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看吧,我他妈肯定能写出本高撸点的小说。阅历这是,你懂吧宝贝儿?”洛潜和我说这个话的时候已经喝大了。
一.
老洛家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一个能掐出汁儿名字,据说是他奶奶着了一个算卦先生的道。那个恰巧在路边摆摊算卦的瞎眼先生算出她唯一的孙子“五行缺水”,而且光靠三点水根本止不住命里的干渴。经过几回合没人知道内容的问答后,这个原本只打算吃饱了遛弯的老太太不知怎么的就信了。而且深信不疑。为此洛潜纳闷了二十多年:一个在祖国大西北教了几十年书,退休才回到故乡的老教师,怎么就能被一个江湖神棍忽悠的非要给她都已经过周岁的孙子又改了名字。
他觉得那时候自己的命运就如同克里特岛上的迷宫,没有美丽的公主支援线团也就罢了,洒满玻璃碴子的围墙上竟然还不要脸的耸立着贴满小广告的山寨指路牌。最可气的是进门的时候还得向态度恶劣售票员花钱买门票。
好在洛潜他爹是个孝子,洛潜他爹的爹又惧内。
于是在很民主的家庭会议后,他就真成了“洛潜”。
“你这货叫淼多好,就剩水了。”
洛潜对我的玩笑嗤之以鼻“我家老太太说深水才有潜龙,无论什么,多少永远也填不满深浅。”
这其中的门道只有老洛家的人会去认真考虑。
说起来洛家对人民教师向来都有着浓厚得敬畏之情,这头是从他家老爷子那开起来的。
老头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年轻的时候当过村民兵队的小队长。解放了以后作为老革命战士被保送进南开大学深造,又开始迷上了舞文弄墨。考完试从学校毕业后,他既没有被调入京城,也没有被分配回老家单位,而是被派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所幸组织还包了介绍对象的活,这才认识了洛潜的奶奶。或许是学生气还未散去就迎娶了刚实习的女教师,尚风华正茂的洛爷爷从此便染上了“怕老婆”的隐疾,安心过起小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洛潜刚出生的时候,名字是他爷爷给起的,叫“家辉”。后来这个不讨算命先生喜欢的名字,却让只会读拼音的美国总统着实中意了一段时间。
我盘腿坐在一家快捷酒店的单人床上,望着另一张床上的醉鬼。他已然不省人事,躺在床上偶尔挪动一下身体,已经没有能力起身吐在床边的垃圾桶里,就这么脑袋轻斜的在枕头上就地解决。还没有来得及消化完全的呕吐物从嘴里漾出来,伴着刺鼻的酸味和酒臭顺着脖子往下滑,把他老旧的红白格衬衫沾染上新的颜色和味道;枕头上都是污渍,流进他脑袋压出的凹陷,就像一个泔水槽,积满了肮脏。
最近洛潜是突然觉得自己命里一定还缺金,所以总问我借钱,我全部拒绝了。他也不是不会自己想一些赚钱的方法。最近他看见别人写小说赚稿费,早睡早起身体好,晚睡晚起心情好,觉得这是个能做的门路,开始想去成为个作家。
他命里缺金,缺水,不缺心眼。
二.
“您这不是要一个人去洛阳出差吗?捎上我呗,标准间的话还剩一张床吧?放心,我依旧还是那个直男。”
“你是从谁那听来我去河南这事儿?”像洛潜这样不是同学也非同事的朋友,我身边并不太多。
“我现在特别急切的需要旅行和足够的见闻,不然写出来的东西颜色太淡,白给都费劲,谁还会愿意花钱去买我的小说看。”他并没有回答问题,只是盯着我的眼睛自顾自的说下去。
洛潜常用颜色和颜色的浓淡来评价看过的书或者文章。我偶尔也会这么做,比如“倒挂葡萄架”之类的段落。
“那你该找个姑娘一起去欧洲旅行,背上旅行包,带好相机,笔记本和安全套,那更像一个作家。”
“哦,老伙计,你是在说欧洲吗?看在上帝的面子上,我需要给你展示一下恶毒的银行家们在可怜人的账户上留下的愚蠢数字。听我说朋友,我的时间就像泽西岛那些渔船甲板上堆着的牡蛎壳一样多,但是你肯定不会认为他们能换来钞票和姑娘。”
“我星期三出发,你们公司让你负责的那个广告项目你已经搞定了?”
