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年解放到现在,人口翻倍了,窑洞原先希希拉拉,现在挤挤挨挨。村里的后生一茬一茬长大,要娶媳妇,就要修建新窑洞,新批地基。批在哪里?成了迫切的问题。
我心里明白,大家都盯着狮子坪。新建石窑,不想修在坡上了。咱村叫石龙村,是个龙头形状,窑都建在龙的鼻子以上两眼处。但井都在低处,吃水不方便。路都在平处,出行不方便。
可狮子坪无论如何也不能占啊!一来,不符合国家政策——宅基地不能占用耕地。二来,那是全村的白面瓮啊!
我和干部商议后决定把宅基地批到沙枣沟。那不是理想的住处,一不在川面上,二还在半坡上。
沙枣沟。沈红叶脑子里立即出现一幅图画:满沟的沙石,大的如岭如房,中的如虎如牛,小的如拳如豆。躺着卧着立着,横着竖着歪着。上面爬着碧绿的野葡萄藤、左搅子蔓。沟两面是各种野草:细细的麻黄,婷婷的细辛草,叶子肥大的婆婆奶,果实扎人的苍耳。贴地皮生的麻雀脑瓜盖,丛丛簇簇的艾草……秋天,半崖上突然绽开一簇金黄的野菊,让人盯着它看个不够。
沟里一捻清溪汩汩,从岩石下流出,随着沟势时细时宽。细处能一把握住,宽时如滑滑的绸缎,软软的铺在沟底青石板上。夏天,每当河里发了洪水,村里的婆姨们就来这里洗衣服,石板平整,石面涩,是天然的搓板。洗好一件,凉晒到两边的草坡上,绿草鲜衣,非常好看。
怎么了你?痴痴呆呆的。沈道栓问女儿。
沈红叶回过神来,笑着:“没事,你继续说吧。”
社员有怨气。有人怨我,自己占了好地方,就不管他们了。但是我在石龙村的龙下颏修窑洞时,那是块干巴巴的蒿草坪。
“是的,记得小时候,我曾经在那里拣地衣。”
沈红叶插嘴说。
咱家修建石窑时,村里人背着我三人一伙伙五人一圌圌(chuan),指点议论,说背靠关帝庙修窑,谁知会怎么样。
关帝庙解放前还有香火,四近其它村里也有人来烧香拜关公。六六年破四旧,打倒牛鬼蛇神,队里圈了牲口。后来上头分来一辆手扶拖拉机,也停在庙院里。
喂牲口的牛民奋夜里住在那里,他常说夜里不安静,有响动。听见有筛草料声,起来看,什么也没。有一夜,发动拖拉机的声音把他惊醒。他侧棱着耳朵细听,哗哗啦啦,又好像牛都挣脱缰绳跑出来抵那拖拉机。他下的抖嗦打颤,起来拿了顶门棍,戳破窗眼往外看,月眉白白的,院里静静地,牲口都在圈里,安详卧着。
这事传的全村里都知道。我修窑时,你爷爷、你候爷爷都打劝我,不要把窑修在那里。
可我多次睡过那里,从来没听见什么响动。三庄大队解散后,石龙村的大队部就设在庙院北窑里。
“嗯,喜民叔就说你,胆子大,敢与神仙做邻居;福神高,能将邪魅镇窑底。”
“可是,狮子坪最后还是被批成宅基地了,成了新村址。你也罢,那只狮子也罢,都没有守住那块上好的水地。蜂窝似的窑洞村被遗弃在半山腰,代之而起的是狮子坪一排排崭新的平板房。”
狮子坪本是石鲤村一户李姓地主的地,他为了守住那块地,让人凿了狮子坐在地头。因为离的石龙村近,47年土改时分给石龙村贫雇农,合作化时归了集体。
当初李姓地主没守住,如今我也没守住,因为社会不断变化,天下没有一成不变的事。
沈道栓说的淡如云烟。
沈红叶看着老父亲,吃惊又疑惑。多年来她不敢在父亲面前提起狮子坪,那是他的心系之处,情牵之地。人往往爱在哪里,痛就在哪里。
在沈红叶的记忆里,狮子坪就是麦子地。
夏天,父母让她歇午,她睡不着。等父母睡着了,她和妹妹偷偷溜下炕,到蔚汾河里玩。父亲发现了,说你既然不睡,就去狮子坪看麦子。
麦熟季节,地老鼠不吃别的,只偷吃麦子。中午,社员回家了,麦子地里静悄悄。穿着烟色竖条毛背心的地老鼠偷偷的爬到地边,眼睛像黑黍子一样亮,头一偏,伸出尖牙咬断了麦秸秆,吃了麦子,吐出一小堆麦芒。
小红叶拿着棍子在地堎上巡逻,太阳把她的影子压成一个扁圆,跟着她在脚下转。
82年包产到户分了地。我曾经怀疑过,我们干了这十几年,都白干了?干错了?
村委会存在的的意义何在?我这个支书存在的意义何在?中国现在是什么主义?
慢慢的,我转过弯来。咱村村民们、咱吕梁山上的农民门不需要自己种麦子,就能顿顿吃白面了。
农民不仅仅只能务农,还可以进城务工;可以经商不再叫投机倒把。咱村里人利用这政策,先是开小卖部,承包果园,开豆腐坊;后来开米面店,开饭店。
还有不少人走出去了,回兴县城里,到太原、东胜、神木做生意,有贩卖土特产的,有开烤鸡店的,再也不发愁吃穿了。种地成了捎带。
我与饥饿贫困斗争了一辈子。现在不种麦子,白面成了家常便饭。富裕了,想住的舒适些,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当初保狮子坪是为了咱村人过好日子,现在狮子坪修了平板房,也是为了咱村人能过好日子。
至于什么主义,那是中央政治局考虑的事情。也或者,过好日子,就是社会主义。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