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起来的阁楼与吃鸡的木匠

你问我家的阁楼塌了没?

没有,抱歉,很遗憾地告诉你,没有。

你倒用不着道歉,你不是第一个这样问的。是的,我家的阁楼是伸出来的,飞起来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稳当,可这是远近闻名的董大匠亲手造的,怎么会那么容易倒.

是的,我不是木匠,可我见得多了。早在我七岁那年,家里请来木匠给准备出阁的姐姐打嫁妆,我就在一边看着。那时,我看见他们活生生地在樟木板上雕出八仙故事来,就和父亲说要学木匠,结果被父亲摁在条凳上打了三天起不来,从此断绝了学木匠的心思。就是因为这段经历,我对木匠这个行当充满了亲切感,像是看见离家多年的旧亲戚一样。

那时候,父亲是希望我能读书的,再要不然,就老老实实守着家业。我却生性跳脱,喜欢到处走到处看,因为有过一个木匠梦,尤其喜爱参观各种佛寺道观园林楼阁的。玩野了,没多少心思在读书上,一直到二十几岁,也没有考出什么功名来。

一年春天,我跟父亲要了一笔钱,谎称去山阴拜访文友,实则打算去游山玩水。

我怕僮仆和父亲告状,于是一个人也没带,出门径直往东而去。我这次出门之前便谋算好了,沿水而下,一开始沿着溪水步行,溪水汇入大江之后便买舟南下。这谋算本来不坏,不想中途出了点偏差,原来溪边不一定有可以行走的道路,只能绕来绕去,很是费劲,但乐趣也在于此,只是行程偏慢。我在县城东边的山里转了三天没出去,前两天还好,还能找到山野人家借宿。第三天走得偏了,夕阳西下也没有看见人烟,心想今晚大概要在山中露宿咯。正惆怅,忽然看见远处山腰露出一角屋檐来,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处破旧的风雨亭。乡下的风雨亭和园子里的凉亭不同,长得方方正正,盖着质朴的硬山檐,东西两侧山墙开着拱洞,没有门。屋顶有些破,地面上满是松针和牛粪。我看这里也算干净,略略收拾一下,准备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我烧了堆火,潦草对付过晚饭,在亭子里躺下,仰头看着屋顶的破洞,耳边不时能听到虫鸣声。月色蒙蒙似水,我阖眼欲睡,忽然被一阵遥遥回荡的钟声惊醒。这钟声足足敲了十几下,等我起身出去,想循声找出敲钟的方向来时,那声音却停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那钟声又传过来了。这次我能清楚地听到钟声来自南边的山谷里。于是我循着钟声走去,走不多时,便有一条窄窄的石子路,沿着山脚下的溪水一直通向山谷中。路边上能看到溪水里流着胭红的花瓣,沿着溪岸往上走,一直通到一个狭长的山坳,溪水便断了。溪边似乎日常有人修剪,很是平整。溪水尽处是一眼深潭,清清静静的,里面簌簌落落地满是花瓣。绕过潭水,可以看到这个山谷里种满了桃花,还有海棠、杏花什么的。石子路蜿蜒穿入林中不见,穿过花林,那一边居然是一座寺庙。

庙看起来不大,外面是粉墙,青石台阶上去,门口有一株大樟树。山门上悬着“云济寺”的匾额,被树荫遮了大半。我进去的时候,正听到叮叮咚咚的钟声,抬头一看,是一栋三层的钟楼,有一灰衣僧人在那里敲钟。老实说,这僧人的钟敲得乱七八糟,毫无韵律。但那阁楼建得极美,动静相宜,青墙沉稳,飞檐灵动,斜斜的指向天空,就像溪水跳起来一样。