“没有,所以工作辞了。”回答的干净利落。洛潜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那不是一个无业游民应该有的自嘲式笑容,他很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的不羁放纵爱自由,却不怕有一天会跌倒。
“你知道英语中最可悲的词是什么吗?是加了to的have。从拥有一切的主人跌落成为不得不被迫生存的奴隶。这份悲哀还分先天已是的,和后来沦为的。后者的话,更加悲哀。但我不一样,我今后只打算做同情别人的那一方。”当我们还在飞往洛阳的空中时,百无聊赖的洛潜不停的找我闲扯。他的哈欠声告诉我他是真的已经闲得发困,但他命里还缺床,如果不是平躺,就算再怎么困他也无法安然入眠。
好在以自由之身面对这个世界,就算让洛潜难以入眠,也不会让他的have轻易加“to”了。
但是到洛阳没多久,这个自由人就像现在这样躺在我面前,让自己轻易地就吐了。
他散发着酒臭,酸味还有间隔时间并不规律的“呃呃”呻吟。沉重的呼吸声,起伏的肚子和时不时的呼噜声提醒着旁边的人,他还没有由于酒精中毒昏死过去,不然接下来我的工作都会让他毁在今天夜里或者明天凌晨。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很可能还会麻烦到操着一口浓重中原官话的洛阳医护人员以及一辆持续播放着噪音的救护车。
这家快捷酒店里唯一免费提供的厕所卷纸质量很差,又脆又薄就像再生的一样,很容易想象到其他住客躬身撅腚如同拆炸弹一般小心谨慎使用它们的样子。
浪费在洛潜身上再合适不过。一个上半身被白色带状物覆盖的醉鬼,像一具刚被抬出金字塔就撞上了梅雨天的木乃伊。
就醉鬼而言,他算是老实的那一类。我们相识多年,他时常喝大,但是从不酒后耍流氓也不打架闹事,最坏毛病也就是在电线杆或者别人家楼下的墙根随地小便和呕吐,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就是他总是喜欢先小便然后才闻着味吐。
时间一长,镇上的狗圈过的地盘,都让他爷爷的这个孙子尿了个遍。后来镇上那只连车轱辘都敢咬的大黑狗,每到饭点都会准时向他进贡第一口屎。
这大概也是种尊敬。
管不了他,我还得自己管自己的睡。他这种人一看就是能活到死的类型,长寿。
三.
天刚亮没多久,我就被厕所里的洗澡声惊醒。
“反正你是出来干活的,早点起床,早点收工,还能吃个早点。”洛潜的声音从厕所里传出来,带着点空旷孤寂的味道。“要知道包夜的劳动者应该还在加班。瞧瞧人家的工作热情。再看看你。说起这个你不觉得花在包夜上的钱其实远不如花在包皮上的钱有意义吗?”
“那是人家身体素质的事情,我现在只想麻烦你去隔壁帮我问问他们有没有橡胶制品和左炔诺孕酮以外的消费需求,然后做个PPT给我。”
“很遗憾,这不属于我们写作者的专业范畴。我倒是可以怀着感激的心情请你去吃洛阳的小街锅贴,据说味道不错。”还无一本著作,就已经迫不及待的以写作者自居。
他洗漱完毕,穿着一条蓝底花纹沙滩裤和一件红色的背心从厕所走出来。一边拉开黑色旅行包拉链,一边转头看向我。迟疑了一下开口对我说:“其实我酒量还行。对了,杜康的后劲儿是真大,比伊力特还大。”然后把刚换下来的内裤卷起来塞进旅行包侧面的口袋里。
一般来说,有女朋友的男人基本上分为两种,给她洗内衣裤的和让她洗内衣裤的。
洛潜是少数支持各自洗各自内衣裤的男人,所以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这么些年了风流史惨淡的就像一碗难民营派发的白粥,唯一漂浮着的酱黄瓜片还得感谢一次心血来潮才参加的大学社团聚会,感谢两箱打了八折的啤酒,四个黏糊糊的骰子,还有一个长相不丑,身材不错的学姐。
但遗憾的是初次爬上成人阶梯的过程由于洛潜喝得太大,让他只记得第二天中午躺在他右手臂弯里学姐那张还在沉睡的素颜,以及他整个右半边身体如同黑白电视雪花屏一般的麻痹感。
“真是麻了个痹的!”洛潜没能对自己有个客观的认识。
他说上一次和姑娘的正常接触,已经是初恋时候的事情了。只是握过一双春葱般的柔荑。“那时候太年轻,不懂事。”
所以到目前为止,洛潜都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剩下初吻。但他相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老话,这是小时候爷爷教的。
四.
