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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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的时候,为了筹建我在城里的小楼,父亲转让了老家的一片宅子。那是曾祖父开始就居住的,父亲很心疼,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那是个四合院,在通向大街过道的西边,三分多地儿,和村里的其它人家几乎一样。如果和后来的家比起来,显著特点是有一个结实的大街门。可能在那个战乱频仍的年代,大门和围墙,能给人以安慰感吧。

每天放了学,到家第一个任务就是开街门。钥匙在门头上藏着。我需要用手拽住门鼻子,两脚撑住门框往上爬,当双手能把住门头的时候,腾出一只手探进去,就能把钥匙摸到手。

推开大门,踏进小院,就飞跑进堂屋,搬个凳子就去摸在梁头上挂着的篮子。不管什么面的窝头,先啃几口哄哄肚子。不大一会儿,爷爷奶奶二爷母亲叔叔,就陆续从地里回来,奶奶薅把麦秸放进炉膛里点燃,袅袅的炊烟便笼罩了小院,接着就是香喷喷的味道飘进鼻孔。

小院北面是三间正房,村里人叫堂屋,爷爷奶奶叔叔和我住;西面两间配房,是父母的婚房;南屋也是三间,是老奶奶和二爷住;东边就是街门楼和一个喂羊的棚子。街门楼北边有一棵碗口粗的洋槐,西屋的南边有一棵爷爷也不知道年份的枣树。

房子基本都是土胚和泥垒起来的,只是房基、四角和房檐用了少量的青砖。墙面是用麦秸泥糊的,几乎是年年掉年年补。房顶是煤渣锤的,也是经常漏经常补。这都很正常,家家户户都一样。如果房顶需要大修,就挨家挨户收集煤渣,够数了,就邀请乡亲们上房顶用粪勾砸,一次就上几十人。这都纯粹是帮忙,不管饭不出钱。当然,你不跟别人帮忙,你需要攒忙的时候,也不要希望来那么多人。在那个做什么都需要用双手的时代,家里有大事了,乡亲们攒忙是谁也避不开的。

每个屋里都有一个土炕,和煤火相通,冬天能取暖,但总是冷得很,因为煤是生产队按人口发的,根本不能放开烧。在最冷的日子里,奶奶经常解开裤腰带,把我放进她棉裤裆,让我冻得生疼的小脚很快得到温暖。晚上睡觉也是把我搂在怀里,每次都是把身子上面的那层被子拽到我这边。许多年以后,老房子中发生的故事大多忘却了,但那个冰冷的土炕,依然在我心里,而且愈发地温暖了。

堂屋土炕的南侧,有个窗户,过年时剩下的红纸,被奶奶剪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贴在上面,让我经常看不够。窗户头上边横放了一块木板,一些重要的东西都放在上面。有次我从上面撕了几张纸叠三角,让奶奶发了急,因为那是邻里往来的礼账。但奶奶也没舍得打我一巴掌。

我不记得在西屋睡过,一直是母亲和妹妹住,父亲在邯钢上班,过礼拜天才回来。也可能是奶奶的溺爱,我从小就很废气,旮旮旯旯都要侦查到。有一年叔叔从北京当兵回来,给我买了好多连环画,我藏在西屋用苇子吊的顶里。但我又好显摆,小朋友想看时,我便搬着椅子从里面掏。掏过来,掏过去,竟然把整个吊顶弄掉了。父亲回来,对我瞪瞪眼,到村南的大坑里割了一捆健壮的苇子,和母亲重新装了上去。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奶奶就不能去田间劳动了,我每天有个固定的任务,就是从鸡窝摸鸡蛋,然后交给奶奶,或者换本和铅笔,或者存放在有些麦糠的罐子里。鸡窝在堂屋的窗户外沿上,特向阳聚暖,该下蛋的母鸡扒在窝里,等听到“嘎嘎”一阵叫声,我就知道鸡窝里有蛋了。

我从六岁上学,都是用铅笔,每根三分钱。有了一头带橡皮的铅笔后,我就再也不用不带橡皮的。我清楚地记得,那次奶奶给了我一根不带橡皮的铅笔,我立即滚在院里既哭又闹,把旁边奶奶做的酱锅也碰翻了。奶奶没办法,只好上邻居家借了二分钱,到供销社换了根带橡皮的。

奶奶不能上田间去,是因为她的腰椎出了问题。奶奶在家成立了纸牌场,每天晚上有七八个人来,往往持续到天亮。大家席地而坐,几个小时也不换换姿势,尤其是冬天,我在被窝都觉得冷,何况在滴水成冰的后半夜?说来很痛心,奶奶成立这个牌场,就是贪图每把牌的五分钱抽头。

堂屋的东面有个半间的小棚子,北面是灶台,南边是麦秸、谷杆、抓地秧等杂草。每到杜梨儿将熟的季节,就用竹竿绑上镰头,在村边杜梨树上削些稠满个大的青果,埋在这些杂草中焖起来。十多天后扒开,往往就有紫黑的小果出现,拽下来往嘴里一塞,轻轻一嚼,立刻就是满嘴的香甜。那些发黄的也行,略微带酸,但面面的口感,也是一样的味觉盛宴。吃后再用草埋起来,过两天后,又有黑的、黄的,能吃很长时间。

院子里的老枣树也是我的最爱。说是枣树,但每年开花最晚,可只要一开放,就是一院子甜腻腻的香。到了夏季,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院子,奶奶就坐在树荫里捡麦子里的土坷垃,小米里的虫子,戴着老花镜纳鞋底。我也凑在奶奶身边帮忙。不过我最自豪的,就是帮奶奶认针,每当我把穿好线的针递给奶奶,奶奶总是夸我眼尖,将来有大出息。到我高二时配了近视镜的时候,奶奶不仅不能下地,炕也下不来了。

那时候没人买鞋,都是家里女人用手做,其中一个重要的工序就是纳鞋底。在一个大案板上,先用十几层的碎布抿禙子,干透后,比着替鞋样剪成鞋底的模样,然后用鞋底绳一针一针穿起来,穿的越密,鞋底就越耐磨,俗称“千层底”。只见奶奶将顶针套在右手中指上,针尖扎入鞋底子后,用顶针顶住针鼻儿,使劲将针推出,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针,奋力从鞋底子上拔出,接下来拉出纳底绳,拉到最后再使劲拽两下,就完成了一针的工作。

老枣树离地面不到一米就分了岔,方便了我爬树。每年枣儿将熟的时节,到树上摘红枣便是我的专好。枣树伸向东面的枝条,正好伸在羊棚子上面,我沿着枝条就能上棚顶。站在棚顶把腰伸直,触手可及的圆润的枣儿,瞬间就让我口水直流。挑几个偏红的,发黄或发白的,先解了馋,再摘的就装到兜里,从树上下来让奶奶吃。奶奶腾不出手,我就用衣服把枣上的泥土蹭蹭,放进奶奶嘴里,奶奶的脸上总是乐开了花。

在我的记忆里,在母亲和奶奶分家前,一家八口人,从来没有吵过架甚至是拌过嘴。我发过誓将来要好好孝顺奶奶,但我师专毕业的那年,奶奶却老在了堂屋的土炕上,还不到六十岁。

如今,那个温馨的小院子早已荡然无存,本家叔叔在上面重修了新房。每年过年时来叔叔家拜年,还能嗅到儿时的味道。可时光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只能留下篇文字,让漂泊的内心得以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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