我这几年走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风景,不想在这个小角落里见到如此合眼的楼阁,心中欢喜,冲着阁楼上敲钟的僧人喊了几声,他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乱敲钟。我见他没有回应,便往寺庙里面走去。这云济寺不大,只有一个大殿,一个钟楼和两间矮矮的僧舍,被一排山墙围着,里面种了些松柏,开垦了两畦青菜,此外并无他物。我转了一圈,只得又回到钟楼下,这会儿僧人敲完了钟,从楼上下来。我便迎上去请教这寺庙的来历,他却咿咿呀呀地打着手势,推脱拒绝,原来是一个哑巴。

庙里除了他之外并无他人,我只得怏怏离去。在云济寺大约十里外终于找到一个村庄,名叫桂子村。我向村民们打听云济寺的来历,他们都不明所以。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依稀有些记忆,说是十几年前镇上有家富户求子,捐赠了数顷地,盖了这间寺庙。我便问他是请得哪家的大匠,他便摇头不知了。

你知道的,在我们乡下,木匠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博士,是打家具的,一种称作大匠,是盖房子的。乡间盖房子,大匠是顶重要的,选址、看风水、下墙角、造梁,全都要大匠拿主意。所以大匠是极受尊敬的,主家都得好酒好菜招待着,上梁的时候,大匠要坐在首席,见证一栋新房子的建成。大匠是一栋房子的灵魂,我每每能在这梁柱之间看见大匠的影子。而建造云济寺的这个大匠,真是鹤立鸡群一样,跟别的大匠一点儿也不一样。

可惜十几年过去了,云济寺只剩下一个哑巴和尚照料,没有人知道这个大匠是谁。

当很多年以后,我自己盖房子,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云济寺的钟楼来。

我从云济寺回去后,又在江浙河东诸路漫游了一番。终于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该收收心了。我便弃了学,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一门亲,安安分分地过起小日子来。我也时常和夫人讲起我之前的种种游历来,听得她悠然神往,可惜家事繁杂,又是生儿育女,又是柴米油盐的,哪有出去晃荡的闲心。

这样一直过了七八年,舍弟也成家立业了,父亲便有意要分家。我心中一动,忽然想念起从前游历过的那些无人山野,便提出说,不要家中的田地,只要些谷米和僮仆,自己去外面垦荒种地去。

父亲便问:“要到哪里去垦荒。”

我回答说:“在城南五十里的山野之中,有一片无主的山野,地势开阔,水源充沛。“

他和母亲只是不信。

我便说这是十年前我不小心发现的。十年之前,我和几个朋友去赏花,那时我们骑着驴,不想经过出云溪时,出云溪涨水了,那几头驴怎么也不肯过去。朋友们就纷纷决定原路折回去。我那个时候年轻气盛,不肯半途而废,就自己凫水过河继续往前走。一过河,就瞅见一队大白鹅,嘎嘎嘎地走着。我看得有趣,就跟在后边,跟了一阵子,觉得颇为无趣,这鹅走得又慢,又专往杂草丛生的地方去。我就转回正路上来,哪知道我一转身,那鹅便停住,举起长长的脖子直叫。我只好又跟着它们,走了半天,穿过杂草和灌木丛,它们领着我来到一个小湖泊面前,就一一扑通跳入湖中,转眼不见了。我便记住了这个地方了。

是的,这里我是在吹嘘。如果我告诉父亲,我就是一次走亲戚,走到半路上渴了,就在一个山坳里找了一口山泉喝了一把,那泉水冰凉沁骨,甘甜无比,我就对这个泉水念念不忘,他准会觉得我就是小孩子胡闹。如果我告诉他,天降异象指引我找到一处安家之地,他就算不信,也觉得这事情神圣庄严。

总之呢,我凭借这个故事说服了父亲(当然他也到现场考察过),他答应分我一点稻米和几个家仆,我领着家口来到了这儿。

夫人问我,我们这个地方取个什么名字呢。我庄严肃穆地听从命运的指引,期待子孙记住这个村庄奇妙的开端,纪念跳入湖面的白鹅,便给这儿取名“镜鹅湾”。唉,现在都被你们讹成“井儿湾”了。

