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在哪,我刚才看完的这本书真的是小说吗……?
我没有对这本书的整体构成做统计,不过我想“故事”的部分至少还是占了一半以上的吧,所以我们暂且还是承认它是小说好了。
至于另一半,是字典,文学评论,历史故事,宗教隐喻,以及生物、艺术、地理、工业等相关知识科普。
如果开头的“鲸”相关词源选录还可以算是一种对读者兴趣的渲染,如果对南塔开特捕鲸业的介绍还可以算是故事发展的必要介绍,如果神父在教堂里冗长的布道还可以算是对后文发展的隐喻……
如果说生物学上的鲸类外形介绍能帮助我们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构想出故事描绘的景象,如果看起来好像不该出现在小说里而应该出现在对这个小说的评论里的象征意义解析便于读者了解这本书的内涵,如果鲸类造成灾难的记录令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捕鲸业的危险,如果捕鲸船之间交流方式的介绍也因文中不断出现的类似场景而有了存在意义……
那么从五十五章开始进行的,和故事完全无关的纯粹科普性文字,总该让读者意识到了——麦尔维尔,这位刚刚放下手里的捕鲸枪,提起笔来写下这本小说的作者,创作出的是一本跟正常人理解中的小说截然不同的东西。
以这个终于开始暴露了作者真实意图的位置为界,可以把小说分成两个部分。
小说的开头,是以实玛利厌倦了陆地上的生活,决定找一艘捕鲸船去大海上探(zuo)险(si),于是他决定前往捕鲸业圣地南塔开特,并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吃人生番”魁魁格。两人结成至交,加入了同一艘捕鲸船。
从十六章开始提及,却一直吊着读者胃口,到二十八章才正式出场的,裴廓德号的船长亚哈,是这本小说真正的主角,在他出场后,三十四章描绘了船上森严的等级,渲染着亚哈的绝对权威,而三十六章,他便取出了一块金币,开始“点题”——他以这块金币悬赏,令水手寻找白鲸莫比迪克。
莫比迪克其实不是现在生物学意义上的白鲸——那种白鲸块头不大,而且还挺可爱的——而是一只白化抹香鲸。《海贼王》里白胡子海贼团的主船就为了致敬本书,被命名为“莫比迪克号”,不过那艘船的造型是一只下巴比上颌大很多的鲸,与上颌巨大而下巴偏小的抹香鲸显然是完全不同的物种,倒是双子岬的鲸鱼拉布更符合抹香鲸的特征(大概是被这本书影响,我也开始闲扯淡了……)
除了大副斯达巴克觉得“没必要”之外(这里他表现出的态度是“没必要”而不是不敢),其他船员都迅速赞成了这个决定,并成为了亚哈裹挟斯达巴克就范的道具,晚上船员的交谈中,也只有一个可怜的小黑人“比普”表现出了对白鲸的恐惧。
从这里可以看出,裴廓德号所谓的挑战白鲸,并不是出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而是船长的狂热自负(他甚至说出了“如果太阳侮辱我,我也要戳穿它”,这气概与逐日的夸父何其相似)与船员的“无知者无畏”所结合产生的妄行。斯达巴克和比普因不同的原因没有被船长的狂热所侵蚀,却还是拗不过这巨大感染力下沦陷的整船水手。
在小说才进行到三分之一不到的位置,亚哈便公布了自己的意图,但这与捕鲸船出航赚钱的目的相违背。船员的亢奋不可能长久维持,这导致他还是不得不收敛爪牙,进行基本的捕鲸工作。这某种程度上显示了亚哈计划的不成熟——
可能是由于“复仇”的主题略有相似,小说创作时间也相当接近,我不自觉地拿亚哈和基督山伯爵进行了比较:伯爵的计划布局缜密环环相扣,但他可以惨淡经营隐忍不发,只因法里亚神甫教他相信,“天主是站在我这边的”;而亚哈没有一个可以救赎他灵魂的人,他整个人从名字到意图,都是“渎神”的,没有信仰,自然也就没有东西能暂时让他冷静下来——烟斗也许可以,但效果显然不如伯爵的印度大麻(笑),亚哈把自己的烟斗丢掉,便是因为自己的苦痛已经无法轻易借此消解了。
除了人物形象上的必然,在小说结构上,这个目标的揭露也是不可或缺的:捕鲸可以说是一个靠天吃饭的行业,作为生活,水手们无从抱怨,但作为小说,让读者漫无目的地跟着一艘捕鲸船浑浑噩噩地四处乱撞,实在不是个好主意。
但到了这里,我不禁在想,最终BOSS已经点明了,可这本基于枯燥的捕鲸生活的书还有三分之二,作者难道准备一条一条地抓普通鲸,再用科普和议论把这巨大的篇幅糊弄过去吗?
