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故事 · 文里有智慧
文 | 小胡子 图 | 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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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光中刀锋般凌厉的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位村民的脸,冷冷地说:“武大龙的死你们每一个人都有份儿!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帮凶!所以,你们没这个资格。武大龙临死前惨号呼救了将近一分多钟,我相信你们每个人都听到了。
可是没有人出来救他,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上一眼。你们不少人都有猎枪,会打猎,对付几只野猪并不困难,可你们没有。”
“你们以为这跟六十年前一样,是山神爷在惩罚惹怒他的人。或许并不是每个人都深信有什么山神爷,但六十年前的事会让你们总会存着那么一点幻想。
你们幻想这一次会跟上次一样:惹怒山神爷的人被野猪咬死之后,泉眼马上就会有水。所以,你们甚至有点盼望武大龙出事。迟武德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用这样的手段杀人。”
他转过头问迟武德:“我说得对吗?”
迟武德微微点头,平静地说:“我自己不信什么山神爷,但我知道,村里人都多多少少都信这个,断水的事把大伙儿都逼得慌了,心里都巴不得武大龙出点事。因为这个,我才会有这么一个计划。”
李辑说:“我补充一件事,那晚大家听到的除野猪的嚎叫声外,应该还听到过像是鬼哭一样的呜呜怪叫声。这声音听着很碜人,当时我听着心里都有点发毛。其实,这哪儿是什么鬼叫,而是迟武德在装鬼叫。
他这么做的目的在于:如果只是用刀子扎得野猪嚎叫,那么除武大龙外,也可能有其他的人出来看看;如果野猪叫再加上鬼叫,全村就只有武大龙一个人会跑出来。程老师说得没错,是你们的愚昧、冷漠和自私害死了武大龙。”
程光中冷冷地说:“你们的罪过一点也不比迟武德小!”
刚才群情激愤的村民们陷入山一般的沉默中,对于程光中指责,没有人试图反驳或者辩解。村民们在沉默中陆续离去,没多久,院子里剩下的人就只有程光中师生三人、迟村长和他的儿子迟武义以及被村民们捆起来的迟武德。
李辑给迟武德松了绑,到了一杯热水给他,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提出心中最后一个也是最难想明白的一个疑问:“你为什么要杀武大龙?你们不是好哥们儿吗?”
“他嘲笑我!”迟武德先前苍白的脸此刻激动得变了颜色,泛出一种变态的红晕,眼睛里喷射出仇恨的光芒,“他嘲笑我是太监,嘲笑我找不到老婆!那天你也在,你也听见他说了什么样的话,你也看到了,那天他硬拉我去喝酒,不去都不行。
他狂妄自大,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要别人陪他喝酒,别人就得陪他喝酒。他自己还觉得对朋友很好。他想干什么,别人就得陪他干什么。你不愿意,他就嘲笑你骂你,硬逼着你……”他越说情绪越激动,有些竭斯底里了。
李辑打断了他:“这么说,你是早有预谋?”
迟武德平静下来,摇了摇头,缓慢地说:“当时,他说了那番嘲笑我的话之后,我很不高兴,但是没有当场生气。因为我胆子小,内向,不爱说话,我总是习惯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
村里人都爱欺负我,取笑我,我受委屈也习惯了。平时,我在心里憋几天就好了。但是那天我回去后越想越生气,但还没有生杀人的念头。”
“直到那天晚上,武大龙当众踢翻香案,我听见村里人都在背后咒骂他,说他会没有好下场。我晚上回到家后,越想越恨武大龙,恨得睡不着,接着我就想起六十年前有人被野猪咬死在谷场上的事,想起村里人对他的诅咒,想起我的猪栏里正好关着两只逮回来的小野猪……慢慢的,我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妙了!我简直忍不住想马上试一试……”
“你是说,在你起杀人的念头之前,你的猪栏里就已经有两只野猪了?”
“对,我一共用了三只小野猪,少了我怕不顶用。有一只是在我想好计划后的第二天我的捕兽夹逮住的。另外两只是在祭神的当天傍晚在山上逮到的,是在起杀人的念头之前。这是你唯一说错的地方。这两只野猪我本来准备喂大了和母猪配种,电视上说,这样杂交出来的猪的肉产量高,瘦肉也多。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迟武德苦笑一声,住口不说。
这时,迟村长领着几个警察进来了。迟武德面色平静,配合地伸出双手,一位警察从腰里摸出手铐,铐上他的手腕。
李辑起身离开,走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回头对迟武德大声说:“你知道吗?武大龙只是跟你开了一句玩笑,一句无心的玩笑!”
