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姥爷已经过世很久了,我还是会梦到他们,常常已经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他们一直在看顾着我。
上学以前的时光,很多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一住就是好久——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多少时间,只记得时光悠长,温柔地铺满整个童年。
01、长发
夏日的清早,姥姥坐在院子里水管旁的草席上,身边摊着黑色的细细的小发卡、蜘蛛网似的黑色发网。姥姥的头发沿着肩膀一侧散落胸前,像一绺海草。我坐在姥姥旁边,看着她从发梢至发根,一点点地梳通满头发丝,我忍不住抚摸下,一脸羡慕:“姥姥,我的头发啥时候才能长这么长呀?”姥姥笑吟吟地看着我,不说话。她把头发拢起,顺时针拧成一股,卷啊卷,盘到脑后成一个圆圆的低发髻,用发网罩住,再把小卡子插进发髻里扎紧。最后,姥姥捻起掉落在梳子上的头发,在手指上绕啊绕,绕成一团小球,起身挂在墙根上露出的苇草茬子上——那里整齐地排列着一团团的发球,像是姥姥做的一圈圈的记号。
有时赶上街坊邻居的其他姥姥来串门,碰见姥姥在梳头,她们会假装凶恶地说:“以后拿把剪子,把你姥姥头发剪了。”我吓得不敢说话,姥姥只是笑笑地看着我们。我小小的脑袋里也有了疑惑:为什么其他的姥姥都是短发,只有我姥姥的头发那么长,长的没过了腰?她一定很喜欢长发吧。
姥姥的长发保留了很多年,直到后来年纪大了,大约是八十多岁,有次我去看姥姥,发现她花白的头发变短了,才知道是老姨给剪的。“年纪大了,头发太长梳起来太累,我就给剪了。”老姨是姥姥最小的女儿,做事向来爽利。我有点失落,不知当时姥姥看着散落在地的碎发,心里是何滋味。
姥姥年轻时是个美人,我有时会痴痴地望着那些黑白照片,想象她当年的风采。她一定是爱极了自己的一头乌黑秀发,即使后来年华老去,每每梳头时,也会想起自己年轻时的光景吧。
02、水塔
从姥姥家向西不远处,有座水塔,那是当年全村的水源地,人们通常叫它“水楼子”。小时候,爸爸开着三马车带着我们去姥姥家,远远地,妈妈就会指着它,招呼我:“快看,水楼子!看到水楼子就马上到姥姥家了啊!”我被颠地昏昏欲睡,一听水楼子立马来了精神,一路追着看。随着水塔在眼前越来越大,直到我们在它东边的路口转弯,停在姥姥家门口。
我急匆匆地瞥一眼水塔,顾不上细细看它,便冲进姥姥的小院,扯着嗓子喊着:“姥姥,我来看你啦!”姥姥踮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慢悠悠地从里屋走出来,身后单开的纱窗门坠着锁头,随着“咣当”一声,姥姥便笑着朝我们走来。
那时我就知道,只要看见水塔,就到姥姥家了。
03、南屋
有次冬天,爸爸开着拖拉机带我们去姥姥家,尽管包得严严实实,我还是被冻得快要僵住。终于到了姥姥家,我坐在炕上,围着棉被,冻得发硬的手指慢慢缓过来,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麻又痒,我忍不住掉出眼泪来。
“好孩子,不哭了,一会儿就好了啊,姥姥给你拿好吃的。”姥姥轻声安慰着我,踮着小脚出去了,我目光追着姥姥,望向窗外。北方乡村的冬天,会在窗户上钉一层塑料布用来密封保暖,隔着塑料布,我看不清姥姥的身影,只听见南屋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知道,有好吃的了。我听见心里“噗”地一声,开出一朵花来。
南屋,是姥姥院子里南侧的倒座房,里边有各种好吃的,日常的饭食,蔬菜,肉,点心之类,都放在里边,是我们这帮小孩子心中的宝藏圣地。平时舅舅家的表哥表弟们一到姥姥家,便冲进去一阵扫荡,姥姥的小脚还没撵上,他们便一溜烟地拿着好吃的跑没影儿了。
我就不同了。我乖乖坐着,我知道姥姥会把她珍藏好久的,舅舅姨姨们孝敬她的好吃的,都给我留一份。有了好吃的,我那化了冻的手指似乎也没有那么痛痒难耐了,哭声也小了,好吃的堵住了嘴巴,舌尖也是甜甜的。
04、
这一切,仿佛还在眼前发生着。那座小院,门前高高的台阶,露出苇草的墙根,水龙头下长满青苔的红砖;往屋里提水时铁桶把儿摩擦的吱呀声,甩出的水拍到地上的撞击声,院门口榆树上喜鹊的喳喳声;还有冬日的早上掀开锅盖时满屋白色的蒸汽,锅里熥的用来洗脸的热水,以及夏日清晨撩起发丝的清风,和傍晚日落时斜斜打在窗棂上的暖橘色余晖……
姥姥姥爷已经过世很久了,我也没有去过他们的村庄很久了。只是有时经过那条乡道时,会习惯性地回望。
那条街现在叫“四平街”,路的尽头是那座褪了色的红砖水塔,依然守望着姥姥家的方向。在那里,我看见旧时的阳光里,有个孩子在姥姥的小院里撒着欢,声脆语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