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确诊了青光眼住院,因为父亲的特殊情况,村里给办了残疾证,每月补贴一点钱,母亲收拾东西时,只说了一句“这辈子也没干成啥事,这件事倒是干对了 ”。
皮箱最底下是父亲的旧本子,残缺不堪,边角卷起,映上一叠叠枯叶似的死去的黄色。
我轻轻拂去灰尘,想再读一读父亲之前写的一些诗,但字迹太模糊了,读不清,这些诗和人一样倔强地想要抹去存在的痕迹。
父亲是个书呆子,村里人都这么说。
村里的王婆婆是个寡妇,年轻时候丈夫跟人跑了,这么些年没再嫁人,平日里她的谈资也够村里人唠一天的了。
不过说起来我的父亲,她总是冷笑中带着鄙夷“我知道的,就他嘛,年轻的时候可不得了呢,天天说自己写诗,不知道以为多有文采,考大学照样复读三年没考上......"
村里人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跟着议论起来,仿佛嘲笑一番就能让他们本就悲苦的人生多一点乐趣。
“ 啥大学生,会写点诗就是大学生了”
“会写文章有什么用,读书读傻了也没考上大学”。
..........
村里人背后的议论没少传到父亲耳边,父亲很少喜怒于色。
听后也只是默默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天空,烟雾一丝一丝漂浮着,像被风干的腌鱼条撕成一块一块的。
我时常想为何父亲总是沉默,不反驳他们。
(二)
父亲早些年和大伯一起做生意。
摊位是用胶皮布围起来的木桌子,摊位上除了一个煮馄饨的灶台和放碗的大长桌外,就只有几张供顾客吃馄饨的简陋小方桌。
“馄饨哎,卖馄饨了”大街小巷的吆喝声中,父亲忙着煮开水,擀面皮,包馄饨馅,忙着张罗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旁边炉子的水滚烫地冒泡,父亲的汗水大滴大滴地滚落。
电话里不断的催促声,咒骂声,沸腾的水一刻不停的咆哮着,桌子上的客人无所顾忌地大声吆喝着。
只有到了晚上,才是属于父亲真正的时间。
父亲总是在他破旧的残页上写上几句话,像一首诗,又“风似刀,水似火,风里雨里下刀火,生是一方桌,死是一方桌”。
父亲常好像从来不觉得累,总笑着说“年轻精力好,多辛苦些多攒点钱总归好的”。
大伯抱着我的时候,总是叹气“你别看你爸爸现在下馄饨,年轻的时候他诗写的好啊,经常发报纸,那时候我都羡慕他呢,可惜呀”。
“那为什么不写诗呢”。
“要生活呀,过日子呀,写诗过不了日子”。
那时候的我还不懂什么是诗,什么是生活,只觉得父亲以后一定会成为大诗人。
小学时候写文章,老师让我们修改,我拿给父亲看,他总是温柔地把我环抱在怀里:“写的不错呀,不过你看这句可以这么修改,你要写爬山虎,要写它新生的绿叶,写它不屈的命运"。
老师总把我的作文当成范文朗读,在同学们的夸赞声中,我总是自豪地向他们炫耀:"这是我爸爸帮我修改的,我爸爸是个大诗人。"
(三)
有一次半夜,小偷乘着父亲睡着了,在店里偷了父亲一条裤子和钱包。
那是父亲唯一的一条西装裤,还是崭新的,只穿了一次。
第二天在垃圾场有人捡到了那条裤子,裤子口袋被翻开掏空,里面竟没有一分钱。
破旧的钱包炸开了皮,父亲当时着急地捏着钱包,用手狠狠地抹了一下脸,皱起眉头又放平“我之前写的纸条在这里,还好没丢。”
隔层里夹着一张泛黄纸条,是父亲写的一首诗。
小偷大概也没想到,父亲的裤子和钱包里没有一分钱吧。
年幼的我总能听到父亲和母亲的汹涌地吵架声,瓶子摔地的破碎声。
“还诗人,孩子都要笑你没本事“
“我要是你,我都没脸活着了,钱挣不到,东西被丢到垃圾场,不知道回家来干嘛”.......,
那些旧日记忆里的碎片像灰白色沉重的晚云中的一声惊雷,炸开了平静生活中的美梦。
(四)
后来,曾经的那个地方拆迁了,生意日渐萧条。父亲只能和大伯分了家,一个人出去打工。
我长大了些后,在老家上了初中,就很少见父亲了。
父亲几乎不回老家,常年在外奔波。
家里人也很少告诉我父亲在外的事,我忙着学业,忙着大大小小的考试,与父亲通的电话也日渐少了。
