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东的幸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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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你就不要再犟了……”我的前面一对老夫妻边走边争论着什么。

“我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我是想着不给他们添麻烦了……”从老汉的话里可以听得出,这是一位善于体贴子女的长辈。

我不得不加快速度超过他们,顾客还在店里等着我呢。他们走路的速度有点太慢,那老头走路一颠一颠地有点不太利索。虽然我很想继续跟在后面走一段路,听听他们为了啥事而争执,但是生意的事还是要紧。

“爷……”就在我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听到老汉轻轻地吐出了这个字。联想到他走路的姿势,我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真的是你,爷。”老汉看着我,由于太过惊喜的缘故,激动得嘴唇微微发抖。

“哟,怎么可能!……”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脑海里的影像画面一下子拉回到了三十前……


“爷,你在睡觉啊?姨夫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来到煤矿的第三天午饭后,我正躺在床上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突然宿舍门“吱扭”一声响,紧接着从门缝里传进一个男人小心翼翼的说话声。

“你是说我?”我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心有疑惑地问道。其实我知道我问的是废话,宿舍里就我一个人,他当然是在对着我说话了。只是他一声“爷”,把我给整懵了。他是谁,他为啥叫我爷?

“嗯,就是。爷,我们这就过去吧?”他语气柔和地“嗯”了一声,以询问的口吻对着我说道。

我仔细一看,门缝里露着一张有点煞白的脸,三七开的偏分头。由于长时间没有理过发,两侧的头发遮住了耳朵,额头正中一个旋让头发不安分地张扬着。脸上镶着一只硕大的鹰勾鼻子,两腮无肉,乍一看,那颗头颅像极了一只瓢的形状。

我走出门的时候,他很礼貌地闪到了一边,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我对着他笑了一下,说了一些感谢的话。他再也没说什么,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转过头径直往前走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上身有些佝偻,右腿似乎短了一截,走路一颠一颠的。头发颜色略微发黄,下垂到了颈部的位置,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地埂上秋霜打过的冰草。他走过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香味,两腮的粉质擦脸油抹得不均匀,以两耳为界,脖子与脸上的皮肤黑白分明。

他一路领着我来到了副矿长办公室,也就是我表哥的宿舍兼办公室。这时我才明白,他口中所称的“姨夫”是我表哥。

“来来来,我介绍一下。这是向东,以后就是你的师傅了。你好好跟他学,争取能早日独立工作。”我们进去的时候,表哥放下手中的文件,指着那个人对我说道。

“噢,原来是向师傅,还请多多指教,以后少不了麻烦您了。”我一听这话,连忙对着那人说道。

“有啥麻烦不麻烦的?爷您真是太客气了!”这个叫向东的人依然很谦逊地说道。他一路上走来,到进门和说话这一段时间,笑容没有消失过。

“你这个向东啊!我怎么说你才好呢?给你说过多少遍了,这是一个单位,该称领导就称领导,该称师傅就称师傅。什么爸、爷,姨夫之类的称呼你给我拿得远远的!我就纳闷了,这个采区总共四十多号人,几乎有一半都是你家亲戚?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叫得那么亲热!”我表哥一听向东称呼我“爷”,他顿时火冒三丈,把向东训了一顿。

“就这样吧,下午你就跟着他上班吧,区长那里我都说好了。”他接着又对我说道。

向东被我那矿长表哥训斥了一顿,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说道:“姨夫,看您说的!亲戚啥时候都是亲戚。您也知道,这的确是我的爷爷辈啊。”

“你就滚球子吧,真是个二货!你把我兄弟叫的是爷,却把我叫姨父,听起来咋就那么别扭呢?以后少给我乱称呼。”我表哥说着话,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下午四点向东叫我一起去上班,我们的工作点就是东井的绞车房。一路上他给我介绍了将要从事的工作的情况,绕了大半天其实很简单,只不过就是操作绞车把煤炭从矿井里运出来罢了。他讲了一些注意事项,特别是安全方面的问题比较多。我注意到他的表达能力有点差,有些事情讲不清楚,说着说着把自己都给搅昏头了。

来到东井我才看到,所谓的绞车房就是山坡下一间土平房。两扇门的门板残缺不全,还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用铁丝拧成的锁扣上坠着一把大锁。其实,那把锁就是聋子的耳朵,如果谁想进出,完全可以从破损的门框里来实现。