嘿,他真的这么做了……
四十八章,裴廓德号第一次放下了小艇捕鲸,同时挖出了从十几章埋下的神秘影子的伏笔,那是几个水手,为首的是祆教徒费达拉——在伯爵身陷囹圄时,上帝为他送来了一个神甫,可亚哈的身边,却带着一船异教徒,两个复仇者的路线,显而易见地越来越远。
以实玛利的第一次捕鲸不但空手而归,而且险象环生,这个开始不仅对以实玛利,也对读者起到了良好的刺激作用——捕鲸可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的事啊。
这是一个开始。
随后,裴廓德号遇上了一艘归乡的船,在后文中,亚哈还会遇到许多船,它们会带来许多不同的故事,不变的只有那句“见过白鲸吗?”
这又是一个开始。
亚哈对着从自己的船后转移到对方船后的鱼儿们低语:
“你们不跟我们一起游啦,是吗?”
在读者尚来不及对这位铁汉偶尔的惆怅而惊讶时,他又大吼了出来:
“转舵向风!环球去!”
这还是一个开始,一个通往地狱的,连鱼儿都不愿随行的,死亡之旅的开始。
接下来是对方船只带来的故事,以及与整个故事并无关联的,鲸工艺品的科普,也是小说中大量出现无关议论和科普的开始——到这四个开始为止,是我所划分的《白鲸》上半部分的结束。
上文说过,作者用一次又一次的捕鲸,一篇又一篇的科普,一段又一段的议论,填满了下半部书,但为了不让读者感到枯燥,自然也是下了工夫的。
捕鲸的过程,没有两次是相同的:第一次得手,他们在大乌贼鱼的预兆下捕获了一只抹香鲸;第二次抓住的则是一只露脊鲸;第三次他们与另一条船展开竞赛,获胜后却不得不把那只老鲸沉重的尸体放掉;第四次面对大批的鲸群,第五次从别家的病鲸肚里忽悠来龙涎香,第六次比普疯了……
科普的内容,上引圣经史诗,神话传说,下接法律条文,科学考察,加上作者本人亲身经历与大量查阅资料获取的捕鲸业知识,旁征博引,包罗万象——虽然这本书看着看着就会被作者毫无预兆地打断然后来“闲扯淡”一番,但读者却不得不叹服作者知识面的深度和广度。
最重要的是,这些知识,是真正有过充实的经历才能获取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作者抵制现代生物学中将鲸分为须鲸和齿鲸的方式,却坚决使用自己以体型作为基准的分类方法,从科学的角度讲,这的确不妥,但从捕鲸者的角度来说,难道他们在捕鲸的时候不看体型和外形,却要掰开对手的嘴巴看看它长的到底是鲸须还是牙吗?显然,体型与外观才是捕鲸业中通用的区分方法,这是作者从他唯一进过的耶鲁和哈佛——捕鲸船——上学到的。
如果说捕鲸业对普通人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所以进行一些“世界观介绍”情有可原的话,那么书中的议论恐怕才是《白鲸》不像小说的根本原因。书里的议论一般都从科普的结尾引出,给人感觉像是小学课本,讲故事一定要卒章显志。这些议论中,有的纯粹是发发牢骚,甚至于连牢骚都算不上的无意义吐槽,配合这样的结构让人颇有幼稚之感,有些却深刻得可以直接被马克思拿去批判资本主义:诸如“为了保证投枪达到效果,这世界的投枪手就必须从安逸中,而不是从辛苦中一跃而起”,或是以有主鲸和无主鲸的议论对侵占民产,侵略外国行为的讥讽,词锋极尽锐利之能事,令作者的辛辣意图纤毫毕现。