“我不想和你回去了,我要去西藏。”他指着南方表情严肃的对我说。
“你他妈有病吧!”
洛潜确实是有病,他有哮喘。那是让十亿个掌声香消玉殒的恶疾。
整趟洛阳的行程,我本来很庆幸除了第一晚以外洛潜并没有给我再带来什么多余的麻烦。在我之前起床,在我之后回到酒店,有时连晚饭也是在外面解决,偶尔还能带回些夜宵。但这几天来他并没有去白马寺龙门石窟这样的知名旅游景点观察人类,也没打算去附近的中原小村采风吃灰。只是在十三朝古都的市内闲逛,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用身体亲近着这个国家的岁月。
大概是迷路后顺便在西工区找到了小街锅贴,所以在洛阳的最后一晚,他突然想起了他的感激之情。请我到这家馆子里,点了两斤的锅贴,两碗棒子面粥还有几个冷热小菜和饮料。
看着他面前的一罐冰镇可乐,我抬手招呼服务员。“这桌麻烦给我一瓶二锅头。”
“没有。”
“那你们有啥?”
“啤酒。”
“开瓶冰的给他。”
“中。”
年过半百,皮肤黝黑的女服务生打开一瓶冰镇的啤酒随手摆在洛潜面前。
“胡话要等喝高了以后再说。我他妈回去的机票都买好了。你个王八蛋现在和我说你要退票?”
“我想去西藏找到我命里一直缺的东西。然后完成我的小说。”
“你一直以来都他娘的只是缺顿揍吧。”
“严肃点。我已经动笔了,只是每次写到一半就会写不下去。明明全是话,但脑袋拿根棍儿就能敲出木鱼声儿来。我看他们要找灵感的时候都会去趟西藏。我也要去!”
“谁们?”
洛潜拿起手机按亮时间却没有划开又放回桌上。
“我经常在朋友圈里面看见,他们只要寻找自我,就一定得去趟西藏。和布达拉宫照张相,去大昭寺磕个长头,在破碎的山路上遇点意外或者在简陋的酒店里睡错个姑娘。”
西藏让一群热爱自然和文化的男女们在朋友圈刷出了鸡汤味儿,毕竟你总不可能在星巴克端一大碗酥油奶茶喝的滋滋作响。但也不是谁都能被那片土地上的青稞酒灌出胡话来。
洛潜大概可以。
“我来洛阳是见熟人的。”
“这我知道。你喝烂醉的那天是被人架着拖回来的。”
洛潜拿起面前的冰啤酒,又仰头喝了两口,他的喉结上下震颤着,放下酒瓶,他肆意的打了个很长的响嗝。
“其实吧,后来几天也是。”
“操,你是来国事访问的吧。”
“我在洛阳是有几个朋友,但一个没见。就见了个熟人。”
在我的印象里,交情还够不上朋友的人才会在不当着别人面的时候被称为熟人,当着人面自然是五湖四海皆兄弟,叫朋友那都算是见外。只是那种浅交辄止的熟人,大概没有必要特意去见,充其量也就是街头碰面挥手打个招呼的情谊。
“那是个不能用朋友称呼的人。”
洛潜一口气喝光了瓶里所有的酒。然后看着我从桌子上的白色塑料盒里取出几瓣大蒜。
洛阳的酒,不光是杜康容易上头,一瓶青岛的啤酒到这也能够入乡随俗。但到哪都一样不会变的道理是,酒喝多了除了尿多,话也多。
“如果我在高中毕业以后才遇见她,你们现在得管她叫一声嫂子!”
五.