绞车房正中间是一只固定在槽钢架子上的大滚筒,上面缠着拇指粗细的钢丝绳,有一台四十五千瓦的电动机做驱动。绞车操作台前放着一把木头椅子,已经黑得看不出木头的原色了,四条腿用铁丝缠绕加固着,否则可能早就散架了。

“我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了。”就在我隔着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向东说话了。“平常这个井下有十几个人在作业,但是地面操作工就一个人在上班,旁边住着几个装卸工……”

“你先别说这些了,告诉我,你为啥把我叫爷,又把我表哥叫姨父呢?”我打断了他的话,想尽快把心里的疑团给解开。

“爷,看来你还真的不知道。说起来你妈是我爷爷的姑妈,你和我爷爷是一个辈份,我叫你爷没错吧?至于何矿长,他和我二爸是两挑担,所以说我称他姨父是理所当然的……”

“哦……原来是这样……”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认识了这个叫向东的人,当年他三十一岁,比我年长十四岁,按辈份相论他称我爷。他又是给我传授技术的师傅,我一直称他“向师”,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叫过他的外号“冬瓜”。

从那天起,我就随他一起上下班,他一边操作一边给我讲解操作程序,我在一旁听他解说观摩学习。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机器,再加上对煤矿井下的情况一无所知,看他操作机器动作那么娴熟,钦佩之感油然而生。

连续三天时间,他一直不让我动机器,说是十天以后再考虑趁休息日,让我练习空车操作。从我心底里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独立操作了,启动、上升、下降、刹车,这些程序化的东西已经我了然于胸。最难把控的是绞车上升至三脚架上刹车的时间,刹车时间太早绞车斗里的煤炭倒不干净,刹车不及时又会导致翻车事故。

第四天正好是我们的白班,那天向东估计是肚子不舒服,井下的信号铃响了两遍他都没有回来。井下的工人最反感这种事,这样不仅会拖延他们完成当班任务的时间,甚至会影响到下一班的工作。第三遍铃声结束后,我毫不犹豫地坐到操作台位置,松开刹车、离合器推至启动位置……

电动机开始带动滚筒旋转,钢丝绳立刻绷紧了在滚筒上一圈圈缠绕着。我的耳朵听着电动机的声音,眼睛盯着钢丝绳摆动的节奏,观察绞车运行情况,这都是我几天来旁观的过程中体会到的。

“爷,爷,我说爷,你胆子太大了……”就在绞车平稳运行的时候,向东一手提着裤子,边跑着边焦急地喊道。看得出来他被我鲁莽的举动吓坏了,额头和大鼻子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在他另一只手准备拉动刹车,强行停止绞车运行的时候,一个庞大的黑家伙出现在了三脚架上。向东大张着嘴紧张地看着绞车往上爬,一时间忘了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脸色相当难看……

松离合,拉刹车,一系列动作下来,绞车平稳地停在了三角架上。并且以七十五度角倾斜着,绞车斗里的煤炭哗啦啦倒得一干二净。松开刹车之后,绞车靠自重从三角架上慢慢往下滑,一直下降到了两百四十米深的井下。机器停止运转的瞬间,绞车房里顿时一片安静。

“爷,你这么快就会操作了?啧啧啧,看来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不一样!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半个月之内能独立操作机器的人。”向东看到我一番安全平稳地操作,他的表情由惊恐立刻转为惊讶。不住地啧啧赞叹,连连称奇!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从那天开始向东就敢放手大胆地让我独立操作了,他则悠闲地白天晒太阳,晚上睡大觉。但是到了交接班的时候,他就不让我操作了,还叮嘱我不要向别人透露我能独立操作机器的事。他神神秘秘地对我说,两个人上班不寂寞,还能轮换着睡觉。那神情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俨然就是一个撕去了憨厚伪装的奸滑之辈……

也许是我们之间真的有一丝血缘关系的缘故,他称呼我“爷”的时候毫无违和感,那就是理所应当事情。他面对大多数人时候都是以笑脸相迎,语言上的交流却很少。我和他之间随着交往的增多,逐渐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真正了解了他的身世。虽然从别人的言谈中我也了解了个大概,但是他说得比较细致。

原来,向东是个苦命人!