井儿湾就井儿湾吧,谁也管不了谁的嘴不是。

然后就要说起董大匠了!你们可能都没有听说过他,我起初也没有听说。一开始,我们请的大匠是刘一手,我父亲推荐的,算本家吧。他倒有些名气,人也不错,成日里笑眯眯的,带着三个徒弟,一个比一个能吃。

活干到第三天上,我看见他们把山脚挖开好大一块地方,就问刘木匠,这边打算营造成什么模样。刘木匠就拉着说在偌大的空场上转了一圈,指指点点地介绍说这是正堂,这是客舍,这是猪圈之类。我不是很满意,他擅长的是乡间普通人家盖的那种土砖房子,方正呆板,佝偻着的样子距离我想象很远。倘若只是要盖这样的房子,我在老屋呆着不好么。

刘木匠一眼就看出我不满意来,他也不着恼,就问我想要什么样子的。

我说:“不要那么呆那么土。”

“可以,只要学学城里的大院,布置布置也就像模像样了。”

然而城里那些冬烘模样也不是我想要的呀。我就和刘木匠说,有一个云济寺你知道吗?是的,在那个时候我唯一能想起来的样式就是数年前一瞥的山中野寺。刘一手说他没听说过,我便把之前的游历讲了一遍,他说他听说过这周围还有这样的楼。恰巧他的小徒弟杨小七就是桂子村的,把他找过来一问,杨小七听得直发呆,直摇头说从来没见过。

刘木匠说,先不管什么寺庙,就说你这个楼要造成什么样子吧。

我想了想说,我想象中的楼是要能飞起来。

他笑了,直说楼怎么可能飞得起来。

我解释道,不是真的飞起来,就是那种飞起来的感觉。

我终究还是不满意刘木匠的设计,于是停了工,八面玲珑的刘木匠也颇无奈。第二天,他跑来找到我,说可以找一个人过来试试我飞起来的想法,但是这个人品性不大好。他找到的就是董大了。

那时董大还在白石岭伐木为生,据刘木匠讲,董大和他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只因董大酒后失德,忤逆了长辈,被赶了出去。他的手艺虽然没有学全,但是和我一般喜欢游历,听说那里修了新桥盖了新楼,一定要去参观琢磨,说不准,他有见过那个什么云济寺,知道什么叫飞起来的感觉。

我于是唤了一个家人和杨小七一同去把董大请来。

他们当天晚上回来的。据家人说,董大估计没啥手艺,他家里空荡荡的都没有家具,饭厅当中支了一张木板当桌子,四周摆了几个木桩子当凳子,正正经经的桌椅一概没有,全是木头木板胡乱搭的,鸡埘、碗橱也就是木板随便拼了一下,歪歪斜斜的,一点儿都不像是木匠的家。

我听了,心中疑窦,将信将疑地给董大接风。他滴酒不沾,说是出门之前夫人有过交代,酒是万万不能喝的。我颇为失望,照例问他,可曾给谁家盖过房子。董大却说,他从来没有给人盖过房子。

刘木匠在一边着急了,帮腔说,以前大王村、牛角村的祠堂你不都参与了么。

董大说,那也叫房子?

刘木匠没办法,对我拱手说,董老三就是这么个人,但绝对是见多识广,明天领着他在现场转转,他准能让我满意。我不好驳刘木匠的面子,悻悻地结束了接风宴,忘了问他知不知道有一个云济寺。

第二天用过早饭,没见董大。问刘木匠,他习以为常地说,准是满山乱转去了。果然,董大一个人趴在井边,头探到井口中去,远远看去像是在投井一般。这两口井可是我搬到井儿湾之后的第一个建造,把那两口甘甜的泉水用青石井栏围了起来,作为这个村落的源头。听到我们来了,他从井上爬起来,远远地冲我做了个举手称赞的动作。

待我们近了,他背着手,倒领起我们来了。每到一处,他便停下脚步来,用脚尖在泥地一碾,说这里可以盖祠堂、牛栏、客堂、米仓之类的,选的方位并不出奇,却也无可指摘。我们一边说,一边走,一直走到山坳尽处,他指着刘木匠挖过的地方说,这里风水最佳,建议把主楼建在这里,最好建上三层,可以鸟瞰全景。

