恽建新先生小说 |《榆树园》

(转自《钟山》1983年第2期,P108-115)


                榆 树 园


                        一


      我家有个榆树园。

      从我家老屋向南,顺村前大塘埂向西,路沿长圆的大塘打了一个大弯。弯兜里,塘面凹进去,长出一块三分左右的陆地。它伸在塘里,三面临水,一面深沟大坎,内沿插着荆条、老鼠刺编成的密篱。篱笆中间开了个豁口,有两块青石垒成的便桥和外面相通。这块园地长年覆着浓浓的绿,在四转大块的杂色中,它绿得明净,绿得润泽,象一块莹莹的翡翠。

      园子地是黑绿土,膏腴肥沃,庞大勤快的蚯蚓家族在里面日夜耕耘,从不板结。园子从解放到合作社、公社,到现在一直是我家的自留地。我家在里面经营着四时的蔬菜。冰雪消融,地气转暖,揭掉埨背上挡寒的稻草,隔年留下的“春不老”①抖开绿叶,独占岁时之先,迎接春天的到来;而第一茬韭黄正是时鲜的美味;悄悄地,莴苣却在蓬蓬勃勃长着茎叶,“三月芹菜当柴烧”,它已能充实桌上的碗盏了。南风一吹,麦梢变黄,嫩脆的黄瓜即可采摘,尔后茄子、辣椒、四季豆、刀豆、长豇豆、蕃茄、蒜苗、笋瓜、瓠子竟相献美,蔬菜的旺季到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扁豆荚实累累,丝瓜长势不衰,秋茄子可以吃过白露,常种常收的小青菜不用说,最易丰收;稍后,泛着诱人颜色的水红萝卜又接上来了。冬天的园子也不寂寞单调,肥硕的大白菜、辛辣的大蒜、号称“红嘴绿鹦哥”的菠菜、供腌制用的雪里蕻、冬令吃羊肉、狗肉助餐必备的芫荽,都节候不误地为人们增添生活的乐趣;而水边上单独栽培的一畦甘蔗,更是孩子们喜爱的解馋上品。一年四季,栽种收摘,轮回不息,小园里有着说不尽的风光。

      菜蔬的绿,瓜果的香,花的美艳,还不足以道出小园全部的好处。奇特的是,园子东南角有一棵百年老榆,杆子有水桶般粗。它长在塘边,一面实,一面虚,水里不能下根,半边根系在水里游半圈,又倒扎回岸土中去。年长月久,树干失去了平衡,自重把身子整个压向了水面。树上藤蔓缠绕,垂垂挂向水面,织起疏薄的帘。夏秋之际,树冠浓荫可笼半亩水面。老干横斜水上,是天然的戽水码头,站上边用粪瓢舀水,可泼浇大半个园子。树干上是我们孩子时代最喜欢的场所,它既象路,又象桥,坐可以濯足清涟,蹲可以钓捕鱼虾。顺树干还可以攀到顶端,去摘那残留的老丝瓜和老扁豆。丝瓜络给母亲刷锅洗碗,老扁豆则剥出饱满的籽实,埋在烘手的火钵子里,静静的期待中,乒一声炸开,副出白白的肉,香香的,甜甜的,虽然母亲骂“那东西小人家多吃了会头晕”,但偷偷煨吃,仿佛更添十倍的滋味。自然,树干也不是我们独占的天地,树干下潮湿、阴暗,虫子、蚂蚁也喜欢来安家。记得有一年,一群黄蜂在干杈上安营扎寨,这些尾上有针的飞物在周围飞来飞去,我们有几个月不敢到那里去。它们侵犯了我们的利益,霸占了我们的乐园,我们愤怒了。有一天,我们戴上斗笠,蒙上衣服,扎起四肢,操着一柄长竹竿,俨然象古代的勇士,把黄蜂的老营捣了。那巢穴落到水面上,乖乖!有脸盆那么大。失所的黄蜂在树冠上面,嗡嗡嘤嘤盘旋了三天,把天空都遮暗了。

