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二小”这个名字在我的童年生活中有着非常鲜明的记忆。至于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不清楚,因为他是高庄的,不和我们一个村。可是我们却对他一点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每到麦黄季节我们村小孩子的嘴里无一不惦记着他的名字。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比比划划,鬼鬼祟祟。这一切皆是因为高庄都二小家里有一颗参天的杏树。
都二小是个孤儿,瘦瘦高高的,脸色灰白,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个二流子。他干活没有力气,庄稼侍弄得不好,家里就穷的叮当响,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让他的家里长出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杏树。我们老家地属平原,满地里都是庄稼,十里八村有果树的人家寥寥无几。每到果子成熟的季节,那屈指可数的几户人家几乎牵动着每一个邻村少年的心。为此,闹出了多少偷果子不成反被大人打骂的窝心事。
因此,每到麦子快要收割的季节,我们村的少年们都会蠢蠢欲动,想去偷摘都二小家的麦黄杏。都二小家住在高庄东边上,院子外面就是庄稼地。我们挎着篮子,篮子里放了些青草,装作去地里割草的样子,慢慢靠近他的家。那棵杏树好高啊,一颗颗金黄的杏子挂在枝头,那么大那么黄,逗引得我们直流口水。
可是我们试探了好几次都不敢靠近。因为树底下虽然没有都二小,却坐着他捡来的老婆——哑巴。那哑巴平日傻得不透气,却每到杏子成熟的时候就变得精明无比。她就像都二小养的看家狗,牢牢地坐在树底下,两只眼睛虎视眈眈,专门盯着偷杏的毛孩子。别说偷杏了,就是走近杏树一点,那傻哑巴就会像疯狗一样哇哇大叫,很是瘆人,胆小的孩子往往会被吓哭从此再不敢觊觎杏子。我就属于吓破胆的那一个,只一次趁着哑巴去厕所赶紧溜到了杏树下,还没摘下一个杏子 ,哑巴就提着裤子出来了,哇哇大叫,早把我吓得头皮发麻,连滚带爬地窜到麦地里躲了起来。从此,都二小家那金晃晃的杏子就成了我梦里永远也吃不到的最好吃的杏子。
看都二小那弱不禁风的模样就知道他不是个长寿的人。果不其然,没过几年,都二小就死了。其时,我已经离开家随姑姑去镇上上学。听到都二小去世的消息竟然有些惋惜,就好像童年的一部分生活被割去了一般。听大人们说,都二小死后,族里人没收了他的小破屋,分了他的杏树,送走了他的小闺女,卖掉了他的哑巴老婆。据说,把闺女送走的那一天,哑巴就像得了失心疯,被五花大绑着,嘴里塞上破布还是挡不住她疯狂地撞门,撞树,两只眼睛血红,呜呜地叫着像只野兽。族里人不敢靠近她,任由她追着拉走小闺女的卡车追了很远,直到她精疲力尽,大吼一声昏倒在地。
再见到哑巴居然是在我们村。哑巴被族人卖给了我们村的老光棍留富和孬货叔侄俩。留富是个糟老头,成天扛着粪筐子在村里转悠拾粪;孬货是他的亲侄子,比都二小还瘦,脸色还要灰白,病歪歪的。从我记事起,留富叔侄俩就是这个样子。小孩子夜里哭,大人们总是吓唬说,再哭就让拾粪的留富把你拾到粪筐里抱走,小孩就立刻不哭了。
哑巴嫁到我们村的那天,村里可热闹了,小孩子们都跑去看都二小的哑巴老婆。留富族里的女人们在院子里铺上席子缝新被子,花花绿绿的,很是喜庆。留富和孬货都穿上了新衣服,孬货灰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搓着手走来走去,无所适从的样子。可是我却怎么也记不起哑巴被压着拜堂的情形,据说孬货已经是哑巴被卖的第三个丈夫了。
哑巴嫁给孬货后很少出现在街里,叔侄俩把她看得紧紧的,唯恐她跑掉。后来哑巴生下了一个女孩,孩子一出生哑巴就紧紧抱着不松手。但留富害怕哑巴傻,夜里睡觉太死再把孩子压死了,于是趁哑巴睡着,把孩子抱走,偷偷送给了远房亲戚。可怜的哑巴在喊了一天后,无声无息地安静下来,从此再没哇哇“说话”,也再没生过孩子,彻底变成了傻哑巴。
又过了两年,孬货也死了。留富就把傻哑巴卖给了别村的老光棍。哑巴走的那天,不喊也不叫,安静地跟着那个老男人上了车。从此不知所向。
哑巴走的那天,不知为何,小伙伴们都哭了,我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