你猜对了,这里建的就是我们家的阁楼。

刘木匠插嘴说,东家要的可是飞起来的楼。他哈哈一笑,说,飞得起来的,飞的起来的。

董大的构想算是让我满意的,我便答允了刘木匠的许可,准备开工。刘木匠带着他的三个徒弟,还有我的家仆都忙碌起来,他们每天锄草、画线,挖坑,然后是锯木材、夯石,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有董大成了闲人,成天东走走西看看,也没见他动手拿一次斧子。

我一次问他:“你怎么不帮你师兄做点事情。”

他说:“好多年没拿斧子了,生疏了。”

我一下子想起他家没有家具的故事来,试探地问:“听说你家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你不是木匠吗?”

“我学的是大匠,大匠怎么能干博士的活!”

“还有这种规矩吗,”我比较怀疑,“刘木匠不就是既做大匠又打家具的么?”

董大一脸的不屑:“所以,他的手艺不行啊。”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一些道理的。董大在谈论木匠这事之外,算的上一个平和的人,他也不吃酒,饭量也小,唯一的嗜好是吃鸡。他对此有一番理论,他认为鸡的好处在于它刚刚好,就像手艺人一般,好木匠没有不吃鸡的。我便指着低头大啃鸡腿的杨小七问,这个娃娃也是个好木匠么。他对着杨小七端详了半天,点了点头说也未可知。

在我们吃到第八鸡的时候,整个庄园能看出它隐隐约约的轮廓来。他们在这片地上,竖起高高的马头墙,栽上三进三出的厅堂,搭上小巧玲珑的亭子。我爬上后山高处,看着下面逐渐成形的庄园,一一呈现出我想要的样子,心中大喜,决定晚上弄点好吃的犒劳大家。

这一晚,我让厨房准备了炖得香喷喷的鸡、烧得油滋滋的野猪肉、羊肉汤还有在井水中浸过冰凉的酒。我喝得身轻如燕,带着醉意对他们说:

“诸位,感谢你们在井儿湾的劳作。话说,你们是有口福的,这些天吃的鸡可是山鸡!前两年,我们刚搬到井儿湾来,秋天收稻子的时候,我挑着一担谷子进屋,一不小心吧在门槛上磕了一下,哗哗地洒了一地,那时忙啊,没有时间收拾,结果第二天清早,就看到十几只五彩斑斓的山鸡围在那里啄谷。我夫人出门去赶,这些山鸡却只转来转去并不飞走,地上的稻谷啄完了,还抬着头咕咕地叫唤。我们于是就把这些山鸡圈下来养着,鸡生蛋,蛋生鸡,我们就养了满山谷的鸡了。诸位,放开肚子吃吧!”

我当时为什么要讲这些呢,大概是因为高兴吧。我一旦高兴起来,就喜欢信口开河,对眼前的事实做一些美妙的加工。就像我说,想要我的阁楼飞起来,董大大概能明白我的意思,可惜他不喝酒。

地基铺好,柱子一根一根地立起来,整个井儿湾变成一个光秃秃的林子。按照风俗,就该到上梁的时候了。上梁,是在一系列的祭祀中,由大匠把最后一根主梁披红挂彩地安装起来。这一天是房子宣告成立的一天,对主家对大匠都是一个神圣的仪式。祠堂的屋架搭好,我就把父亲请过来主持上梁。