      未进小园,先看到榆树,大约这就是榆树园名的来历。

      据父亲讲,园底子原是塘里的一块浅滩,祖父从外地迁来,经数年的围堰垫高,才形成现在的规模。那榆树也是爷爷手植的。当年那沟坎外面的小坡上还有十几棵梨树,一年能出息几百斤大青梨,后来一场兵火烧了,再没长出来。园子的西南角,原先还有座小茅屋,里面支了口大浴锅,一家大小从不在家里洗澡,要跑一二百米到浴锅来洗。男人洗了女人洗,也欢迎村上人来洗,洗的人越多,水越浓浊。洗完,水往屋后的茅窖里一倾,便是上好的肥料。

      父亲七十五了,身子骨已大不如前,闲下来就喜欢叨些陈言古话。他不管阴晴雨雪,早晚都要到小园里转转,或捡掉几块调皮小孩掷进来的瓦片,或捉去蔬菜上的几只虫子。每当这时候,他那瘪瘪的嘴角会突然变得饱满,那张皱纹纵横的脸也被满园的绿映得格外地生动。


                    二


      其实,我家的菜园并不只榆树园一块,论起来,应当是三块。

      我家门口是一块镜面似的小场,场前一条甬路,路边左右两块旧宅基地垦成的园子。园子各有一分地大,四转栽着人高的木槿。两块小园也是我家的自留菜园,它们分列场前,和我家三间老屋恰恰构成一个倒转的品字。

      现在,那两块小园都不属于我家了。那几年,接连几个姐姐出嫁,大哥出去上大学,家里一下子少几个人,村上便有人提出要重新丈量我家的自留地。父亲听说,搬了一张小趴趴凳坐到那人家门口,烟灰敲了一地,没能闭上人家的嘴;又扬着烟杆和那人吵一架,也未能挽回局势。最后由队长作主,划出门口左手那一块,但也依了父亲一条,园子不给那个算计起意的人,给了父亲的亲侄子——我二婶家的堂弟。于是,那品字就成了斜斜的吕字了。

      我在部队上,复员回家,便脱下黄军装继承祖辈相传的本业。那几年,队里的工分值不足两角,没办法,只能在剩下的两块小园上下工夫。由于多年鸡鸭畜牲糟蹋,门口的木槿园篱已被它们打开了多处缺口。我和父亲披星戴月,上山撬挖石头,用担子挑回来,肩上磨脱了皮,手上砸出了血泡,在小园周围垒了一道石壁。两块园子务弄得很好,使我们能用“瓜菜代”填充粮食的空缺,余下的零碎售出一部分(当时还不能明当明上街叫卖),贴补万万少不了的家用,偶有余裕,年底还能扯两块布,装点一下新年淡冷的气氛。它们帮我一家度过了那几年艰难的岁月。后来县上招工,复员军人优先,我被录取,随后把家属也迁到了县城。这时父亲已显老态,母亲也不健,妹妹又在上学,父亲一人承担不了两块园子的劳作,坚持了半年,力不从心,门口右手那块又废了。

      但是,榆树园一直在经营着,经营得兴兴旺旺,茂茂荣荣。

      这都是我妹妹巧巧的功劳。

      我兄弟姐妹七个,上手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四个姐姐早早出嫁了,哥哥在外地工作,成了家。我虽没出县,但也离了衣胞之地。巧巧是最小的。她生在七月初七,这是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她又排行第七,一落地,父亲就给她取了个叠音名字:巧巧。

      这姑娘手巧脚巧,心眼巧。不是我夸,她在我的姊妹中是最美的。她那一头浓黑的天然卷发,完全继承了我母亲的优点。“女象娘,苦断肠”是唯心的,但巧巧也真能苦。上学时候,她就是父母亲的一只手了。农村的孩子,背起书包是学生,放下书本会种田。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父母年老,哥哥姐姐不在家,她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担子。她一大早挑水、洗衣、喂猪食,帮母亲忙完家务,才迎着初升的朝日赶往学校;放学一到家,鞋子一脱便进了菜园,翻地、薅草、浇园,在碧绿的菜畦上泼洒出一阵阵均匀的水雾,映着火焰似的晚霞,雾中舞起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彩虹,耀得她额上的汗珠也晶晶地闪亮。在父母身边做闺女是最舒心的日子,可她从没有一天消消停停玩耍过。村上人都说,我家出了一个好姑娘。