在返回迟村长家的路上,程光中和李辑沉默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和不舒服,他们没有办法接受这一切的导火索竟然只是一句玩笑。到是叶思思一路上没心没肺的大赞迟武德如何聪明,杀人的手段如何完美。
程光中冷冷地说:“我看他是聪明过头,反到不如笨蛋。杀一个人,多简单的事儿啊,却硬被他费心劳神地搞得这么邪门,别人不觉得这里面有鬼才怪。
如果他约武大龙上山打猎,然后乘武大龙不备将他推下山崖,然后对别人说是失足坠崖就完事了。以他和武大龙人人皆知的亲密关系和他给村里人的老实忍让的印象,谁都不会怀疑什么。”
李辑也说:“是啊,程老师说得对。我也举个例子:武大龙被野猪咬死后,迟武德跑出来取他的捕兽夹。为了掩盖夹子在武大龙小腿上扎出的伤痕,他自作聪明地硬把腿上的肉砸得稀烂,连腿骨都砸断了。
这一下到好,恰恰就是抬尸体时断掉的小腿骨引起了我的注意,这才发现裤腿上捕兽夹的钢齿扎出的小洞,由这个入手才找到了突破口。”
傍晚时分,程光中师生三人随警方一同离开石泉坳,走山路到最近的镇上换坐警车,开往县城。
他们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的山村,这些村子看起来都和石泉坳没什么两样。程光中知道,每一个山村或许都有一个独特的习俗和习俗背后的隐秘故事,就像石泉坳供奉的山神娘娘。
当晚程光中师生三人在县城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程光中打十几通去向不明的电话,中午吃过饭,便对李辑和叶思思说要出去找六十年前忽悠石泉坳村民的那位阴阳先生。李辑和叶思思一听就直摇头,都觉得是要找到一个六十年前的人实在不靠谱。
“我问过七叔,他说那个阴阳先生跟他差不多年纪,住在县城。七叔现在活得好好的,那么他尚在人世也大有可能,最差也能找到他的后人。而且我还知道他姓什么。”程光中显得自信满满,“这就足够了。”
李辑和叶思思齐声惊问:“你是说,你只知道他的姓,不知道他的名字?”
程光中回答说:“对,七叔说只记得他姓什么,不记得名字了。”
李辑和叶思思一齐向后仰,作晕倒状。
程光中微微一笑:“别急着犯晕。如果姓的是赵钱孙李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了,但这个阴阳先生姓怪,奇怪的怪,念作‘桂’音。
我对中国的姓氏文化也有一些了解,知道姓这个姓的全中国总共也就两三千人。这么一算,这县城里姓怪的人能超过二十个就很稀奇了,再比对一下性别和年龄就能找得更准。
于是,我上午就打电话托在公安系统工作的朋友,由他再托人在县里户政系统中检索。算咱们运气好,还真就查到这县城里住着十一个姓怪的人,其中有一位叫怪长明的八十九岁男性老人。”
李辑半是敬佩半拍马屁地说:“程老师,你的推理可比我的厉害得多,也实用得多。”
三人拦下一辆出租车,赶到程光中的朋友给的那个姓怪的男人的住址。下车后,抬头一看,三人不由得会心地相视一笑,知道这次十之八九是找对了地方。
原来,眼前的一个大招牌上写着一排显目的大字:怪氏六代祖传周易风水、看相测字。招牌底下有三三两两的顾客进进出出,看上去生意不赖。
李辑气愤地嘟囔了一句:“祖传忽悠人,这钱到好赚。”
程光中摆摆手,示意他和叶思思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去拜访。他找到正在大堂接待顾客的一位中年人说明来意。
中年人是怪长明的儿子,他领着程光中到上楼,二楼客厅里安坐着一位耄耋老者,正在意态安详地品茶。
程光中向他提起六十年前石泉坳的事,老人家对以前的事已经不大记得。在程光中不断地启发和提示下,他终于想起来了,布满皱纹的脸上展露出狡黠的笑意,开口说:“我就是跟他们开了一个玩笑……”
聊了一会后,老人家找出他当年写的日记给程光中看。他年轻时曾游历四方,见过不少奇闻逸事,他都记载了下来。
这位怪老人是旧时读书人的做派,笔记用工整的毛笔小楷写成,行文简要。程光中在日记中查到了关于怪先生石泉坳之行的记载。
乙酉年十月,本县石泉坳村一寡居村妇与人有私而孕,其小叔发其奸。村众聚而投石磔之,妇竟惨死。