那天,亲朋好友挤了满满一地,有称赞我勤劳持家的,有称赞我眼光独到的,我对他们一个个笑脸相迎,一声声叔伯兄弟地招呼着,脸都僵了。刘木匠和父亲交谈甚欢,今天是他作为大匠坐主席。刘木匠兴致很高,时不时对着满村的木架子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见解。我听见他这样对父亲讲,“六兄!庚生了不起呀。这风水,这格局,一定是福泽绵长。你们这样的宅子,说实话啊,太难了!得亏是找到我,我敢说,整个山阳没有一个大匠能应付下来,庚生这孩子格局真大!”诸如之类的。我父亲也很高兴,兴致勃勃地和每一个人讲那个白鹅引路的故事。客人们一个个点头称赞,看我的眼神都莫名地肃穆起来。

我很是厌烦,找了个借口去到厨房,夫人在那儿指挥呢,看到我,一脸的不高兴,“看你这张嘴呀!尽拣天上的说,现在好了,都问我要山鸡肉,我养的那点儿鸡,还准备留着过年呢!”

是的,我那天讲的山鸡来投是带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可客人们爱听啊。我劝慰她,说做屋是头等大事,过年的事情再说吧。孩子们在点着火,燃着爆竹。我家闺女那年七岁,好奇地看着刘木匠的两个徒弟在那里打条凳,看见我,嚷着说要我要学木匠!我笑了,一把抱她起来,说我们要学就学大匠的活!然后随口问道:“就你们两个吗,小七呢?”

那两人一边抡起锤子有板有眼地敲着,一边回答我:“一大早小七就和董大叔就出去了。”

董大不在我是能想到的,他不会在这种场合出现,不然,憋一整天的假笑,他的脸一准要抽搐的。连我都感到索然无味了,就像做了一桌子的菜,觥箸交错之间,发现对菜肴的那点热情早在厨房就挥之一空。

我不由自主地想了年轻时候漫山遍野地玩耍,每踏过一处就是一个新的世界,生活像流动的水,每一天都是新鲜的光景。

想到这,我放下女儿,问道:“他们去哪了?”

他们只说不知道,继续埋头干活。我看着逐渐林立的屋子,还有那一块准备开建的飞扬的小阁楼的山脚,云济寺的那个钟楼就火苗一样地在脑子里不断地跳。这种情形下,我哪里能在这里安安稳稳地坐住。

于是,我跑去对夫人说,我想去云济寺看看。夫人吃了一惊,说今天是上梁呢。我说今天有父亲在主持,出不了岔子的。她一乐,偷偷地瞄了一眼周围,说她也想去。

我们便偷偷溜去云济寺。

然而道路迷离,我隐约记得那地方距离井儿湾并不太远,可又模模糊糊地不记得到底是哪一处山坳和溪水。每一个岔路都让我觉得是,可是往里面走两步又都发现不是。在外面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便沮丧了,数年过去,我已几乎全部丧失了寻山问野的能力了,分辨不出两处山岭的差异,判断不出一条溪水的走向。夫人更是累的气喘吁吁,吃力地表示游山玩水真是件苦差事。

于是,我们便打道回府了。回来倒是很快,居然都没有错过上梁。刘木匠喝得满脸通红,却一点儿也不错乱,每句话讲出来都得体大方。宾主尽欢,我也照葫芦画瓢地欢快着。

日暮时分,董大和杨小七回来了,他们满身都是碎草和落叶,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董大远远看到我,笑了笑,点头回去自己的棚子里,而杨小七则跑到孩子堆里,大声地说笑吹嘘起来。

我坐在井边,井里冒出一阵清凉,让我暂时从酒的热情中脱身片刻。忽然心中一动,把正在人群中显摆的杨小七叫了过来,问道:“你今天去哪里了?上梁都是好吃的,你也不在?”

他低着头,嘟囔着说:“也没什么好吃的。”

我笑了:“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这个问题让他猛地雀跃起来,抬头看见我我又戛然而止,我又追问一遍,他小声地回答:“吃的山鸡!”

“哦,就吃鸡啊”

“是真的山鸡!”小七忽然提高声音,激动起来,说道,“就是那种会飞的山鸡,不是养的假山鸡!”

我盯着他:“谁告诉你我们养的是假山鸡?”