洛潜在高中遇见的人是小媛,那是他的初恋。洛潜和我们不同,他很轻易的考上了市里一所以学风自由著称的重点高中。
校园里种满了校树“银杏”。德艺双馨的苍老师在周末教会了男同学们校树的每一个发音。可就算这样,他们也都是学霸。
在这样一所远离市区的寄宿制学校里,恋爱无疑成为了最好的消遣手段。
洛潜讨厌这种“对食”一样的课余活动,却不幸喜欢上了隔壁班的小媛。中午的课间操在只按太阳穴,不轮刮眼眶的小憩之后,是学生们的又一次应酬,在喷涌着少男少女的楼道里擦肩而过时,小媛那披肩长发上残留的洗发水香气总能让洛潜心旷神怡,就算这之后是洛潜最讨厌的数学课,他也能够安然面对了。
十来岁时期的男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仅依靠自己就能够讨得异性欢喜。
十来岁时期的恋爱却是无趣的,因为那份感情就像他们身上挂着的装饰品。
然而首饰的流行总是在变,跟风的年轻女孩们却教会了学长诗歌与哲学。
洛潜握过一双春葱般的柔荑,他知道这不可能给小媛堕胎的机会。没有出国的离别和死亡的永别,这份青涩的告别注定要开演在高考之前。
洛潜考砸了,他考试前夜不幸失眠。脑海里滚动播放着高中青春的走马灯,无趣的时光就像颜色渐退的X光照片,真实的让人打哈欠。它们胡乱的拼摆在巨幅的白色发光背板上,内脏骨骼尽现。小媛的倩影并没有出现在里面,也没有他们一起排过队的楼道。
洛潜留在了南方一所三流的大学,小媛则学习洛潜的爷爷,义无反顾的前往了祖国的大西北。
这算是真正的天各一方,洛潜和小媛却依然保持着偶尔的联系。
只不过聊起来的都是些不疼不痒的话题,洛潜向小媛推荐那拉提草原的美景,小媛则向洛潜描述着乌鲁木齐新建的BRT,期间她也会突然消失上一段时间,洛潜知道,那是她在大学遇上新的恋情,于是很识趣的转而宅在寝室里打打游戏,或者周末坐动车回来找我们一起喝酒,嚎歌,压马路。
大三要开始准备即将到来的论文和实习,那个睡错的学姐已经毕业了几个月。小媛一夜间把微博删了个精光,头像下面就像那些发种子被小秘书查封的老司机一样空旷的让人心生惋惜。她微信告诉洛潜,最后一年的实习工作家里已经帮她安排妥当,她已经在收拾行李订机票。只是洛潜上大学的城市她从没去过,这次回家之前她想去看看。
洛潜很干脆的就应下来。低头看了眼握过一双柔荑的手“呸!”向掌心吐了口吐沫。
他请室友阿强吃了一碗片儿川,借他的VIP卡在市中心附近的高级酒店订下一间普通的大床房。
大学不仅让洛潜遇上了学姐,也让小媛成为了学姐。
她如愿透过酒店大床房的落地窗俯视了下这幅洛潜已经看腻的城市夜景,黑夜也让落地窗如镜面一般反映出弯腰躬身的她自己,只不过她撑着玻璃的双手让几条雾气影响了些许视线。电视里正播放着旅游节目,女主持人站在杰云城堡上向观众们介绍着多瑙河的美景“简直让人窒息!这就是天堂!”。
“我们回到高中的关系好不好?”看腻了夜景,转而在床上起伏的小媛喘着粗气,这让她小声说的话有些听不太清楚,她从下往上搂着洛潜的脖子,一个吻印在洛潜脸上,把这个男人从里到外都惊出了耳鸣。他没法说话,默默的加重了些力道。
高考后多年久违的又一次失去了睡眠的机能。却没有跑马灯,没有后现代艺术,X光照片也没有出现,就剩下那幅巨大的发光背板时隐时现,里面的灯管时亮时暗。
他听着耳机里播放的评书版《明朝那些事儿》,整个人窝在沙发里。旁边的床有一半是空着的,剩下另一半渐起隐隐鼾声。
“哎,我说,你听过人酥么?”洛潜停止回忆,直愣愣的看着我。
“看起来人模人样,碰一下粉身碎骨,尽掉人渣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如果有一天她要是问我‘你要当爹了,怎么办?’我反而还能斩钉截铁的让她生下来,然后立马单膝跪地向她求婚,以后再补个戒指。”洛潜看着盘子里的锅贴,举起筷子又往碗里夹了一个。他拿起我剥好放在碟子里的蒜瓣,就着稍微凉下来的锅贴一口咬下去。然后吸溜吸溜的喝着烫口的玉米面粥。
“但是你怂了。”
“就因为一层那么薄的橡胶隔膜,我是真他妈的怂了。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就像在没有看封面就随便下的素人爱情动作片里,看见了缺钱下海的同事。拖着看完了整部片子的高潮以后才想起来‘我操,明天办公室我该用什么表情去和她打招呼?’”