故事的结局从那些明显带有宗教隐喻的名字就可以预料到,由于我并没有读过圣经,就不在这里做多余的分析,还是把它当做一本小说,对人物和象征含义做一个粗浅的解读吧。
小说内含着象征意义的事实,是在四十二章由作者自己引出的。当我看到他用一整章的篇幅向我们解释他为什么要把莫比迪克写成一条“白”鲸时,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从他的小说里找出一句“窗帘是蓝的”出来,他也会长篇大论地告诉你窗帘为什么是蓝的。
文中千奇百怪的人名和船名,基本上都可以从译者的注解里了解其意义,在这里我就只说一个令我大觉有趣的象征物吧——那个原本制来做魁魁格的棺材,却最后成为了以实玛利的救生圈的东西:想必以实玛利在出发前听到那个不吉利的姓棺材的旅店老板的名字时,不会想到这个征兆会以这样的方式实现吧?棺材与救生圈,死亡与生命,两重截然相反的象征意义,却在这一个东西上融为一体,这便是象征手法的魅力所在了。
我们应当记得,那架棺材上,被魁魁格画满了来自他自己身上的刺青花纹,我们又应当记得,以实玛利在第一次下艇捕鲸后,决定让魁魁格作为自己的遗产受益人——最后,死的是魁魁格,活下来的却是以实玛利,他虽然没有得到魁魁格的遗产,却得到了最宝贵的东西,而这正是魁魁格为他带来的——一对亲密的伙伴,一死一生,恰好又对应了融为一体的棺材与救生圈,多么奇妙的设计,多么忠诚的友情!
而这两人是如何成为朋友的呢?人物形象上,魁魁格从最开始浑身刺青,提着人头上街叫卖,用标枪刮胡子戳牛排,到后来陈述他的梦想,奋不顾身救下刚刚侮辱过自己的少年,经历了明显而迅速的,从恐怖粗鲁到淳朴善良的变化。这个黑人身上的变化出自一个一八五一年的美国作家笔下——是那个林肯还未当选,马丁路德金更未出世的美国——和批判资本主义的议论一同,显示出这位愤世嫉俗的作者,超出时代的人文精神。
与以实玛利和魁魁格的关系交相辉映的,是大副斯达巴克和二副斯塔布,这两个人正如文中说的一样,仿佛一对截然相反的对照。阴郁坚忍,某些时候显得胆怯的大副是唯一还想着阻止亚哈的人,他甚至抬起了滑膛枪指向熟睡的船长,但他最终屈服了,像最开始亚哈显露意图时一样屈服了,转而决定继续劝说亚哈——人在有两条道路时,总会选择看起来轻松一点的那条,殊不知,那可能是真正的死路。
斯塔布看起来永远那么快活,他也曾顶撞亚哈,却是为了被吵醒这种小事。他恐怕是所有人之中目光最短浅的,但却又是所有人之中最达观的:他只看到自己,只看到眼前的乐趣——对于一个朝不保夕的捕鲸船水手来说,目光长远倒比不上及时行乐了。
至于亚哈呢?是那个扔掉烟斗的亚哈,是那个要求异教徒以血为自己的标枪淬火的亚哈,是那个暴怒地踩碎象限仪,又自豪地做出罗盘针的亚哈,是那个伸手去摸被雷击过的桅杆,向火焰祈祷的亚哈,是那个抛出标枪时大声诅咒敌人的亚哈。同时,也是那个捏紧装满故乡沙土的瓶子的亚哈,是那个曾握紧比普小手,却又不敢重新握起的亚哈,是那个拒绝与寻子的拉结号同行的亚哈,是那个在明媚阳光下向自己的妻儿忏悔的亚哈。
是那个死于绞索的亚哈。
哦,对了,也许有些对不起亚哈船长,但是我还是想说,小说结尾最后一次提到莫比迪克是“那条中了枪的大鲸向前狂奔”,并没有要死的迹象……也就是说,所谓的“亚哈船长与莫比迪克同归于尽”是不存在的,不知道为什么到处都盛行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