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震惊
我当下失去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阵剧痛中醒过来。我的右胳膊被卡住,动弹不得。左胳膊动一下,就是钻心的疼。我艰难的把头扭向一旁,我看到老崔脸上全是玻璃渣,整个面部被鲜血灌溉,触目惊心。我喊着“老崔”,老崔没有应答。
车外人声鼎沸,夹杂着救护车的鸣笛声,交警在实施救援,我驾驶的卡车和货车迎面相撞,货车被撞变形,对方司机卡在驾驶室,我和老崔驾驶的卡车发生侧翻,悬挂在路沿上,底下是万丈深渊。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情况有多紧急,救援晚一分钟,我和老崔随时可能命丧悬崖。
我和老崔被抬上担架,由救护车送往最近的医院。在这次交通事故中,我左胳膊粉碎性骨折,老崔因为颅内充血抢救无效,再也没能醒过来。
从医院太平间回来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彻夜不眠。我不愿意相信老崔就这么走了,好几次做梦梦见老崔咧着嘴冲我笑,露出一口黄牙。
老崔是家中独子,他上有八十岁老母,中风多年瘫痪在床,妻子下岗,家里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儿和一个脑瘫的儿子。老崔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我去看望老崔的妻儿,他们全家住在城农村里密密麻麻的棚户区,走进低矮的民房,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内夹杂着常年不通风的怪味,令人想要窒息。老崔妻子只有40出头,看上去却像有60多岁,她把我引进屋里,招呼我坐下。她不说话,只是坐着,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哀伤。面对丈夫去世的噩耗,老崔妻子看上去异常平静,但我知道,这坎换作是谁,都没那么容易过去。
离开的时候,我对着老崔妻子深深的鞠了一躬。她看着我,神情漠然,空洞的眼眸像一口枯井,我想哀莫大于心死大概说的就是这样吧。
我没有再去工地,我妈埋怨我爸不该上来就派这么个任务给我,差点连命都没了。我爸那阵子脸色很不好看,我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料理各种后事已经够我爸烦的,何况这件事对工地影响很大,卡车算是废了,好在有保险,经过保险公司理赔,损失不算太惨重。至于老崔,我爸以公司名义赔偿老崔妻儿一笔抚恤金。但我知道,再多的钱也换不回一个完整的家。老崔的妻子没了丈夫,一双儿女从此没了父亲。
老崔是因为我才不幸遇难的,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亲历死亡。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小,不懂生老病死。这一次我目睹死亡,感受到生命消逝的悲凉与绝望,一个人前一秒还活生生的和你讲话,后一秒说没有就没有了。你再也无法唤醒他,从此阴阳两隔。
生命如此脆弱,在死亡面前,一切都变得不堪一击。此刻,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倪妮讲,我忽然觉得如果我不讲出来,万一哪一天连见都见不到倪妮了,岂不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讲出来。
我决定去找倪妮。交通事故造成我的左胳膊粉碎性骨折,打上石膏以后不是特别方便,医生说至少要一个月才能恢复,但我哪里顾得了这么多。我去找倪妮,倪妮看到我,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几天不见,怎么变这样了?你。。。。。。你没事吧?”倪妮在给小杰喂饭。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叔叔呢?”我笑嘻嘻说道,朝里屋张望。
“一早就出去了。”
听倪妮说倪妮爸找了个看大门的活计,给附近一个污水处理厂看门,周末小杰由倪妮带着。我去的时候,倪妮爸刚出门。
“叔叔。。。他还好吧?”我试探着问。
“他没什么,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对你气得咬牙切齿。”倪妮说。
倪妮这么讲,我一点都不意外,说不生气那是假的,怎么可能不生气呢?能让倪妮爸有个具体的生气对象,让他老人家把心里的怨恨发泄出来,我心里也好受点。
“好吧。”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倪妮一边给小杰喂饭,一边用勺子将嘴角边的饭渍揩掉。很快,一小碗饭喂完了,小杰抱着皮球在院子玩。
倪妮拎着桶和盆子,拉过一个小凳子,坐下开始洗衣服。我陪小杰玩皮球,时不时看一眼正在洗衣服的倪妮。
“倪妮,我,”我鼓起勇气,倪妮洗得专心,好像没听到。
“倪妮,”我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嗯?”倪妮转过身看我,顺势用手臂撩了下额头掉下来的刘海儿:“怎么了?”
“没、没事。”我有点泄气,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倪妮把衣服洗完,晾在晾衣杆上。倪妮走哪我跟哪,像个跟屁虫。转眼晌午了,倪妮进厨房,我也跟进厨房,倪妮拿起一袋调料看了下,自言自语“少了点”。说着倪妮转过身,吓了我一跳。
“你怎么了?”倪妮大概看出我一整个上午怪怪的,有点不对劲。
“没、没怎么。”我搔搔后脑勺。
“没盐巴了,中午吃面,你去村口小商店买袋盐回来吧!”倪妮给我派任务。
我领了任务往外走。整整一个上午,我愣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觉得自己实在太挫了。
倪妮做了她拿手的油泼面,我一连吃了两碗,我对倪妮的手艺赞不绝口。
“你要是开面馆,我保准天天捧场。”
“你呀,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倪妮笑道。
倪妮把小杰哄睡后,开始收拾碗筷,我要帮倪妮,被她拒绝了。
“你乖乖坐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忙了。”倪妮把碗放进水槽,背对着我洗碗,忽然倪妮说道:“你知道于风为什么会那样吗?”
“啊?哪样?”于风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了,突然听到,一时没反应过来。
“其实,我一点不怪他。”倪妮说,原来她没有问我,而是自言自语。水龙头四溅的水花淹没了倪妮的声音,但我听得真切。
午后,孩子熟睡,我和倪妮坐在桌前,倪妮问我是不是很好奇?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倪妮重复道。然后,倪妮和我讲述了发生在她九岁那年的事情。
“他是我的远方表叔,给我们村盖学堂,就在我家借住了一阵子。他那时大概25、6岁。”
我有点云里雾里。
“那年夏天闹旱灾,家家都在打井,我家也不例外。”倪妮深吸了一口气:“有一天,我爸通宵挖井没回来,那天夜里,表叔进了我的房间,摸上我的床。。。。。。”倪妮哽咽了,讲不下去了。
这转折来得太突然,我惊骇极了,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的震惊。
片刻,倪妮抬头问我:“你知道那一晚,”
“不,别说了。”我几乎要哭出来。
“你让我说下去,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在电影院里,于、于风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我不怪他,真的,一点都不怪他。”倪妮说着,勉强挤出一个笑,那笑比哭还难看,我知道倪妮在故作轻松。
我不知道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有多少人会像于风一样,在乎那层薄薄的膜,会把它看得比一个女孩子的纯真和善良更加重要。
我除了震惊,剩下就是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接下来我是该安慰倪妮,还是保持沉默,还是别的什么。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