“结果呢?你第二天是用什么表情去和她打招呼的?”我头也没抬,继续剥我的蒜。
“哪还能等到什么第二天,我就一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臭流氓。”
“嗯,理解万岁。”
听了一晚上的评书,从郑村坝到土木堡,天刚开始亮,洛潜这孙子就消无声息的穿好衣服,之后按他的话讲,颠儿了。
他也算是个奇人,命里缺水,缺金,缺床,好容易不缺心眼吧又缺了大德。照说走也就走了,可他不光没打算拿回开房时多付的押金,还在小媛的床头多放了几百块钱和一张字条,大意是“我有事先走了,昨天你的提议就算了吧,吃好点,我请。有空就在这里多转转。回见。”我想后来洛潜就算没有删光小媛所有的联系方式,估计以后也用不上了。
六.
洛潜没怎么消沉,他没这个资格。删掉小媛的联系方式无非也就是表达一个态度,对自己有所交代;没想到的是,小媛也就真的没有再联系自己。也赶上他们那届的高中同学不知是集体懒惰还是交情寡淡,连一次同学会也没有组织过。
这下彻底没了小媛的消息,洛潜算是终于作了个通透。
但这对他来说倒也不全是件坏事,至少这次他终于学会安下心来。身边没有女同学,就算真正的从学校毕了业。洛潜去了一家广告公司,从端茶倒水背黑锅的小助理开始做起,几年混下来被委任为项目主管,负责些不大不小的广告案子,好歹算是心残志坚,自强不息。
只是这羊放久了,突然一咬牙上山打了柴,多少也留下了些后遗症。他的工作是我们公认的美差,虽说工作时间没有什么规律可言,却能接触到很多身材颜值皆可一观的模特。这位长相并不算差的管事人却在休息的时间格外好约,局中偶有一两个女声的电话打来,洛潜人前就接下,大大方方。但讲的无非只是些工作安排和婉言拒绝。虽然我们盛情邀约过,他却从未带哪一个姑娘出来给我们过一过眼瘾。我们曾经一度担心他已经弯向身心俱健的我们,所以随时准备好大义灭亲,商量着怎么可以比较自然的失手,最好能一次性折断了洛潜的念想根源,助他从此清心寡欲,上善若水。
洛潜把手机放在桌子上,推了一把。手机滑进我的蒜瓣堆里。
“Hello”第一行就是个招呼。已经好久没收到过短信的洛潜,当时盯着这条简单至极的信息以及这串陌生至极的外地号码看了半天。
“泡沫剧改悬疑片。怎么着,是让人诈了财还是让人榨了肾。”
“你丫真是雾霾吸多了,心里一点也见不着阳光。哪能有这好事送上门。”是他妈炸了毛。
“我要结婚了洛潜,高中聚会你都没去,没有同学有你的联系方式,如果时间上方便,我想请你来洛阳参加我的婚礼。”这接下来的短信内容,就算不知道号码,也能猜出是谁。不论是我,还是那时候接到信的洛潜。
“我本来还指望碰碰运气,发个学姐的名字试试看。好家伙,连这机会她也没舍得给我。”
“所以你这是打算参加完初恋的婚礼以后去西藏散心?”
“她婚礼周二。”
“明天啊?”
“上周二。”
“卧了个大槽。”
小媛并没有给洛潜准备请柬,只是在短信上发给他时间和地点。
他突然想起高中的哪一天,到点下课去吃晚饭,走在那条通往食堂的坡道上小媛曾经问过他一句,如果以后分手了你怎么办。洛潜脑子里配着解说词的红烧肉突然被按了暂停,他想起一句自认为很文艺又不至于说错的话:“那我的婚礼一定不会请你参加,但是我会在那天提前写好葬礼的请柬,届时请您务必光临。”洛潜把手放在腹部,如老绅士一般弯腰行了个礼。小媛没有侧脸看一眼这滑稽的表演。面朝越来越近的白色建筑物,她很确定的对着食堂说“那我的婚礼一定会请你,但是不会给你准备请柬。你的葬礼我一定会去,可以指着你的碑和我孙子说,你看,辜负好女孩的男人终究都要以死谢罪。”然后回头凑上去熟练地掐了一下洛潜手臂内侧最柔软的肉。
“特疼。”他冲我咧嘴笑笑。
“你来了却没去。”
“嗯,这都是后来想起来的事。红包是问来她的支付宝后就立马打过去的。我就是觉得那场面忒尴尬。你说我那群高中同学也在,到时候新人敬酒万一碰上个不懂事儿的主起个哄我能和她家新郎官聊些什么?聊以前的关系?还是聊后来的技术?”两斤的小街锅贴,让洛潜一人吃掉了一斤半。他把最后一个已经彻底凉下来的锅贴蘸了口醋放进嘴里。一嘴肉馅儿的补了一句“人我还是见着了,还有她儿子。”
“儿子?”