      那时升学兴推荐,巧巧中学毕业就失学了。回家的头一件事,就是帮父亲把门口园子周围的石壁拆走。那石头是我和父亲一块块从山上运来的,父亲还能指出哪一块上有他碰破手指滴下的血斑,新主虽不乐意,却不能阻拦。巧巧把石头一块块挑进了榆树园,父亲指挥,她堆筑垒砌,将临水的土岸全部改成了石驳堰。巧巧手皮嫩,粗砺的石面将手掌磨得渗出了血珠,石头上又染上了她新的血迹。但榆树园却从此更坚固、更齐整了。

      巧巧白天忙大田,早晚就忙榆树园。巧巧有文化,每次到县城来看望我,总去书店觅些《蔬菜栽培问答》之类的书带回去读。那些知识很快用上了。营养钵、温床催苗、人工授粉,园子里菜蔬的茬口安排更合理,栽种更科学,常常人家的蔬菜还没见影,榆树园的瓜菜已可采收了。她不仅勤快,人也泼撒,二十多岁的大姑娘,裤腿一卷,露出白白的腿,挑起满满的苗篮便上街。她人俊俏,菜新鲜,买卖公平,秤头上从不欺人,苗篮往市上一歇,人、篮就围她拥了一转。听她告诉我,有一年她一季黄瓜就卖了二百多元。俗话“小猪西瓜,神仙也怕”,这两项东西最难伺候,当地的老农都不敢轻易触弄。那一年夏天,榆树园突然种出了又大又甜的西瓜,一时在镇上、公社里引起了轰动。

      巧巧在榆树园里浇灌、耕耘,园里响着她柔美的歌声,土上印着她细细的脚迹;绿叶扶衬着她,鲜花簇拥着她,她也艳艳开放着,成了榆树园中的一朵奇葩。

      一年年,我家的光景越过越好,但父亲的脾气却日见变坏。前一阵,闹得好串门的邻居不敢上门,常和他喝茶唠闲的几个老辈世交也远远避开了。

      这一切竟都是巧巧引起的


                    三


      一家有女百家求。家里有了巧巧这样的美女巧媛,求亲的就踏破了门槛。

      巧巧毕业回乡那一年,就有人上门提亲了,但父亲一口就回了个绝。那时她年龄还小,虚龄整整二十岁。

      接着几年,村上几家看上巧巧的也上门来说。那些人家对辈对门,门楼上几块砖都清楚;小伙子亲眼看着窜大的个子,和巧巧也熟悉,但父亲也不答应。他说:“同村同队,娘家、婆家在一起,牙齿靠舌头,总要磕磕碰碰,到时弄得亲不亲,眷不眷,不讨人笑话?不希罕!”

      对巧巧婚事最挂心的是我那嫁在龙桥头的大姐。她是当地有名的红娘。“撮合十对婚,来世投男身。”她心里还有着修善积德求好报的迷信观念。她是大姐,对巧巧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再者,她娘家放着这么大个妹妹把不出去,确实也刷掉她脸上一半颜色。

      那一年,大姐第五趟回门为巧巧说亲事。对方是她一个村的。小伙子有模有样,父亲在集镇供销社工作。巧巧去大姐家玩,见过人,大姐暗里一问,她就默应了。

      但大姐刚开口,父亲脸就板了下来。

      大姐说:“人家不错,老头子是国家户口,吃供应粮,一退休,儿子就可以顶替……”

      父亲说:“顶什么替?黄土不养人?你看不起我,就滚了走!”

      大姐:“巧巧……”

      父亲一拍桌子:“巧巧怎么,你倒真会做个人!你把妹妹全说到你龙桥去,你光彩了?显耀了?”