杨小七听我质问,“啊”的一声,掩住嘴巴,讪讪地说:“东家,我没有说你养的是假山鸡,我是说我中午在外面抓了会给的山鸡烤着吃,还挺好吃的。”

“那你们在哪里抓的山鸡?”我好奇地问。

杨小七说是在一个破庙里。按照他的说法,这个破庙藏得可深了:走很远的路不说,进了那边的山麓,先要过两座桥,然后又经过一片坟,最后拐上一条石子路。沿着这条细长弯曲的小路一直向前。小路越来越细,慢慢的就连路都没有了。再后面,就需要领路的董大拿出镰刀来,一路砍呀砍呀,也不知道砍了多久,就能看到一面墙,塌了半边。墙里面就是那个破庙了。

这路线讲得真是乱七八糟,谁知道他说的是哪?

我不解地问:“上梁的日子,董大带你去那个破庙干嘛?”

杨小七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董大的心思向来是我们猜不到的,我懒得想,只是好奇,于是问道:“那你说说到了破庙之后,你们都干嘛了?”

他想了想说:“抓鸟!”

“然后呢?”

“扒拉树枝,生火,烤鸡!”

“然后呢?”

杨小七皱着眉,想了半天,最后迟疑地说:“董大叔喝酒了!他对着破庙撒了一地的酒,然后就咕噜咕噜地喝起来。董大叔一喝酒就爱说话,可是说的话都听不懂。”

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那个破庙里有没有一栋楼?”

“破庙里什么都没有,一个房子都没有,地上全是砖瓦。”

杨小七的回答就是这样,我几乎都想不出他的都回答了些什么,然后,我就连我想问什么也都忘了。那天我枕着井栏睡了,做了许多梦,醒来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亲友们一一告别而去,我有些头疼躲在房间里没出去送客。

吃过晚饭,夫人告诉我说董大找我有点事。

见到董大时他脚步还有些虚,中午想必喝了不少酒。我见了便取笑他说,董师傅,躲到什么夫人管不到的地方喝酒去了?

他说,这个,喝酒的事,还是不要和他家里的说了。开了几句醉酒之人心有戚戚的玩笑之后,董大忽然严肃起来,对我说道,东家,关于主楼我有些想法。

我说,哦,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

董大指了指屋后的山,忽然兴奋起来。他说,东家,你家屋后的山势凌厉,你的主楼高但是平实,风水上来说,镇不住。我便问要怎么改?他笑了笑,掏出一张墨迹新鲜的图纸来展开,上面画着一栋三层的小阁楼,最高层斜斜地伸出一块来。

你猜对了,就是现在我们家的小阁楼,你们一直希望它倒塌的那个。

我看着这图,仿佛散着毫光一般,一下子击中了我心中对于云济寺的那些想象。我不禁对着董大一拱手,称谢说,有劳董师傅费心了,这阁楼设计得极是不俗,比我当年见到的云济寺钟楼更加出众。

他倒说,也没什么费心的,今天喝了点酒,忽然想到了。董大停下来,有些好奇地问我,东家知道云济寺?

知道啊,我谈兴正浓,把我当年误入山坳、听钟寻寺的故事给董大又讲了一遍。一边听,一边笑,待我讲完,一拍大腿,说道,可惜当年没有遇见东家!

董大便讲起云济寺来。云济寺是很多年以前村民捐田建寺,官府请了当时全国最著名的俞大师来做的设计。那年他还在学艺,他师父看中他,带着他一同去了云济寺,一边看,一边听大师讲法。回去之后,他便对日常营造的土围子很是厌倦,一日喝醉了酒,对着师父大放厥词,被赶出了师门。他由是对这云济寺念念不忘,每年都会得空去寺中拜谒一回,可惜云济寺无人照看,如今已经成一堆瓦砾了。

