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偷偷爱着你/兴明

图片来自网络发自简书App

01

兴明来到我们村儿的时候15岁,我12岁。他的到来是一件大事。

喧闹的喜宴,他就站在堂屋的一角,身后边靠着土炕的炕延,他没有坐,但又站得不挺直,就那么斜靠着炕边。

我就在他斜对角的宴席上,艰苦奋斗一只肥鸡腿,刚把鸡腿塞进我的嘴里。

彼时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哪来,但是看现在的情形,他该是随他妈嫁到了我们村,并且还是嫁给了我们村的一个名人。

02

哪个村子没有个把名人,但是此名人非彼名人,这家户主姓张,大名我已经忘记了,他辈分大,我父母都要称他一声叔,到了我这里,他就是爷爷辈。

小的时候,左邻右舍的住着,他总有事没事掐我的脸逗我,每每我都被他掐哭,所以在这片孩子中,他得了个掐爷的名号。

掐爷抠门闻名远乡近邻,和上一任老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再加上也不知道是谁不能生孩子,你赖我,我赖你的,终于散了。

不知道是赌气他失败的婚姻,还是恨他那铁公鸡一毛不拔的性子,掐爷的老娘在儿媳妇走后不久过世了,剩下掐爷一个人过活日子。

谁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天,他突然再娶了一位外乡的女子。那个年代的小村子,二婚实属少见,一般这种情况就直接光棍到底了,挨着哪个兄弟姐妹就过活一世算了,没想到掐爷再娶,听说新媳妇不仅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还给他带来一个半大小子做儿子。

在村子里,掐爷这回真真又闻名了一把,村人前院放牛的牛倌每见他都要打趣一番:张某某,你这买一送一的,买卖实惠啊!远近都知道他这情况,也没什么能辩白的,掐爷只能生一肚子气转头就走。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那些年掐的我龇牙咧嘴的惨痛经历,我曾经无数次怀疑他掐我是因为嫉妒我爸妈,他和我上任掐奶,生了好几年,连个毛都没生出来。我想他也深深地记下了那些嘲笑他的人,不知道哪天报复回来。

03

说远了,再说回兴明,毕竟他是主角。

就如同今天的酒席,乡亲们都来凑凑热闹,随个十块二十块的礼钱,欢欣鼓舞一下,也算是振奋一下贫穷岁月的难捱时光。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关注点和乐子,我们小孩子也有。就比如现在,我一边奋斗那二十块礼钱,希望能多贡献一点微薄的肚皮,一边暗暗思忖。

又细又高,活像我们学校新挪的那颗杨柳,这身板,营养不良,恐怕干不了啥农活。

头发真长,真黑,遮着眉眼,啧啧,时尚!某一个抬眼,那眼睛,亮亮的,我突然发现兴明长得有点像谢霆锋。

谢霆锋你知道吧,就是香港的那个大明星。我同桌丽丽天天上课偷偷摸摸看的贴纸本,我瞄到过,不会错。我一个振奋,为我的这一发现,又多吃两口肥肉。

阳光爬了一天终于爬上了最高的那块玻璃,它逮到我的头发,滋滋的照出了油,枯黄吧唧地,黏湿地贴在头皮上,头上仿佛顶着一口油锅,正蒸腾着热浪。和我这边热火朝天不同,兴明安静地立在阴影中,我突然就有点泄气。

04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多么惊心动魄,那时候的孩子们多单纯啊,谁会在意谁会先和谁说话?谁会怯生?兴明来了,理所当然就进了我们玩耍的圈子。

我年纪最大,我是圈子的头头,但近几年我越来越感觉到力不从心,玩的东西总是那几样,皮筋,跳格子,各种格子,范围从没出过我家大门口。

兴明的加入,我把头头的位子让给了他。在一个闪耀着彤彤晚霞的傍晚,我拍了拍兴明的胳膊:“以后,你就带着我们玩吧。”

兴明不爱说话,这次也没有说话,他背对着霞光满天,但我期盼着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能玩出一番新天地。

05

兴明来的第一年,春天来的特别早。雪早早退去了,村人们忙着春耕,他也跟在大人们身后学着播种,施肥。

放学路上,我骑着自行车路过道边他家田地。

“兴明!”