“嗯,穿着开裆裤呢,也就刚会走。我瞅了一眼,有把儿。”
“谁也没问你这个。”
“那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没和他聊过别的,估计那小兔崽子也讲不利索。谁跟我似的,我妈说我6个月的时候就开口说话了。”
想必再见面的时候,无论小媛变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比这孩子更让洛先生受惊。
“你和孩子他妈就没说点什么?”
“说啦,我和她说好久不见。然后她嗯了一声。”
“嗯。”
“我问她,这你儿子啊。她又嗯了一声。”
“嗯。”
“这话茬就没法往下接,毕竟我也没参加人家婚礼。只能说‘嫁的不错啊,就是太远了’。”
“她又嗯了?”
“没,她没理我。”玉米面粥喝得精光,洛潜低着头用筷子搅动着掺了油辣椒的醋碟。
口若悬河必是久别不见的故人,寡言少语方能讲清无数台词的故事。所幸小媛那位新婚丈夫并不在场。因为他在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大早就飞去国外出差了;成功的人士大概总是这样私藏着万家灯火,却终究脱不开那一座城池。可那些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高中同学却像托妻献子的至交一样向洛潜炫耀着那位仅一面之缘的新郎;这不光是因为婚礼当天那排令人咋舌的接亲车队,还源于这位人到中年的沉稳男性所展现出的大气与体贴,往返机票和高档酒店的吃住花费自不必说,他还安排好了婚礼结束后新娘这群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们接下来几天的游览行程,不光是白马寺龙门石窟这些知名的旅游景点,还有附近值得采风的中原小村。小媛自然是陪着他们一起尝了尝农家的羊肉烩面。
洛潜原本的打算是以记错日子为借口,晚一天单独约小媛见个面,他相信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会表现的更加从容些。即便是小媛和他的丈夫一起出现,他们对面也只会坐着一个坦荡荡的老同学。
可真到了日子洛潜才发现,他和小媛虽然按照剧本准时的见了面,餐桌周围却只是出现了一群面熟却叫不出名字的群众演员,至于那位缺乏档期的男二号,他放了导演鸽子。
“真寸,以为只是个男二,进组才发现还兼着制片人。这还没来得及飙个戏,就让一帮群演给先放展了。”洛潜大概是吃太多显得有些难受,起身撑着桌角长舒一口气后缓慢的挪去柜台结账。我坐着没动,看着面前已经凝固的半碗棒子面粥。如果这里不做宵夜生意,我们怕是见不到来往的服务员阿姨脸上可掬的笑容。
先一步走出餐馆,不远的马路边停着几辆趴活的出租车,司机坐在车里摆弄着手机。我回头看了眼身后正在呼哧的洛潜,掏出手机点开导航APP。
“这离酒店还有个几公里,就这么打车回去还是走两步再说?”
“走,遛个食儿去。饭后百步走,能活九十九;饭后马上睡,能活一百岁。”
“活腻了?”
“可不是嘛。”洛潜咧嘴一笑,牙上沾着韭菜。
我们出门拐进小路,那是一条灯光昏暗的巷子,旁边的小店不知是打烊还是倒闭,卷闸门牢牢的吸附在破碎的地砖上,顺着巷子飘来的食物味和泔水味混杂在一起。洛潜喘着大气走在后边,墙上被老旧的灯泡照出油腻的光泽,让他不敢伸手去扶一下。
“你说前面会不会有亮着粉灯的店?”洛潜停住脚步,双手叉腰仰头大口的吸气,他努力咽了口吐沫,就像是要再一次吞下这些记忆深刻的中原美食。
“不知道洛阳这边是不是也亮粉灯。不过闻闻这味道,估计附近都是吃饭的地方,亮白灯的店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再吃我就吐了。”洛潜逆着光,只剩下一团剪影,我猜他大概是在看着我。“是不是兄弟就看这一次了!”
