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斐看着烟华的眼睛，她便能看见那条河，在他黑色的瞳孔里流过。如果她再用心看一看的话，还会看见河里那条红色的锦鲤，瞬间消逝的影子。
那个女孩是红色的，对，一定是的，颜斐的眼里出现红色的幻觉，慢慢的在眼前铺展开，一片红，让人眩晕的感觉，如此丰盛，烟华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颜斐，你怎么了？”
“没事，有点头疼，可能做题做的有点乏了。”
“我这里有清凉油，你涂在太阳穴上试试，很管用的，可以暂时缓解头痛。”女孩的声音像七月的雨，有淅淅沥沥的滴答声。
“哦，谢谢，我不要紧的。”
“不行你就住在同学宿舍里吧，卫生室现在已经关门了。”
“好吧，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嗯，放心吧。”
她摆摆手向宿舍走去，现在是放学期间，但通向宿舍的路却了无人影，因为住宿生要上晚自习，大家都在教室里做当天的作业，只有走读生三三两两的推着单车向校门口走去。学校这时候还真是冷清的很呢，大大空空的感觉，越大的空间便越能让人感到那种潮水般的寂寞，回声一样在空气里翻滚着。
“颜斐，要好好的。回去盖好被子啊，天凉了。”他在后边大声的说。
颜斐继续向前走，她在想着别的事情，烟华的声音被秋天的风吹远了，她在听那个十三岁的少年的声音，他总会在这时候轻轻的靠近她，他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幻觉里，在她的回忆里，是个巫师样的存在，吸噬灵魂，造就梦境。
“颜斐，醒来吧，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
她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像光线一样穿过她的身体，她感到温暖而舒服，像躺在夏日阳光照耀的草地上，于是她微微的笑起来。
她又被他从雪地上抱起来，紧贴着胸口，她睁开眼睛，看不清他的脸，她想他此刻的表情一定凝重而哀伤，他一颤一颤的往前走，他的呼吸排山倒海一样，热气从他的嘴里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她离他这样近，所以这样伤感，眼泪慢慢滴下来，在雪地里融化。
他把她放在他的床上，盖上被子。他的气息从床单上，棉被上，台灯上，从整个房间里浸入她的身体，她知道此刻是安全的，黄色的灯光在墙上映出他们的影子，颜斐看着那黑色的轮廓，慢慢变的妖艳，向她飘来，她用手想把它们抓住，但她已经疲乏的睁不开眼睛。
她再次醒来是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的，那声音像是要摧毁这个沉闷的世界，整个房子仿佛都因着这敲门声而晃动起来，还好，烟华依然坐在自己身边，微笑的看着她。
“别怕，好好睡觉吧，我去开门。”
警察与颜斐的母亲一起进来，她指着烟华对警察说“就是他，就是他把我女儿藏起来，还把我男人打晕的，赶紧把他抓起来，这样的人活着就是为社会造孽。”
“您不要激动，事情我们会慢慢调查的，您的女儿确定是被他抢来的？”
颜斐从里屋颤颤的走出来，像是一株蔫了的植物一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死一样的苍白。
“这就是我的女儿。斐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颜斐妈妈连忙跑过来扶住颜斐。
“李烟华同志，你涉嫌拐骗未成年少女，并对其父亲使用暴力，请跟我走一趟吧。”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自愿来的……”她的嘴被母亲用手捂住了。
“我的女儿已经被他洗脑了，不要信她的话，赶快把他带走。
“呜呜呜……”
烟华走过来跪在颜斐母亲面前，他定定的看着她，依然是倔强的冬天的眼神。
“伯母，你要好好照顾颜斐，不要再折磨她了，她还不懂事，你们不要跟她计较，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会坦白的。”他给颜斐的母亲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跟着警察走了出去。
颜斐的眼泪汩汩的流下来，她慢慢的跪在了地上，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真的的好恨，恨这样无情的母亲，恨自己不是个男孩，那样她就可以把烟华从警察手中拉回来，与他一起逃走，逃到再也没有人找到的地方。而此刻她是只被捕回笼里的鸟，望着灰色的天。