      “爹……”大姐红了脸。父亲说得对的,我二姐、四姐都是大姐做媒嫁到龙桥去的。

      “闭上嘴巴不当你是哑巴,以后你别提巧巧的事!再要噜苏就别上这个门……”

      大姐再也说不出话,平常她那利嘴快舌、巧言花语全不知哪里去了,讪讪吃了午饭就开了路。以后回门,大姐再不提巧巧婚姻半个字。

      巧巧年龄越来越大,婚事显得有点紧迫了。

      前年冬天,三姐把巧巧接去住,顺便让她散散心。巧巧歇不住,见三姐夫出去做瓦匠,硬要跟他去趁小工。三姐夫手下有个徒弟,勤快老实,人品也不错。巧巧和他在一起做活,上手下手,言来语去,两人心中都有了意。三姐夫看在眼里,回来对三姐一说,三姐心里乐开了花,随即又犯上了愁。大姐的教训象乌云一样笼罩在头上。商量半天,决定托我家隔壁的二婶出来说。

      二婶在我家亲房里是个热心人,家里人口少,日子也好过。我兄弟姐妹小辰光没少得过她好处,闲常烙点饼、蒸点团都有我们一份,吃饭摆食碗去她家,饭就锅里添,菜往碗上搛,就象自己人。我几个姐姐坐月子,她备的礼不比父亲少。她人好强,也要个面子,连父亲也服她,母亲更把她当姊妹待。巧巧的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所以一说就应了。

      二婶兴冲冲来到我们家。

      父亲一见她来很高兴,端凳抹桌又倒茶,可一听提巧巧的事,脸上的笑就飞了。

      二婶:“大伯,巧巧一年年大了……”

      父亲一声不吭,嘴闭得铁紧。

      “不知巧巧要把个什么样人家?农村有个手艺也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现在有个人,跟巧巧三姐夫当徒弟,忠厚人家出身,和巧巧同年。巧巧自己看了,也满意……”

      父亲猛然头一扬:“老二家,不是我驳你面子,巧巧爷娘还没死,她的事不要外人操心。我们天天脸孔碰鼻子,客气的……”

      父亲在亲房族里是最年长的长辈,有着公认的权威。二婶是个明白人,一见情势不妙,知道再说下去自己就没地方站了,转身就走。

      母亲在旁边看着叹气,巧巧却在房里哭了。

      父亲听到哭声,脸一黑骂道:“放你出去半个月,心就野了。自己找男人,没皮没脸,不晓得的人知道了,还说我失了家教……咳咳……”他又气又喘,脸皮紫胀,一边骂,一边往房里走,人老腿硬,被门槛一绊,甩了一跤,顿时脸如白纸,昏了过去。

      全家人慌了,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床上,看看不醒,又找人把他抬到医院。医生一检查,说原有高血压,这一跤跌成了脑溢血。

      老头子瘫在床上,三天水米不能进口。医院里吊盐水,灌中药,看看不济,医生挥手说:“准备后事吧!”

      一家大小哭哭啼啼为他做老衣,置寿材,乱得翻了天。可一切忙得差不多,父亲突然在床上睁开了眼,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抬回家,半年后竟奇迹般站了起来。每天早晚,人们又看到他拄着拐杖,出现在榆树园里了。

      从此,巧巧的婚事再没人敢提。

      母亲有时发狠,在背后骂他:“老东西,当时怎不一跤跌死了他?!”