其后恰逢山石崩塌,养命之泉断绝,村众疑为冤魂作怪,乃聘余作法修禳。余深恶村众愚而不仁,且怜村妇之冤,遂讹言曰:村妇实为山神妻室,妇死而神怒,因有其祸,宜立庙祀,以血祭之云云。
……
程光中合上日记,不禁感慨万千。
原来,这只是又一个玩笑而已,一个善意的玩笑。当年被请去作法消灾的怪先生了解事情原委后,痛恨村民们的残忍愚昧,也同情那个村妇的遭遇。
于是便凭空编造出一个山神娘娘的故事来,其用意也不过是折腾一下村民让他们受点罪而已。只是后来引发的诸多事端,谁也没有料想到。
尾声
一个月后的一天,程光中师生三人重返石泉坳。一口可以保证饮水和灌溉的机井已经开工,所需的资金来自于程光中卖掉几幅画作所得和他从商界的朋友圈里募得的赞助。
与此同时,李辑和叶思思联系到一个公益扶贫组织,将一个野猪和家猪配种养殖的项目引进到村里。这是已身陷囹圄的迟武德给这个村子留下的启发。
为配合扶贫项目的需要,山神娘娘庙也将被改建成一个小养殖培训站。开工前砸倒山神娘娘神像的任务被李辑自告奋勇地揽去,这正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当着全村人的面,李辑兴奋地抡动大锤砸向神像。轰隆一声,这尊矗立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愚昧和荒谬的神像就此垮塌,还原成朽败的枯泥。围观的村民中无人欢呼,反到有人流露出不舍的神情。
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激起的灰尘散尽之后,李辑看见底座之上露出一个黄色的小纸包,他不动声色地悄悄抓在手里,走到没人的地方才拿出来细看。随后,他兴冲冲地把程光中和叶思思拉到一旁,神神秘秘地说:“我知道六十年前和那个女人有私情的人是谁了。”
程光中出人意料地十分淡定:“我也知道。”
叶思思的表情也十分淡定:“我也早就知道了。”
李辑有点扫兴,也有些不相信。于是,他提议每个人都把心里的答案写出来,看看所想的是不是相同。
三人各拿纸笔写就,然后一齐亮在桌子上。李辑写的是“武文章”;程光中写的是“武大龙的爷爷武文章”;叶思思写就的是“武大龙的爷爷。”
三人相视而笑。
李辑说:“我在神像的底坐上发现了一个黄纸小包,黄纸上写着武文章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里面包裹着一撮头发。应该是塑像的时候他趁人不注意压在下面的,大概也是为了表达愧疚之情吧。我甚至在想,六十年前那女人的小叔子被野猪咬死,会不会是他用跟迟武德差不多的法子在给那女人报仇。”
程光中微微一笑,说:“我比你更早一些知道。我看过的怪先生的日记里记载,他当年来石泉坳时就暂住在武文章家,他曾经数次听到武文章夜哭,当时他就猜出来了,但没有对人说。”
“至于那女人的小叔子的死是谋杀,还是老天有眼或者野猪有眼,就只有天知道了。就当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吧。”
叶思思笑着说:“我才是最早知道是武大龙的爷爷的。程老师博学多识,明于世事;李辑同学擅长逻辑,思维缜密。你们都比我聪明,心眼也都比我多。可是你们不了解女人,不能真正体会到女人的心思。”
“当初,那女人临死前发下的诅咒不是‘你们全村的男人都不得好死’,也不是‘所有拿石头砸我的男人都不得好死’或者其他什么说法,而偏偏是拗口的一句‘你们姓迟的男人都不得好死。’这么一来,全村男人中就只有武大龙的爷爷这个外姓人没被诅咒到。我听武大龙讲起这个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她是个善良得有点傻的女人,她体谅武文章作为村里唯一的外姓人的难处,宁死也没有吐露他的名字。就算他不敢担当愧对自己,就算心里有怨恨,自己万般凄惨,她也不愿咒她喜欢的人不得好死。”
叶思思摇了摇头,无限苍凉地叹息着说:“唉,这就是女人啊,可怜的女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