我这才知道云济寺的来历,唏嘘之下,拉着董大又喝了几盅。一下子昏天黑地的,一直到次日日上三竿才昏昏醒来。

醒来时,刘木匠已经愤愤然地在门口等我了。我不知其所以,问他,他说昨夜董大对他说,我已经答应把后面阁楼的设计改了,问我此事是否属实。

我回忆了一下,说是。

刘木匠便对我拱手说,这个样式好没道理,倘若我一定要改的话,这栋楼的建造他便不能做了。我只好劝他,此事从长计较,先把村里其他的房子盖好再说。

然而这事没完,午饭的时候,刘木匠拉着董大一齐来找我,要我给个准话,这主楼的建造到底听谁的。刘木匠愤慨地喷着口水,我不停地回应他,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的构造确实不是他所能做得出来的,一个乡下房子而已,没必要弄得那么卓尔不凡。然而,这对我而言,算得上是人生之中最后一件大事了,有些梦总是希望能够做的。

我们就这样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地争执起来,忽然传来一阵鼾声,转头一看,董大抱着手靠在椅子上已经安然入梦了。刘木匠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踢在董大的椅子上,骂道:“你个惫懒的东西,尽异想天开,惹是生非!”

他坐正了,擦了擦眼睛:“你们谈好了?”

我抱歉地对他把情形说了,他端着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大口,说道:“就是说刘大匠做不了呗?”

刘木匠扬着头,呛声道:“我是做不了董大匠你的设计,要做你自己做!”

董大慢慢地站起身来,接口说道:“那就我来做吧!”

我和刘木匠都吃了一惊,要知道按照董大自己的说法,他可是从来没有做过房子的。我迟疑地问:“你,你可以吗?”刘木匠没说话,只是哼了一声。董大冲着我伸出三个手指来:“东家,只要你答应我三件事,我保证把你家的出云楼建起来!”

我好奇问道:“什么出云楼?”

董大奇了:“不是你昨天取的名字吗?”

我赧颜,赶紧接过话茬:“出云楼就出云楼吧,那三件事,你说?”

就跟说书里说的那样,董大对我提了三桩事,若此三桩事做成,他担保这个楼定能建起来。这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杨小七派去给他打下手;第二件事是要三十根一般粗细的樟木;第三件事嘛,就是每天一只鸡一壶酒。我忖度了一下,这三桩事情其实并不为难。这一段要求充满了传说一般的仪式感,让我有一种变成书中人的感觉,我便欣然同意了。

刘木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董大,忽然摇头起来,嘀咕了一声:

这样做是会塌的!

对,飞不起来会塌的!刘木匠总是这样说。他逢人就说,井儿湾有个楼,简直是胡做,一准要塌的。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塌了没?没塌,当然没塌,你看看,就在那山边上,那泡桐树下,伸出来的阑干,飞起来的屋檐,多气派。

不过你还别说,这楼啊,当年差一点儿就塌了。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话说当年董大挑头,应承下这阁楼的营造。一晃两个月,吃了我五十几只山鸡,精雕细琢的,总算是把这楼搭起来了。我们见了都啧啧称赞,董大自己也很得意。我好几次见他一个人站在那楼下,背着双手,各种点头或者摇头,或者拿着纸墨,对着阁楼在不同的光景下画图,图画了一摞。有一回,我问他在这里看什么,他就说,“我检查检查”。

随着各间屋子、水井、晒谷场、还有进出村的石桥、亭子一一完工,整个井儿湾建好了。完工酒摆了三天,我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刘木匠也是,只有董大没喝。盖那栋阁楼的时候,他每天一壶酒,一建完楼他就恢复禁酒了。

木匠们一一收工回家,那日下午,董大收拾东西向我辞行,他是最后走的木匠。老实说,我们都挺舍不得他的,董大虽然不太讲话,可见识不凡,我家闺女还嚷着要和他学木匠呢。他一走,这个村子就结束营造进入日常生活了。我们每天的活计就是收拾各种木料、砖瓦,就像收捡吃完的筵席一样。

没想到第三天傍晚,董大背着他的包裹又回来了。我吃惊地迎上去,问他:“董师傅,还惦记我们家没吃完的鸡啊?”