据说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死了,如果不是奶奶对他悉心照料,也许他早就去另外一个世界找他妈去了。父亲一直不待见他,父亲说他就是个讨债鬼。按老一辈的说法,他额头上长的那个旋就是克父母的相,母亲的死似乎恰恰证实了这一点。难怪别人说他奶奶活着的时候,老是摸着他额头的旋连连叹息。

五岁时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后妈,还带来了一个小他两岁妹妹,后妈进门一年后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二妹一岁多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向东承担起了照顾妹妹的重任。那时候,向东的父亲被抽调去了公社林场,十天半月才能回一次家。

已经九岁的他才上了一年级,个头却是班级里最矮小的。一年级勉强升到了二年级,二年级不得不再留下来重读一年。重读二年级的那一年寒假里,向东端着猪食盆去喂猪,当时下着大雪,跨出门槛的时候不小心绊了一跤……

上衣和裤子被猪食弄湿了,向东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还没来得及在火炉上得到一点温暖,却劈头盖脸迎来了一顿打骂。之后,他被赶到气温零下三十多度的院子里反省自己。衣裤被冻成了硬铠甲,寒风直往漏出脚趾头的破棉鞋里钻。听着屋里两个妹妹嬉笑玩闹的声音,他站在雪地里默默地啜泣着……

此刻,他多想扑进妈妈的怀抱,像妹妹们那样趴在妈妈身上撒娇。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妈妈早已躺在冰冷的地底下了。他想到了父亲,父亲虽然对自己有点冷漠,毕竟他是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于是,他跑出家门踏上了去公社林场寻找父亲的路……

顶风冒雪跑了十多里路,他如愿以偿找到了父亲。却因此付出了被冻掉右脚拇指和食指的代价,从此以后他走路就成了跛子一样一颠一颠的。在林场呆了大半年,弟弟的出生使他不得不回到家里,担负起照管弟弟妹妹的重任,从此再没有走进学校大门。弟弟妹妹相继走进学校之后,他已经能参加劳动挣工分了。

有一个强势的后妈,就连父亲都不敢多言语,更何况向东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一种逆来顺受的性格。在家里他其实扮演着一个长工的角色,经济大权掌握在后妈的手里,向东辛苦劳作换来的只不过是吃饱肚子和一个睡觉的窝。

二十三岁那年父亲一觉睡过去再没有醒来,额头的旋,作为凶相再一次得到了证明……

向东失去了唯一最亲近的人,他活着虽然不能给予向东太多关爱,他的存在后妈毕竟也会有所忌惮。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对他不冷不热,从他们嘴里没有听到过“哥哥”这个称呼,和所有人一样称他“东娃”。

在一个向氏家族居多的生产队里,向东的辈份很低,即使是有些襁褓中的婴儿他也要以爷爷或者姑奶奶称呼。谁家要是需要他帮忙做事,只需要对他说“东娃,来帮个忙来。”,他就立马屁颠屁颠地跑去了。稍有迟疑,就会招致一顿训斥,最多的就是那句“你这个碎怂货,我还使唤不动你了?”

父亲去世之后,二爸也曾关心过他的事,自从那次被嫂子骂作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过嫂子家门一步。他能做到的也就只有每当做了好吃的,偷偷把向东叫过去吃一点,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坐在门前台阶上谝闲传的人们被一连串的叫骂声给吸引了。人们很快就辨别出那声音出自向东家,他的后妈嚎嚎囔囔地在骂人,好像还有撕打的声音。

“你这个白眼狼啊……这么多年来我养你容易吗?我就是养一只狗,它也知道我对它的好,也会对着我摇尾巴呢!你为啥要做这种龌龊事?她也是你的亲妹妹,你咋能做出……”站在门外凑热闹的人们听到,向东的后妈在痛骂着向东,好像还拿着什么抽打他。听话音好像是向东做了什么坏事,还是针对后妈带来的妹妹。

向东的二爸最终出面了,他把向东拉到他家了解情况。据向东的说法,他晚饭后去给羊添了草,然后准备到厨房里提一桶水。哪知,原本大开着的后门被谁反扣上了。他用木棍挑开门扣,刚刚推开门的瞬间就听到大妹妹在里面发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后妈就从前院里赶来了,硬说他试图趁着大妹洗澡的时候图谋不轨……

二爸自认为弄清了事情的真相,领着向东去给嫂子说明情况。哪里料想到,他在紧闭的大门外看到了属于向东的铺盖卷和破衣服烂鞋,乱糟糟地像垃圾一样扔在台阶上。任凭他敲门,不见里面有动静;隔着门喊话,里面以沉默应对。无奈之下,二爸只好把向东暂时安顿在自己家里住下。

二爸深感自己的力量太有限了,想借助组织的权威迫使嫂子同意让向东搬回去住。他最终还是小瞧了那个女人!当着大队主任的面,她扬言,如果谁再敢说让向东搬回去住,她就去告向东流氓罪。这样一来,吓得没人再提说这事了。