我喊了一声,忽又急匆匆踏上自行车。像做了坏事急于逃离现场。转头瞬间,我隐约好像看到兴明直起腰来脸上的笑容,那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笑。

就在那晚,兴明敲了敲我家后窗的玻璃,这是我们联络暗号,我出去果然在墙根下看到兴明。

“周六我们去北边苇塘捞鱼。”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夜色里,我已经顾不上其他,心早就飞到了周六。果然选择兴明是对的,你看,我玩了十多年从来没越过后面那条公路,更别说那么遥远的北苇塘。那晚我睡的出奇的好,梦里梦见白色的苇花和苇絮,而兴明就在苇塘中央,对着我笑,一直笑。

接下来的几天,我却吃不下,睡不好,临近日子越来越激动。我们又找了小海,小妹,人多热闹。

到了出发那天,除了四人之外,还有小海家的肥狗,腿短身子粗,所以得名肥狗。我们穿过三片青葱的玉米苗地,留下一片片凌乱的脚印,终于到了北苇塘。

时间已不早,日上中天,但是水温正好,太早太凉。兴明驾轻就熟在一片苇荡里推出一条小铁皮船,船上有浆,有渔网,不知道是船主人留下的,还是兴明早就准备好的。

“快上来!”兴明说道。

我们三人一狗跟着他上了船,兴明撑着浆远离岸边,我和小妹在船上嬉笑打闹,小海一边吃力滑水,一边抱怨我们打闹让船晃来晃去。

“再闹我们都要掉下去了!别闹了!”

“哈哈哈~”我不理。

“喂,还闹?就是你们闹,你看现在船才走了多远?”小海负气指着岸边,脸红红的。

我偷偷看看兴明,他正好也看向我,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愠怒,紧抿的嘴角,掩饰笑意。

我更加肆无忌惮,肥狗不堪我们打闹,跳下水去,在我们附近游来游去,只露出一颗肥硕的狗头,那模样太滑稽,就连小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还未入夏,风很轻,轻的仿佛载不动沉积了一年的苇花,苇花静静落在水面上,我们穿过一片花海驶向水塘中央。

06

“抓住两边的口!”小海急切说到

但是已经晚了,我捞起一个渔网,就看到数十条小鱼从左右两边漏了出去。

“这是一个什么网子,两边都是口,这能网到鱼才怪!”我为我的失误找原因辩解。

“你自己笨就别赖网子!”小海讪讪。

……

“哎呀,兴明,你网到这么大的一条鱼,我们一会是不是有吃的了?”小妹惊喜说到。

果然兴明提起了一条一尺多长的鲤鱼,银色的鳞片反射着光,在兴明的脸上投射出一点点光晕。

“接着!”

兴明一个大力将鱼掷到船中间的小阁里,我来不及多想,手忙脚乱地将鱼收进桶里。

一个中午,我们收获了三条大鱼和几条我的漏网小鱼。在岸边的空地上,兴明烤鱼,又让我们目瞪口呆,只得和肥狗蹲在一旁,观看他挖坑、架火。

渔船上的铁锹,在兴明手中吭吭作响,每一下下去,兴明手臂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他的眼神坚毅而专注。

这个不爱说话的少年,偶尔掩饰自己笑意的少年,这一刻,把这土当作了什么呢?是难啃的生活?还是命运?