他像是赶了很急的路,满头大汗:“庚生老弟,你们家的出云楼开始住人了吗?”

“还没,怎么了?”

董大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回家仔细想了想,承露台的做法有些问题,估计没法站人。”

我吓了一跳:“要拆了重新做吗?”

他说这倒没必要,只需要把支撑处的结构改一改就成。

于是董大又在我家住了两天,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把个阁楼的每一处都检查了一遍才肯干休,尤其是承力点,都要放上重物试上好几回。董大做活极慢,常常要一边想一边做,有时候提着刨子,对着木材想半天,我闺女喜欢跟在一边看热闹,见到发呆状态的董大,便问,“师父你是忘记怎么做了吗?”董大一笑,说道:“我只是神游物外罢了!”

我知道他并没有神游物外的本领,大概只是生疏吧。因此,我心中还是有些不放心,等他把四处都检查完了,问他:“这楼真的不会塌吧。”

他回答说:“不会的,要是能塌早就把他埋在里面了。”

我选择相信他吃过的五十几只山鸡,所以,我们家的阁楼到现在也没塌。

但是故事不是这样的讲的,你们准要说,你们家的飞起来的楼还是差点塌了吧,这样做还是侥幸呢。

于是,故事最好是这样的:

我想建一座最美丽的园子,园子里还要建一座飞起来的房子。于是,我把方圆百里的大匠都请过来,把我要建的房子的模样讲给他们听,这些经验丰富的大匠听过之后都摇头,认为这样的房子根本不可能建起来。

这时,有人推荐说一个叫董大的伐木人,最擅长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房子。我便兴冲冲地去找他。董大住在白石岭山脚下,那里只有他一户人家,我远远的看到董大的小木屋,虽然不大,但是盖得精巧,飞檐斗拱,明亮大方。我一看,知道就是他能够造出我想要的房子来。

董大听说了我的来意,说造可以造,但有一个要求,必须每天吃一只鸡。

我欣然答允了。

董大便带着工具开始造房子,我们也每天给他炖一只鸡作为报酬。一开始,董大还很高兴,有说有笑的,随着房子逐渐建好,他开始脸色阴沉,像是心里有事。但董大还是按时把我想要的房子盖了。

他辞行那天,我很感激他的辛苦工作,想到白石岭又远,便交给他一袋干粮让他在路上充饥。

不想,当天傍晚,我们正准备搬到新修的阁楼里去,他却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满头大汗,像是赶了很急的路。他一见我们就问,有没有搬到新楼里去。我说还没有,他说,那好,还来得及。他便推开我们冲上楼,拿着锤子在楼顶的四个角落里敲打着。

我问他这是怎么回事,他才擦汗坐下来,对我们半跪,请求原谅,说他险些酿成大错。

原来,董大最喜欢吃的是鸡胗。他认为鸡胗是鸡身上最美味的肉,可我们炖鸡时都不把鸡胗放进去的。他每天都在餐桌上找不到鸡胗,一开始还以为是我们疏忽了,但一连两个月,每天如此,他便开始怀疑我们私自把最美味的东西藏起来自己吃了,分明是轻慢他。他心中很是不忿,按照大匠的规矩,暗暗地在楼上做了些手脚。他把四面墙壁的通风口安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这样,假如我们住进去,就会每天晚上听到呼啸的怪声。

董大盖完楼,郁郁地回家。走到半道上,准备坐下来吃午饭,打开我送给他的干粮,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是我们为他腌制的腊鸡胗,整整齐齐地码着。他才明白他错怪我们了,于是赶紧飞奔而来,把他留下的暗手一一除去。他说,他不识好人,差点害我们夜里受到惊吓,实在是抱歉得很。

我扶起董大,表示郁结解开就好,说着便一起就着酒吃着腊鸡胗,在新修好的飞起来的阁楼里,相视而笑,握手言和。

这,就是我家会飞的阁楼的故事了。

你问它会不会塌,等到这个故事讲完了,它塌了就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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