那一年,向东二十二岁。

尽管向东也说明了那天事情发生的过程、尽管大多数人也不相信向东会干出那种事、尽管人们也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是,除了摇头叹息之外,似乎没人能为他做点什么。即使是他的二爸又能怎样呢?二婶完全把放羊喂猪的事情交给了向东,对于向东来说,只是从一个火坑走进了另一个火坑……

向东的命运转机是他到二爸家的那年春节。

由于是两挑担的关系,我表哥春节的时候去给向东二爸家拜年。我表哥说,当时,男人们在喝酒,女人和孩子们聊天、玩扑克,都各有所乐。只有向东独自坐在火炉旁烤火取暖,他很少与别人开玩笑。如果谁说了一句笑话,向东总是第一个笑出声的,别人早就不笑了,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止。

按我表哥的说法,向东的事他听说过,但是一直没见过面。那天他才注意到,这个人面目上看来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大大小小的人都叫他“东娃”。他看谁都是面带微笑,那种笑给人的感觉是带着讨好谄媚的意味,又像极了那种缺心眼的或者神经有点问题的人。

在我表哥和向东二爸聊天的过程中,他二爸说对向东的事他也是有心无力,修房子找媳妇成家看来是没多大希望了。最后,他二爸央求我表哥帮帮忙,看看有合适的人家去做个上门女婿也行。我表哥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当时就提出让向东先到煤矿上去,最起码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就这样,向东成了一名煤矿临时工。那时候还没有农民工这样的叫法,也不像现在这样“新产业工人”非常有面子的称呼。一个临时工的身份对于其他人来说不重要,但是对于向东来说意义非凡。他在煤矿既解决了吃饭睡觉的问题,还有了自己可以支配的收入,在这里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没有人会随意指使他干什么。

煤矿的生活开启了向东自懂事以来最幸福的生活……

“向东,你的徒弟培养的咋样了?都一个月时间了,该能独立工作了吧?”有一天下班,刚刚走进大门就碰到了我表哥。

“姨父、呃,矿长,到现在还不敢让他独立操作,我看还要一段时间才行。”向东看了我一眼,开始编瞎话了。

“刚从学校出来的娃娃,学了这么长时间还不会操作?”站在一旁的李区长看来有点不太相信。“你把脑瓜子放灵活一点,我原以为你有十天时间就能学会呢。看起来挺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咋就这么笨呢!”他转过头对我说道。

“区长,我……”听了区长的话,我尴尬地看了一眼表哥,陷入了无地自容的境地。

“嘿嘿,爷,你也不要着急,这段时间我好好给你教一教,很快就能学会的。”我刚想解释一下,向东怕我说漏嘴,连忙打断我的话拉着我去洗澡了。

吃完饭我就去找向东,我说不能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让人家怎么看待我?向东说让我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他说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矿长的表弟,没人会把我怎么样的。他还说,上班时间太熬人,能偷懒一时是一时,反正工资一分也不会少。

“通过在煤矿的这几年,我算是看透了!人不能太老实,适当的偷奸耍滑很有必要,累垮了自己谁会同情你呢?就是因为你,我这个月估计能拿到安全生产奖……”向东给我做了一番思想工作。但是,我没有弄明白,为啥说因为我,他就能拿得安全生产奖?

最终向东的诡计还是被发现了……

几天以后的早晨九点多,我和向东下班刚刚走进大门,就看到李区长黑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站在那里。向东明明看到人家不高兴,他还笑嘻嘻地腆着脸走过去打招呼,一副讨好人的面孔。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我也习惯了他这种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副示弱的样子。

知道了他的身世,就很容易理解他的做法,从小就处于弱势的他,示弱便是他的处世之道。

“向东,你嘴张得像个癞蛤蟆一样笑个锤子。你上班上得很舒服啊!”李区长没有被向东的笑容给俘虏,他对着向东骂道。

“嘿嘿,区长说话真幽默……”向东对别人的谩骂习以为常了,他依然微笑着说道。

“幽默,幽默你的卵蛋!你给我滚过来……”他刚说了半句话,就被区长给打断了。区长边说着话,超朝办公室方向走了。向东干笑了一声,一颠一颠地尾随着区长走了。

大约一小时后向东来找我了,他哭丧着脸说区长不知道啥时候就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刚刚把他臭骂了一顿。从明天开始我就独立当班了,他这个月的安全生产奖看来是拿不上了,区长还说要扣他半个月的工资呢……