“能背我么兄弟。”
“你说呢?”
“要不。咱折回去打车吧?”
那几辆出租车依然还在马路旁趴着。如果洛阳的出租车也能像神户的出租车一样有个等候客人时保持开着后门的习惯,那司机大叔热情的笑容大概会让洛潜品出一丝嘲笑的味道。
坐在车上的洛潜呼吸平稳下来,他不发一言地望着窗外的洛阳夜景。大概是因为有第三个人在,他并没有再和我接着讲他和小媛的故事,又或许那就是他和初恋故事的结局。至于洛潜在洛阳的后几天,无论是谁他都不会愿意说出来,他有自己的自尊心。我大概能猜到,那几天的洛潜想必就像是一个变态,也像是一位侦探,一名卑微的卫兵。
我们就像刚到洛阳一样走进酒店的房间,打开电视,轮换着洗漱。他从他的黑色旅行包里翻出盒新内裤,取出一条朝我挥了挥,然后走进洗手间。晚上的水温和水压都很正常。洗手间的角落里还堆着洛潜第一天吐脏的红白格旧衬衫,这件稍微冲洗过的衬衫,保洁阿姨也拿不准是不是可以当做垃圾处理,就这么被一直搁在了角落里。只是隔天把那床狼藉的被单全数剥去外套,罩上了干净的替换品。
“那个男人才刚离婚一个月。”分不清这是洛潜在对我说还是自言自语,我侧身躺着,背后的月光从掉了滑轮的窗帘缝里刺进房间,大喇喇的撒在洛潜的被子上。一切又归于平静,就像一段梦话。
等第二天早上我准时被闹钟吵醒时面朝着的另一张床已经空了。我不清楚昨晚的洛潜还有没有再被明明灭灭的发光背板晃着眼睛。只是枕头旁边放着的纸条和钱告诉我,他又颠儿了。
“我有事先走了,我决定去西藏,不光是拉萨,还有更危险贫穷的地方。等我给你带瓶青稞酒回来。钱,多不退,少不补。回见。”算上酒店的房钱,被单的清洗费用还有飞机退票的手续费还差个几十块,这钱数正好,为他壮行的酒菜钱理应我来付,无论我在,还是不在他的身边。
从那以后我很少联系洛潜,我相信他不会突然发一条短信告诉我他要结婚的消息,我也明白无论去哪里他都更愿意活的清净些。
半年间洛潜的朋友圈和微博都没有在更新过,如果不是在闲暇时突然想起洛潜,发个短信持续确认着他的死活,我更愿意相信他已经罹难在地震中的某段破碎山路上,而不是搂着我的高中物理老师在布达拉宫前的空地上冲着镜头傻笑,牙齿被已经铜色的脸衬托的像牙膏广告一样洁白光亮;双颊的红色是高原的邮戳。
“那是我们年前去西藏旅游的照片,旁边是当地的向导,是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这个年纪做人做事上竟然没什么错误可言。”一个崇拜沃尔夫冈·泡利的胖子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我望着他桌上的照片。发际线比十几年前高出不少,好歹算是躲过了中年脱发的命运,人没瘦下来,倒是五官长开了些,依旧穿着运动裤干着教书匠的活,顽强的迸发着第二次生命力,脸上的笑比教我那阵子更加讨人厌。据说前年老婆为他生了女儿,从此以后由泡利改信奉了安徒生。
那张照片的下边还有一行黑笔写的小字,出自一本武侠小说。
“天涯远不远”
最后署名的人是洛家辉。
这让我突然想起在洛阳的一个晚上,那天月色明亮,急促的敲门声让我不小心拉掉了房间窗帘的一个滑轮。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人,长发抚背,明眸似水,锁骨像是出自苏州老雕工之手,肩上却架着一个满身酒气的醉鬼。看见门缝后的我,煞白的脸上浮出了松口气的表情,精致的妆容沁出汗珠,裙摆的一小块被一个孩子攥的起了皱,小家伙满脸不安的叫嚷着要回家。女人看了眼肩上的男人,又看了眼膝旁的孩子。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就像那晚的月光一样。
或许醉鬼命里惟独不缺故事,尤其是那种能写成小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