07

我们并排躺在缓坡上,背枕沃野黑土,吃饱喝足丝丝困意来袭。

前方,过了苇塘是一片草原,草原前方是一片又一片的田地,再远一点,似乎有村庄,有楼房,有火车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大人们这么说过。

远方的地方,叫做城市。

有一天,我会去到那里。兴明说。

这是至今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当天夜里,铁皮船的主人找上我们家门,他的船桨和渔网都不见了,听别人说,今天有几个孩子在北苇塘附近,一打听是我们,气急败坏地上门来,几家家长和孩子都凑在一屋子。

“这不是嚯嚯人吗?啊?船桨给我扔了,渔网也给我整丢了?这不是嚯嚯人是啥?啊?”船主咆哮,像极了他家的狼狗,吠叫的厉害,但是兴明一个小砖头飞过去,就乖乖地钻回它的狗窝。

“是,是,大兄弟,你说的对,孩子太小不懂事,调皮捣蛋了,给你添麻烦了。”掐奶一脸愧色,兴明最大,她觉得理应先站出来。

“弟妹,不是懂不懂事的问题,你说这咋整,我还打渔呢,这下我没家伙事儿了,啥也干不了了?你说咋办?”船主顺着杆向上爬,接着说。

他摆明了就是想讹我们点钱,那个年代穷的脑子都没那么活范还不懂啥叫碰瓷,但是这正赶上的瓷谁可都不能放过。

“我们明明都放在船里了!”小妹年纪最小辩解说到,委屈的两个眼窝都是泪花。

在场谁都心里有数。放没放回船里这不是问题,问题是现在船主一口咬定,他的家伙事儿被我们玩丢了。

“弟妹,我知道你们难,我也难,你们还有地,我连地都没有,就靠打渔糊口,哎……”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我也知道,你一个外乡人嫁到这里,还带着个孩子也不容易,但是一码事归一码事,这东西没了就是咱们孩子的错,这,你看咋办吧?”

软硬都不行,就揭人家的伤疤。

他估摸着,兴明最大,其余我们三个不是是女孩子就是年龄太小,加上她们娘俩又是外乡过来的……

掐爷一旁闷不作声,这时候都在等他表态。

许久不见他回应,掐奶唇一抿,眉头都没皱一下,随手捞起旁边的木棒,扯起兴明,就抡在他身上。

木棒是她走夜路,以防有突然窜出来的狗防身的,今次抡在了兴明的身上。

兴明一声不坑,生生忍下了十几棍子。

至于掐奶那晚声泪俱下的哭诉,讲述他们母子有这一天多么不容易,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兴明的脸上,目光幽深黑暗,仿佛能将整个夜色吸入进去。

船主看着蜷在地上的兴明,如没了生气一般,无话可说。

那一晚,兴明住在了我家。

我爸叹息说到:“要是兴明是我儿子就好了。”

我不知道兴明是否听见了,我也懵懂的假设,如果爸能把兴明从掐奶手里要过来就好了。

08

兴明伤好了,更不爱说话了,也不爱和我们玩了。

也许那一晚我们的大人没有站出来,也许他15岁的骄傲被击碎,也许我爸的那一声叹息。

日子就这样过,我们度过最为平静的一个夏天,第一场霜降下来的时候,我听到了两个消息。

掐奶怀孕了。

兴明要离开了。

09

兴明走的那天我在上课,并没有看见他走,是不是坐汽车还是坐火车?要去哪里?是否还会回来?我还都没有机会问他。

后来听妈说,掐奶送兴明走的,送他去城市里打工了。

走的时候,掐奶哭了,给他一个手绢,里面包的她的私房钱。掐爷抠门我们知晓的,这钱应该是掐奶的未嫁进来时攒的私房钱。

妈说,兴明也哭了,她讲的时候,眼眶也红红的。

对于兴明哭的事情,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我妈理所当然得认为。

但是,兴明终于离开了村子。

村子的年月就是这样,他来了,热闹一阵,又归于平常;他走了,唏嘘一阵,又归于平常。

10

兴明在城里安了家,娶妻生子,偶尔还会回到村子里看掐奶,看他的妹妹。我到外地求学,自此再没见过他。

时隔多年我会时常想起兴明。

想起他刚来时局促的样子。

想起一起穿梭在树林里他时隐时现的背影。

想起在苇塘里,他撑着船桨,不经意回头隐忍的笑容。

想起在放学路上,在田里孤零零的他,我还想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兴明!


无戒365挑战第二期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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