谁都没有想到,我独立承担工作的当月就拿到了安全生产奖。

各个岗位有它的评比标准而且要求很严格,能够达标的不多,特别是绞车工达标难度更大。脱轨,翻车,撞倒巷道里的支架,这些都是经常发生的。所以说,绞车工拿到安全生产奖和中彩票一样几率很小。

我当班的时候也会出现这些情况,但是出现的次数非常少。而且我都能够自己处理掉,不用井下工人帮忙,还不耽误正常生产。别人不理解,我是怎样判断出绞车脱轨的;又是用啥办法把一吨多重的绞车斗弄上铁轨的;怎样解决翻车事故的……。我总结了一句话——知识就是力量!

别人以我拿到安全生产奖的事情来挖苦向东,说他开了八年绞车,没有拿过一次奖。向东“嘿嘿”一笑,说道:你们也不看看那是谁教出来的徒弟!看他那表情比自己拿到奖还要神气……

向东隔一段时间就会告诉我,说他在配电箱后面给我留了好吃的。果然如他所说,我隔三差五就会在配电箱后面拿到罐头、饼干、西瓜或者其他一些东西。我客气了好几回,说挣钱都不容易,让他不要再给我留东西了。他总是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既然有好吃的,就该与大家分享。但是,我似乎没见到他与别人分享过,看来他把我这个爷还是特别对待的。

即使再好的关系,如果一方老是付出,另一方抱着坦然接受的态度,那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的。于是,某一天我提前去接向东的班,特意在小卖部买了好多东西,作为对他的回报。

“爷,啧啧!看来你上路挺快的!”向东看到我提着一兜子东西,眉开眼笑地说道。

“上路?上啥路!”对于“上路”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爷,你跟我还有啥可隐瞒的?你这么多好吃的,难道不是别人送的?”听他那口气,好像有人会行贿我们一样。

“谁会给我送东西呢!这是我自己买的。你老是给我东西,我总不能一毛不拔。”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启动箱上,说道。

“爷,我们哪还用得着自己买东西?嗨!我还想着以后再告诉你呢……”他虽然嘴里称我是爷,那副表情俨然是看着一只不谙世事的小白兔。

原来如此!经过他这么一说,我算是第一次明白了“手中有权”的重要性了……

我们这个煤矿规模虽然不大,但是出产的煤炭质量是上乘的。旺季的时候,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有些人为了能及时装车,或者能装到质量好一些的煤,就要“想办法”了。如此一来,我们绞车工就成了广大司机朋友的感情联络的对象。

向东说,一般懂规矩的司机车停下来,第一时间就到这里绞车房及时沟通交流。当然了,他们是不会空手而来的。绞车工和井下的工人有特殊暗号相联系,例如:绞车斗下降的速度,绞车钢丝绳的松紧程度,绞车斗在巷道尽头停顿的次数,这都是有讲究的。

那些事先沟通过的司机,如愿以偿装上了高质量的煤炭。完全不把绞车工“当回事”的司机,他们只能怨自己运气不好。刚刚还是一绞车斗上好的煤,下一斗就成了煤矸石,或者又是水与石头的混合物。那些司机赶紧把笑容堆在脸上,把怒火压在心里,找绞车工说好话陪笑脸……。

面对那些空手而来的司机,绞车工深深地叹一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唉!井下的工人也不容易啊!他们这会又渴又饿,恰好又遇到了不好的煤层……”

向东跟我推心置腹地说,井下某一个位置是他的天然冰箱,能储存一些吃不完的东西。他一般给井下工人分享一部分,自己留一部分,所以才有了给我留下的那些好吃的。

和向东的这一次交流,我第一次对“绞车工”这个不起眼的工作岗位有了全新的认识。仔细回想起来,我开始抽的第一支烟就是在煤矿的时候……

向东很少到山外去,到山外也只是吃住在县城的煤矿办事处。节假日和夏收期间他多数时候都在值班,不知道八年时间他回过几次家,也许根本就没有回去过也难说。他倒是和我说起过,说有三年春节他是在我表哥家过的。这话我相信,我表哥表嫂都是很宽厚的人。

有一次我听说向东和机械队老张一起出山了,按别人的说法好像是老张在给向东介绍对象了。两天以后向东回来了,老张是过后两天才回来。据我观察,老张这次媒人当失败了。我发现自从回来之后,向东和老张见面就跟空气一样无视对方。