电话里父亲总是安慰我“我在外面好的很,吃的住的都好,你就在家安安心心看书,钱不够就和我说”。
我每次都想告诉父亲不要那么忙碌,要注意身体。
但电话那头吵闹声嘈杂声总会掐灭了我的话“不讲了,那边忙了,你在家照顾好妈妈”,随之而来的是电话的嘟嘟声。
高考结束后才隐约知道,父亲之前在外打两份工,白天在饭店顶着热火炒菜,晚上在小区巡逻当保安,夜里轮流值班,一天睡不着几小时。
父亲住地下室,是保安室的站长偷偷给安排的房子,还是父亲塞了几条烟通融的,地下室阴暗到几本没有光亮和空气流动。
(五)
我和父亲的交流基本都是微信,父亲给我拍了房间的照片。
白天的地下黑的不见光,灯泡一闪一闪的,像小水蛇一样摇摇欲坠,只有一张破旧床和一个矮桌子,推着七零八碎的东西。阴暗,潮湿,凌乱,逼仄,你很难想象它是一间屋子。
“房间冬天不冷,夏天不热,电风扇都不用开的,我还戒了烟,正好省钱下来给你买新衣服”。
“现在天热,吃不下去饭,饭店的酒随便喝,每天中午喝两瓶啤酒”
“我上夜班你不用担心我的,晚上巡逻一个小时,就看看小区又没有人外来的人,其他时间没人看着就偷偷睡一觉,那个站长人还挺好,照顾我”......
我翻着一条一条的聊天记录,眼泪就像滚落的珠子,硬邦邦地砸在屏幕上。我竟不知,父亲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上了大学,父亲经常会把写的诗发给我看,说要和我探讨探讨文学。“咱们家出了一个大学生,了不得,别看老爸年纪大了,文学功底可不弱”。
可还没来得及和父亲探讨文学,就得知了父亲手术的消息。我坐在回家的车上,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六)
医院里刺鼻的药水味充斥我的神经,白色的床单没有一点血色,父亲躺在床上闭上眼,微微皱起眉头。
父亲眼睛上裹着一层白布,缠绕着头颅像古老埃及风干的木乃伊。
医生说父亲眼睛暴盲,突发疾病。
前一天早上还在厨房里切菜的父亲以为是油烟熏了眼,没太在意,继续烧锅炉,等到眼睛看不清再去医院时,已无力回天。
父亲一只眼睛瞎了,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就回家了。
父亲变的愈发沉默,在家的时候总躺在床上睡觉,只有在我给他上药的时候,才说上几句话。我
小心翼翼的问母亲,父亲情况如何,眼睛能不能治好。
母亲总是冷着脸“他瞎了在家害我,住院又花钱,我怎么知道他好不好”。
我忍不住和母亲大吵一架。
父亲这个时候在房里轻声咳嗽,叫我过去,笑容有些惨淡,“别和你妈计较,她一辈子跟着我没过几天好日子”。
我泣不成声的把头埋在父亲怀里“你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父亲拍拍我的头,安慰我“人嘛,这一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
(七)
年后,父亲在广播里听到了招聘信息,决定去诊所当推拿师。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在外做起了推拿师,基本全年无休。
我去过父亲店里,生意还不错,找父亲推拿的客人也不少,公司安排包吃包住,住宿的地方也干净整洁。
走廊上挂着的荣誉熠熠生辉,父亲在多次评选中被公司评为“老黄牛精神”。
父亲在公司被人人称颂,大家都尊敬的喊他张师傅,说起来也都流露羡慕的神色:“张师傅读过不少书的,跟我们文化不一样的。”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却久久开心不起来。
(八)
前些年,父亲当年补习班的老同学来看望他,当年的同学如今大多是教授或者政府机关的领导。
那位同学寻了好几年,辗转要了多个同学的电话才得以找到父亲。
一见面,得知父亲景况,当即神情灰暗下来,握着父亲的手不住的颤抖“老同学啊,没想到 ,没想到啊.....”
