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在我怀孕4个月的时候走了。
在他89岁生命最后的几个月时间里,我都没有见过他,据说枯瘦嶙峋,油尽灯枯,是典型的胃癌临终体貌。我没有看到他与死神抗争时的痛苦,我只记得那个健康倔强的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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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小时候念过私塾,像电视剧里那样,私塾先生都很严厉,手里拿着一把戒尺,谁出错了打谁。我爷天生左撇子,为此挨了不少打。被打了还不服气,问先生为什么打我啊?真是。
我爷爷是负伤从前线下来的,当年因为读过书会写字,而且带兵打仗又勇猛,如果不是伤重回不去战场,后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军官。
有一次脚受伤在老乡家住着,结果这老乡去村里狗腿子那儿告密,说家里住着个养伤的八路,结果狗腿子带了五十个日本兵呜哩哇啦的包围了院子,狗腿子喊话说他们已经包围了这里,让我爷爷出来投降,缴枪不杀什么的。
当时爷爷没有带枪,身上只有两枚手榴弹,外面的五十个日本鬼子个个都有枪,爷爷心想,完了,今天就交代了。用这两枚手榴弹博一下,就算死,也得多拉几个日本兵垫背。
发了狠的爷爷朝人多的地方扔了第一枚手榴弹,当时撂倒了不少日本鬼子,外面鬼子也没料到俩面还有这种武器,正在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第二枚手榴弹也扔出来了。
一声巨响还带着浓浓的烟雾,趁着这阵巨响和烟雾,爷爷从院子里冲了出来,由于当时鬼子一片混乱,完全没有注意人已经跑出来了,等鬼子们回过神的时候,爷爷已经跑出二百米开外,在一阵乒里乓啷的枪声中,光着脚跑远了。
爷爷给我讲这段历史的时候,我脑子里总是出现章鱼喷墨汁逃跑躲避敌人的场景。跟这个场景像极了。小时候的我心想,爷爷真是聪明,像章鱼一样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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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负伤的次数很多,一次是手榴弹炸到了脚,一次是炸弹的弹皮崩到头上,昏迷了好几天,最后没有麻药,护士硬是用蛮力把弹片拔了出来;最后一次是被子弹打穿了肚子,幸亏子弹巧妙的避开了肠子,从缝隙里穿出去,不然以那时的医疗情况,就悬了。
恢复健康后爷爷就直不起腰了,由前线转到后方医院做政委,直至退休。
当时的干休所简直是共产主义小乐园,我小时候就在干休所大院长大的,大院门口有大大的红五星,两旁有士兵站岗,院内有后勤部队管理院里一切事务,完全是个部队物业公司。
院里的道路和绿化都是整洁的,因为那些兵都非常勤快,每天清晨我是被起床号叫醒的,当然院里的食堂也开放,想去打饭就听吃饭号。
那时候像我这样的孩子到处跑,因为不存在什么安全问题,不像现在小区里车多人多,干休所大院外面的车是禁止进入的,而且有站岗的士兵,谁要是来里面偷个孩子?那简直不要命了。
爷爷住的房子也是按照当时的级别分配的公房,白墙红瓦的平房,独门独院,面积不大的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
有一排大月季花,花朵极大,花朵上经常能捉到金龟子,一年四季除了寒冬之外,院子里都能闻见浓郁的香气。
墙角有一片竹子,院子最里面是一株二十多年的巨峰葡萄,因为结的葡萄太好吃了,一直到我们搬走后来的住户也还保留着。
院子里还有一个不大的花窖,在地面以下,是当年爷爷和爸爸父子俩一起建的,里面养的是爷爷喜欢的兰花和茶花。这些茶花非常娇气,通常只浇雨水,一到下雨天,院子里就放满了铁皮桶和铝盆,雨水落在上面,叮叮咚咚的响。
院子另一角是旱厕,粪坑也是自己挖的,据说那时候可以用来给自己家的菜施肥。小时候在粪坑边玩耍,还不小心掉进去过一次,一只脚踏进去,那酸爽…….额。
另一侧是爷爷自己盖的鸡圈,鸡窝的位置刚好与小时候的我视线齐平,那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偷掀开布帘,看母鸡怎么下蛋,毛茸茸的鸡屁股正对着布帘,刚下完鸡蛋,我就赶紧抓出来,跑着送给屋里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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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干休所的领导去外地参观,回来之后效仿其他地方的干休所,向军区申请房改,批了一块土地建设有产权的楼房分配(由军区补助,加上老干部自掏腰包)给干休所的老干部们,将原来的公租房外租,说是这样,这些为国家做过贡献的老兵们最后会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是件好事。