      自然,这是气话。老头子住院两个月,每天三顿饭都是她亲手烧好,抹眼揩泪迈者小脚送的。这气当然还是为了巧巧。

      母亲一辈子在家说不上话,发气也只敢在背后吼几声,几十年和父亲这样过下来了。


                    四


      如果说父亲心狠,那是不公平的。他一生最爱儿女。

      七十岁时,他还到大队里找书记,要求去林业队劳动。书记看着他佝偻的四肢和腰脊,笑着挡住他递过来的勇士香烟,摇摇头,但经不住他三番四次硬磨软缠,还是答应了。他在林业队苗圃地上做些轻活,林业队工分值高,他一年秤回口粮不算,年终还能落几十元余钱。他对我们说:“我这一世不能给你们砌房造屋,也不能给你们添负担。别看你们兄弟俩在外面,手里也不宽,一只苍蝇脚都要花钱买。我有口饭吃,你们肩上也松快些。”我们听了心里酸酸的。父亲劳碌了一生,抚养了这么多儿女,自己从没有上馆上店,七碗八碟浪吃浪用过。一口少不了的烟,吸的是最蹩脚的牌子,那几年糊口都困难时,他在榆树园角落上种几棵烟叶,采收晒干了往屋梁上一挂,便能细水长流打发一年。他喘着气挣下的几十元钱也未见他瞎花过一分一厘。每年春节,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回门,二十来个孙男、孙女、外孙、外孙女象一群雏鸡围住他,齐升齐落喊他“家公”时,他扶了这个搂那个,一脸皱纹蚰蟮一样四散爬开,瘪瘪的嘴角张开,露出红红的牙龈:“乖乖,快来!”抖抖地从怀里掏出二十余个红纸小包,塞到每个人手里。孩子们雀跃着打开,每个包里都裹着一张新刮刮的贰元人民币。我哥哥路远往往回不来,两个孙子的压岁钱都要嘱咐我到邮局汇了去。有时我推托说:“他们并不缺这几个钱用。”不肯去,他会说:“这是我的心,不在乎钱不钱。”于是我只好服他的驾。自然,那钱是双份的。

      那些年,几个姐姐家都过得紧巴巴的,她们都得过榆树园的好处。园里吃不了,售不出的菜蔬、甜瓜都由父亲挑着分别给她们送去。这几年,大家生活开始转势,但老规矩却一直没改。

      前年他蒸刨了两百斤山芋粉丝,宝贝似的,刚晒干就往女儿家背。每个女儿三十斤,给我的一份第二年都没吃完。但父亲自己在家没到过年就吃光了。我四个姐姐家其实都不缺,过年时,为补老头子的空,又都给他送回来。这种无用功他自己看着也笑了,只好解嘲地说:“人活在世上,就是忙忙的,忙到口眼闭,黄土一埋,看不到你们,心也只好定了。”说得几个姐姐眼睛都发了潮。

      但我们看得出,他最疼护的还是巧巧。

      巧巧在家劳动,这两年又分了责任田,加上榆树园里的出息,家里一年的收入很可观。钱再不象以前那样掂着用了。父亲也为此闹过笑话。一次我把他和巧巧接到县城来玩,他去百货大楼转转,一下子抱回来几丈红红绿绿的各种灯芯绒,说是给巧巧做衣服。巧巧看到噘起了嘴:“现在这东西还有谁穿?你剪回来这么多,怎么办?”他听了直摸头:“唉唉,我老糊涂了。那几年我看队长老婆穿了一件,真好看,村上妈妈家都围了咂嘴说好……唉唉,巧巧,以后你……你自己买吧……”孩子似地笑着,把钱往巧巧手里塞,弄得巧巧也笑了。他在巧巧身上花钱从不吝啬。现在家里打了五斗橱、写字台、宫灯桌,还买了缝纫机和三五牌座钟。大家都知道,那是为巧巧准备的嫁妆。听他几次露口风,还要买电视机。几个姐姐有时回来和他打趣:“我们那时,一身布褂裤就打发走了,你对巧巧这样,我们都要造你的反,补第二回的。”

      老头子却正经地说:“怎么?那几年,一身布褂裤还是我上山砍柴换来的,一次碰到三只狼,差点没把我这几根老骨头衔了去,还待差了你们?别人家妹头出门还没有一根洋布丝哩!你们不要一口气伏不下,这是巧巧自己挣的,我就尽她用。”

      几个姐姐笑了,巧巧眼里含上了泪。

      但他就是对巧巧的亲事犯忌,大家也摸不准他肚子里打什么谱。老头子脾气越来越暴躁,喜怒无常,丧魂失魄似的,一脸皱纹缠来绕去,扭成无数解不开的结。他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呆呆地向远处眺望,象在等待什么?又象在呼唤什么?一家大小怕他,可怜他,又有点恨他。他成了巧巧出门的一只拦路虎。