“当年你也是我们中文章写的最好,最得意的,怎么就.....哎”。
临走前,老同学偷偷在被子里塞了几百块钱,旁边还有一张纸条“老同学,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我翻了好久的相册,才在一众暗黄了掉色的的照片中找寻到一张旧日的老照片,那是父亲唯一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父亲穿着白大褂站在医院门口。
彼时父亲剑眉星宇,身形俊朗,眼神如昭昭明月般清澈明朗。
照片背面是几行大字,笔力遒劲,洒脱不羁“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那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怀着书生意气,在报纸上大展拳脚,慷慨激昂地评论时事,他也曾想过为着这片广阔无垠的土地献上热枕的理想和抱负。
父亲早些年没考上大学,本是报了师范学校准备当老师,考了县里的第三名,家里人本以为 事情成了,最后却被分数比他低了几分的同乡找了关系把名额占了去 。
当时已经复读了三年的父亲愤然丢下笔,毅然决然的去学了医,在省里的医院跟着当时有点名气的导师学针灸推拿,是所有学生里最认真最出色的。
本以为前途一片光明的父亲,却不知,命运的洪流此刻正汹涌而来。
那个时候, 临近毕业的父亲才知学中医针灸是发不了医师资格证的,开不了证自然当不了医生。
学了一身本领却空有抱负的父亲站在人生的路口,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不公。
但似乎这只是命运的开始,命运好像从来不曾眷顾过父亲。
滚滚红尘万千事,早该知道,这世间万事,本就如此不公。
蹉跎一生,可笑成了盲人推拿。
(九)
今年年后,父亲接了个电话。
我听不清电话里说了什么,只是父亲很黯然地说了声“好”。
嘟嘟的声音响了一会父亲才挂断了电话。
父亲说过完年要他回去上班了,“年要结束了,又要走了,为了这几两碎银依然穷的响叮当。”
我当时听到这话眼泪刷刷地流下来,想抱抱父亲,让他留下来不要走,但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终究没有和父亲好好道个别。
这之后的不久,我没再见到过父亲,父亲也并不常打电话。
瞎了一只眼的父亲,怎么会想到另一只眼又瞎了,好在手术及时,没全瞎,只是视力只能保持不再恶化,只有一点点微弱的阴影透出的光能证明眼睛没有完全瞎去。
(十)
从医院出来,父亲眼神木讷。
我想搀扶着父亲,父亲硬挺的手臂甩开我:“我还没全瞎,我不需要人搀着。”
语气生硬地没有一丝温度。
我和父亲在沙发上瘫坐着。
父亲叼着烟,眼神有些颓靡,头发乱糟糟的也不想打理。
我看着父亲的样子,佯装生气地夺过他手里的烟:“医生都说了不能抽烟,病情会加重...”,
父亲眼神还是灰色的,两只手瘫在沙发上,好像被人砍了随时会断掉地垂下来,一团团烟雾在嘴边吞吐,神情逐渐模糊:“不抽烟干嘛,等死吗?”
我听着心里一惊,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啪落下来。
想起来父亲在医院听说眼睛可能治不好,气愤地一把拽掉了手上插着的输液针管,激动得要跳起来,“治不好让我被车撞死算了,还能赔点钱”,
当时我死命地抓着父亲的胳膊,把他环在身体里,心里不断地颤抖着,哭着喊着“不要”。
我拿起父亲茶杯旁的小本子,胡乱地翻着,声音有些哽咽“死了你的文章,你的诗怎么办”。
父亲不作声,又重新点了一支烟。
良久,才从雾气里吐出一口气,沙哑着嗓子“眼睛都瞎了,写诗做什么”。
“你以前不是最宝贝你这些纸,比你命还重要,现在怎么了,要抛弃它”。
父亲用手轻飘飘地抖了一抖烟,平静的没有一点起伏“我命就这样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没那个命写诗,现在还有什么诗人,都死光了。”
死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那样的平常,平常到是一种必然。
烟雾还没散去,父亲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我翻开那本本子的最后一页,是一首诗。
《盲人写真照》
世上不幸千千万,终究不敌盲与瞎。
花花世界暗无色,朗朗晴空不显光。
好手好脚无所施,能吃能喝羞于享。
滚滚红尘无多路,除却算命与推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