爷爷积极响应号召,于是全家开始了伟大的搬迁工程,爷爷一生勤俭,他的家当都不值钱也都不舍得丢下,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就连池子里接的雨水,他都用水罐子盛满,用三轮推车推走。
现在想想,实在不是因为爷爷节俭,可能他是舍不得住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的宝啊。直到搬进了楼房,才觉得还是平房好。
没有院子了,爷爷就把以前心爱的大月季栽在楼下的绿化带里,平时也有当兵的浇绿化带,也帮忙打理一下。楼下的一号大缸里还存着爷爷接的雨水,没有地方种花了,就只好在家养了金鱼,隔几天就不嫌麻烦的用桶提上来给新养的金鱼换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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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结婚了,跟老公在北京工作,给爷爷打电话他听不到平时(炸弹把耳朵几乎炸聋了),每次接到电话,无论我们说什么,爷爷总是扯着嗓子高声说:我听不见啊,你们很好吧?在外面保重身体,我很好你们放心,听不到我挂了。
爷爷的胃病是从打仗的时候就落下了,三十多岁时做了胃三分之一切除,2012年冬天87岁高龄的爷爷又进行了第二次胃切除手术,手术难度相当大,前后进行了八个多小时。
中途医生将我们所有到场的家属一干人等叫到手术室一墙之隔的房间,我知道当时大多数人的腿都吓软了,包括我。医生说难度大,但是还算是成功,只是本来没想到用时这么久,所以没有备血浆,让我们跟着医院的人去血站要血。
到血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血站说血荒没有血,除非家属中有人可以献血跟血站置换,我说我献,签了一份献血800毫升的协议,才带回手术用的血浆。
爷爷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据ICU的护士说,老爷子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神九回来了没?护士说,这老爷子脑子真好使,还记得关心国家大事,神了。连忙说回来了回来了,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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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爷爷康复出院,吃饭一直不太好,没有胃了,只好少食多餐,家人买了一台料理机,不好消化的东西都打碎了再吃。而且经常出现肠梗阻,三天两头跑医院。
直至2013年7月我回家探望他,临走那天,我坐在爷爷对面,他对我说,我得了不好的病,我自己知道,这里有一块硬硬的不舒服,你以后要好好生活。我忍住眼泪,安慰他说没事,只是刀口没长好而已。
2013年12月爷爷在医院病逝,我怀孕4个月,没有参加葬礼。也没有见到爷爷临终的样子,我能看到的是家里一张挂着勋章的军官照,我无法想象他是真的走了,在我心里他一直住在那个部队大院里,忙活他的花草。
前不久听说了洛阳N年前烈士陵园被毁事件,说修建陵园的人把烈士的遗骸挖出来,仍的到处都是。
我久久无法平静,这里面没有我的爷爷,但却有好多别人的爷爷,他们都曾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在枪林弹雨下付出过献血和生命。
他们也许没有机会住在干休所大院接雨水养花草,也许没有机会分到自己的房子,也许有的连妻子和孩子也没有。他们只有一把黄土,陵园管理者为何如此亵渎英雄?无论原因是什么,这都是我们不想看到的。
如今的干休所大院已被私人租下,不复往日的模样。
新干休所楼房很宽敞,但没有原来的大院开的有生气。听说干休所要转给地方上管理了,驻扎在干休所里的部队也要撤了,大门口站岗的士兵马上就换成保安了。
偶尔回一趟干休所,奶奶都会跟我念叨,谁谁又走了,老人儿越来越少了。是啊,那些见证历史的人都成为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