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应该是个从小缺爱的人吧。
她的母亲——我的外婆,对她来说更像是一种血缘关系的象征。
外祖母有四个女儿,母亲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唯一远嫁的那个。
远嫁不可能是母亲的决定,毕竟那时候她还是只是位十八岁懵懂无知的少女,她的人生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静静地等待绽放。
想想我的十八岁,花着父母打工赚来的血汗钱,读着在他们看来再苦再累也要供我上的大学,邂逅了我生命中的真爱,我是有多么幸福?
如果说十八岁对我而言是美丽的花季,那么对母亲而言应该是极致的黑暗吧。
母亲远嫁,不过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安排的一场交易,就像是买卖商品一样,我的母亲就这样嫁给了我的父亲。
原本四个孩子共同分享一份母爱,所得的母爱已经少得可怜了。更何况,从母亲被远嫁这件事上来看,母亲显然是最不讨喜的那个,所以母亲连那四分之一的爱都是缺斤少两的。
可我想不出为什么?为什么外祖母会那样厚此薄彼?母亲毕竟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难道是因为孩子太多,将四朵金花抚养长大已不容易,就选择把母亲推出去?
难道是因为母亲笑起来有点龅牙?可我不也遗传了这点,可我仍然是母亲的最爱啊。
难道是因为母亲走起路来,右脚有点外八?可我分明记得母亲说过,那是她小时候从行驶的拖拉机上摔下来,一条腿卡在了拖拉机的巨轮下。
可母亲保住了那条腿,保全了那条命呐!难得这不比走起路来不那么美观更值得在意吗?
那时候交通很不发达,我想象不出为何外祖父和外祖母会把母亲“嫁”到近400公里外的江苏,我甚至想象不出母亲是怎么过来的。
可能连母亲自己也不清楚,当初是怎么被骗到父亲家里的。因为后来从她对那段回忆只言片语的概括里,我只看出她眼神中躲闪的逃离。
但毫无疑问的是,母亲就是外祖父、外祖母最不疼爱的那个。
所以,她从父母那边得到的爱,本就是残缺的。
而步入婚姻坟墓的母亲,也同样缺爱吧。
正值花季的母亲,在十八岁那年“嫁”给了长她五岁的父亲。都说三岁一代沟,父亲和母亲之间的代沟除了年龄,还有方言。
说起方言,我不得不提及母亲如今的口音,听上去很是奇怪,部分乡音,部分我们当地的口音,又掺杂着多年来在外打工时使用的并不标准的普通话,但我倒也见怪不怪了。
母亲嫁给父亲的细节,我不曾听谁提起过,我也从来没有想过去问谁。我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值得讴歌的父母爱情,我甚至坚信那只是一场交易,一场强人所难的交易。
但我似乎没有资格去责怪任何人,除非是那个时代,那个阴差阳错中烙上我出生印迹的时代。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责怪那个时代?没有那个时代的错误,又何来如今的我以及如今这些美丽的错误呢?
听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满脸的青春痘。也许那个年代的姑娘们不知道青春痘是会消退的吧,漂亮的姑娘刚看到父亲脸上恶心的痘痘,便立马转身离开了。
可我分明从老照片里瞧见过父亲那眉清目秀的英俊模样,年轻时的父亲还真是帅气呢!而且父亲是我们村里少有手艺精湛的年轻木匠,怎么看也不像是讨不到媳妇的样子。
我猜想,母亲见到父亲第一面时,多少有被吓到吧。
或许,把她骗来江苏的远方表亲只是哄骗母亲回来玩吧。不然以母亲好强的性格,应该死活也不会来吧。
年轻的母亲应该是接受不了父亲的,就像接受不了父亲那满脸油腻的痘痘,接受不了江苏这个陌生的家,接受不了自己从女儿到妻子身份的转变吧。
但后来,或许比起以上这些,她更接受不了父亲的母亲——我的祖母。
母亲在祖母那里经历了什么,我并不知道。
我只听母亲说起过,当年她和父亲结婚时,便被迫分了家。分家不仅意味着父母和祖父母的名字不被写在一本户口簿上。更意味着还算年轻气盛的祖父母没有留给他们一点点白手起家的资本,除了那三大间的瓦房。
那时候母亲也还是个孩子吧,身边却没有母亲的庇佑,只有一个不爱的陌生男人。而这个男人又常年在外打工赚钱,也给不了母亲任何依靠。
母亲没有积蓄,更没有存款,就连忙农活的经验也没有。母亲会上山砍柴,会割草喂猪,会插秧种稻,可母亲会的这些,在她陌生的新家这边都帮不上忙。
能干的祖母倒是什么都会,可她并没有耐心教母亲,就像没有耐心对待陌生人一样,她只会越来越嫌弃母亲的蠢笨、母亲的迟钝。
她或许忘了那时的母亲还是个孩子,只是过早承受了本不会经历的一切。
每当母亲回忆起当年生我的那段岁月,便有道不完的委屈,而我并不爱听。
我不爱听母亲谈起她的过去,除了不愿感受母亲难掩的伤痛外,还因为我实在无法接受祖父、祖母以及父亲在另一种身份里扮演过的无情。
虽然,这对母亲很不公平,但我只能自欺欺人,可我始终无法对母亲的痛苦视而不见。
我爱我的祖父和祖母,因为他们似乎比母亲更宠爱我。隔代亲总是有道理的,他们从不会因为我的调皮对我又打又骂。
但我还是听到了些,听到了些母亲对祖母深深的埋怨。
母亲并不埋怨当初生活的穷困,但母亲却对祖母宁可把家养的鸡全部卖了也不愿给坐月子的自己炖一碗大补的鸡汤而恨之入骨。
母亲也不怨父亲总不在身边,但母亲却对自己长期承受欺压,饱受委屈,长时间在祖母目前抬不起头而耿耿于怀。
这一点,母亲没有错,父亲似乎也没有错,但祖母有没有错,我不知道。也许祖母真对母亲做了什么,还是说母亲只是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场婆媳大战?我显然更相信前者。
那个年代,家里的男人出去做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母亲恨呐,连我出生的时候父亲也没能守在她的身边,孤独无依的她似浮萍般漂泊在周遭的陌生里。
母亲在突如其来的婚后生活里,尝遍了生活的苦,那也是母亲一次又一次想从家里逃离的原因吧。
她或许也曾渴望从我父亲那里找到被爱的感觉,但那似乎不是她想要的。
自我出生以后,母亲又多了一重身份——我的母亲。就像她不再奢望从自己的母亲、丈夫、公婆那里得到爱一样,她也并不奢望能从我这里获得爱。
所以她不止一次想过逃离,不止一次强忍着泪水想要丢下我。
毕竟,作为一位母亲,她需要付出更多的爱。而她拥有的爱,本就少得可怜啊!
但她终究没能狠下心来将我丢弃。
记忆中,母亲特别爱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她大概是不希望我像她一样拥有小草般孤独无依的命运吧,所以即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要把我当成掌心里的宝……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李焕英都把“母亲”这一身份活成了唯一。因为对她而言,毫不夸张,我就是她的全世界,我就是她的唯一。
但她大概忘记了,曾经的她也是另一位母亲的孩子。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