过了几天的一个休息日,晚饭后向东约我一起走走。他拉着我来到绞车房,配电箱后面有他事先准备好的花生,啤酒还有午餐肉。我们两个边吃边聊,说些鸡零狗碎的闲话。我总觉得他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感觉到他有话要对我说。

“我听说前几天老张给你介绍对象了?”我很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一直没好意思问他。

“爷,你说我能找一个啥样的媳妇?”他没回答我的话,却反过来给我提出了一个问题。

“那要看你心里的标准有多高了,我能说你能找一个啥样的?不过咋说呢,我们要正确看待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过高或者过低,心态要放好。”这些话我也是听别人说的,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些思想。

“他妈的蛋蛋!老张简直是欺负人呢!”向东咕嘟咕嘟灌下了半瓶啤酒,打了个酒嗝,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停了一会,他看到我没有搭话,接着说道:“他说给我介绍的是他小姨子,没想到不是亲小姨子。”

“不是亲小姨子也行啊,老张老婆长得那么好看,即使不是亲妹妹,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兴趣,我立马凑到他面前问道。

“嘿!爷,你当时没见那情况。长相如何我就不多要求了,最起码也要是个正常人吧?那女人长得像个大猩猩,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好像有眼疾,眼睛红红的周围还糊着眼屎。从见面就呲着嘴不停地笑,漏出红红的大牙花子……我有那么不堪吗?我就配找这样的女人吗!”向东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他仰头喝完剩下的半瓶酒,把瓶子砸向了门外的山坡……

从老张之后我没听到过有人再给他介绍对象的事,不过我听人们私下里议论,说“向东这个人啊,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要家庭没有个好家庭,眼睛还‘馋’得要命!”……

我离开煤矿的时候他正好不在,后来听表哥说那段时间正在四处相亲,他的事情都是我表哥给张罗着办的。虽然向东心里有十万个不愿意,最后不得不同意和一个大他两岁的女人一起生活。

那个女人的丈夫意外死亡,留下了五岁和三岁的两个儿子,三岁的儿子是丈夫的遗腹子。女人长相周正,精明能干,丈夫跑运输挣了不少钱,三年前刚刚新修好了一院新房子。女人也是看到向东是个实在人,才同意和他走在一起。当然女人不知道向东的心思,向东之所以同意这门亲事,完全是我表哥表嫂努力的结果。

“感情是慢慢培养的。”这是老一辈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我表哥说起向东的亲事,也是这样总结的。他说向东结婚之后尝到了家庭幸福的滋味,三天两头请假出山回家。平时上班还主动加班,就为了挣那点加班工资,整个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了。

向东结婚不满一年就有了一个女儿,老婆的两个儿子也很听话,一家人小日子过得很滋润。煤矿破产倒闭之后他被安排了公益岗,后来干脆在市场摆摊卖菜了。他充分发挥自己爱攀亲戚关系的优点,见人未语先笑,一副谦卑的姿态,就凭这个给他带来了不少回头客。由于他价格上很公道,质量上有保证,有些餐厅约好了让他专门送菜,仅仅这一项就是不少的收入。

向东对儿子女儿一样对待,尽最大努力供他们上学。几个孩子都比较争气,大儿子是公务员,二儿子自己搞工程,女儿是小学老师。这些都是我听表哥说的,他说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

“这是忙啥去呢?”寒暄了一阵,我又想起了刚才听到他们的对话。我问道。

“嗨,明天不就是中秋节了,大儿子说是接我去他家里住几天。二儿子说全家人一起吃过饭再让走呢,女儿又攀扯她大哥一家去她家里,我听的都头疼!过节咋就这么烦呢……”向东笑着说道。

“好啊,儿女们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人一辈子再图个啥呢?这就是理想中的幸福生活。向师,您真是好福气啊!”我由衷地感叹道。

“你听,爷说的啥?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向东老婆剜了向东一眼,有些嗔怪地说道。

“你别说,老子我还……”向东刚要说啥,电话突然响了。他接通电话嗯了几声,说道:“行行行,我老了,说话不顶用了,一切听你们安排。老子还没有自主权了!”

向东对着手机说话的过程中,眼睛在我和他老婆子的脸上不停地转换。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好了,好了,不打扰你们了,别让孩子们等急了。”我看他挂断了电话,连忙说道。

“行,那就这样。爷,我先走了,有空我去你的店里再聊吧。”向东说着话,伸手与我握别。

向东和他老婆子往前走了,他走几步路就回一下头,和我挥手道别,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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