捻,卷着一点火药,可以拿在手里点起来嗤嗤地响,爆出点点火星。”这是冰心在烟台过年时的偶记。小时候,元宵节放鞭炮,我们经常玩的就是这种“滴滴金”,一小包里几根,因为便宜,是大人买来满足孩童过节喜庆的礼物。三十几年过去了,每次回家过年大多待不到正月十五,父母也就很少放鞭炮,以至于我以为早就没有“滴滴金”了。今年正月初五我在老家过农历生日,父母特意买了大的烟炮给我放烟火看。哥哥不知从哪又买来“滴滴金”,在院子里引逗元宝玩乐。
林语堂在《新年恭喜》中特别强调,只有放了鞭炮,新年才是一种欢天喜地的景象。“年夜放炮之声,东村至西村,远远可闻,总是通宵达旦……天亮就同人去拜年,这是如何一种境地!”然而,对于久居城市的人们来讲,这种“欢天喜地的景象”却是难以体验的。
而像年二十九贴春联,年三十看春晚,初一走街串巷拜新年,初三回娘家,初五迎财神,十五放鞭炮……这些过年习俗在高密东北乡至今还保留着。因为形式上的赋予,总还让人觉得有些年味。
我庆幸还有这样的年味——在我的故乡。因为这独有的年味,回乡便显得有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