黑色的小屋里亮着一盏白晃晃的吊灯，烟华坐在凉凉的硬板凳上看着两个警察的嘴一动一动的，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这时他在想自己的父亲，那是他最亲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父亲了，那似乎是个离他已经很远了的称呼。三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一个人便少了很多不必要的负担，虽然有时候也会突然的寂寞，突然的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但也会慢慢熬过来，人生不就是苦中作乐吗，总不能把自己给活死。他渐渐成了一个会忘记的人，忘记是解救自己的最好解药，一切都成了空的，还有什么累赘呢？但此刻，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来到南河的第一年，父亲经常带着烟华去舅舅家看望姥姥。姥姥是个很慈祥的农村老太太，她总为母亲的事对父亲有所歉疚，但她是喜欢父亲的，每当父亲来了她就会乐呵呵的从摇椅上站起来，忙着要出去给父亲买这买那，其实父亲每次来都把东西买好了，他们两个会坐在院子里聊很长时间。父亲那时已经病了，浑身难受，他却硬撑着陪姥姥聊一整天，回到家时浑身摊在床上滚来滚去，烟华知道癌细胞正在他的身体里扩散，但父亲只是微笑着对他说“烟华，我们活着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我们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只能有强大的承受力才能保证不会输。就算将来败得一败涂地也别太在意，生是还不来的，这活只能痛着前进，就像时间，没有后路，无法回头。”
警察一脚把他从板凳上踹下来，后脑咯噔一声撞在墙上，他没有觉得太痛，他只是觉得父亲在看着他，在那盏白晃晃的吊灯上，他的父亲趴在上面，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趴在上面，像个蛤蟆似的，可能是癌细胞又在折磨他的身体吧，但烟华看见他的脸并没有扭曲痛苦的样子，反而向他笑了一笑，明晃晃的。他从没见过父亲有这么灿烂的笑，他倚在墙上，看着这笑慢慢浸入黑暗，他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没有床褥的木头床上，后脑传来一阵阵的疼痛感，他坐起来，屋里一片黑暗分不清是白天还是夜晚。对面墙上有一个小窗户，只见外边也是漆黑一片，但那应该是外屋，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可以看见外面的节能灯管，看来现在是晚上，但他意识清醒的睡不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得不是那么真实，简直像在做梦，他怎么会进了局子里，那根木棍打在了那个男人头上，他便倒下了，像只没有了力气的狮子倒在雪地里，那时他并没有感到紧张，反而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只知道要把颜斐带走，这个陪他送葬的的女孩，这个解救了他孤独的女孩，他要带走她。
第二天天刚刚亮，警察就来把他带了出去，他从拘留房出来看见公安局门口黑压压的一片人，警察过去分散开众人，他看见颜斐跪在那里，头发散乱的披在后面，她的嘴唇因缺水而干裂的流出血来，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她在这里跪了一晚上，哎，真搞不懂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经我们调查，你并没有什么罪行，对颜父施暴方面你属于正当防卫，当然你也没有拐骗未成年，这个女孩都为你作证了，希望你们以后好好生活，要与父母多沟通，才能相互理解……”
烟华跑过去把跪在地上的女孩拉起来，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他摸到她干燥的头发，像绳子一样的粗糙，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像所有十几岁的女孩一样，穿着漂亮的绸布衣服，扎着好看的马尾，头发是柔顺的散发着清香的，她不能这样委屈自己。她轻轻的在他耳边说“我再也不吃雪了，我再也不折磨自己了，我再不想连累你了，烟华，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是那个孤独的送葬的孩子，那一群人全是火葬场派来的，他们对这个十岁的孩子心怀怜悯，所以，那天他其实是一个人去送葬的，他在山顶上一转身看到这个女孩，她的嘴里含着一片雪花，然后她就向山下跑去，他看着她奔跑的样子，在纷飞的白雪中像只逃跑的兔子，他微微的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