      巧巧过年就二十九了。她的同年伙伴早嫁出去,儿女已经搀在手里;比她小几岁的也几乎都有了人家,逢年过节,小夫妻一对对回门,怀里奶着胖胖的婴儿。事情严重的是,巧巧晚上出去看电影已结不成伴,找男的不合适;找妈妈家,和她们不合群;找姑娘家,都比她小七八岁,巧巧小时候还抱过她们,颜面上实在下不来。在姑娘群里,她成了落单的孤雁。巧巧渐渐地见老了,眼角上出现了细细的纹线。“花无百日红,人无百岁春。“鲜花开了不采,就要谢了。

      不行,得采取措施。我和几个姐姐一商量,决定先来个瞒天过海,再来个围魏救赵。由三姐夫托人物色,在公社丝织厂找了一个小伙子,巧巧和他暗暗会了面,那人早就知道巧巧的大名,两人一见如故,立刻就同意了。只瞒着老头子。

      中秋节,我们相约回家。这一晚,月亮圆晃晃的,我们夫妻俩和姐姐、姐夫一共十个人在堂屋里团团围住了老头子。

      内定大姐是先锋,她当然打头阵。

      “爹,今朝过节,理该小辈不能讲这些。巧巧是你女儿,我的亲妹妹,我不能不说。巧巧二十八了,给她说人家,你这个不肯,那个不把,又不是嫁你,要你那么挑拣做啥?巧巧若是你女儿,那她以后的婚事不要你多管,由她自己作主;如若巧巧不是你女儿,那我们四个也不是,我把巧巧带了走,以后逃荒讨饭也不上你的门。今天,你当着大家的面,说一句……”

      大姐的连珠炮刚完,没容父亲讲话,好脾气的二姐又接上了口。

      “爹,你这一生养了七个儿女,六个成了家,留下巧巧孤单单的,忍心吗?巧巧成了家,你一世的苦也吃到头了,事也了了,百年以后,我们儿女为你打‘了旗’②。唉,爹,你到底在想什么?图什么?……”

      老实的三姐不会讲话,只能在旁边插空凑着劝:

      “爹,你要想想……爹,你要体谅巧巧……”

      四个姐姐中,数四姐最温和。她不仅很会讲话,而且慢声细气,熨贴暖人。

      “爹,你是怕巧巧走了没人服侍你?你想错了。你看看,站眼前的哪个不是你的亲骨肉?巧巧走了,我们四个每家接你住三个月,一年就过去了,大姐,你说是不是?……”

      母亲的角色也是安排好了的。她坐在灯影里长一声短一声数落,数着数着,竟动了真感情,又哭又骂起来:

      “你个老活尸,多少好人家让你脱掉了……巧巧耽误了,我也不跟你过,带巧巧走,让你一人在家成精去!……”

      一霎时,红脸、白脸、生旦净末丑一齐上场,一台戏真真假假,唱得紧凑热闹,有声有色。

      父亲给这突然的袭击围攻闹懵了,他惘然四顾,不知所措,也不能应对。

      趁这机会,我又来了段“借东风,火烧赤壁”,掏出大哥写来的信(自然也是商定中的),读道:

      “爹,家里的情况,姐姐和弟弟写信来告诉我了。我远在千里之外,非常记挂你们,尤其记挂巧巧的婚事。巧巧这么大了,她应当建立新的生活,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也许你觉得她最小,不放心她,这大可不必。父母亲抚养了儿女,已经尽到了责任,你不能保、养儿女一辈子,而且,儿女的婚姻自由,是得到国家法律保护的。至于你的晚年生活,我们儿女都有赡养的责任,这也是法律规定的义务,巧巧走了,你和母亲可住到我这里来……”

      大哥的信写得真切动人,而且使用了法律依据,我认为他这两张纸攻击力量最强,所以放到了最后。

      父亲已从毫无准备的惊愕中转过神,他脸色铁青,嘴角紧抿。大家心里怦怦直跳,期待地看着他,不知那瘪瘪的嘴里会吐出什么话来。吉凶未卜,前途难测,屋子里空气几乎凝固了。

      大姐刚想再开口,父亲突然手一挥,沉闷地长叹一声:

      “唉——你们都在胡扯些什么?你们……”

      他木然地看看大家的脸,摇摇头,再没说什么,颤颤站起来,走回他的房间。身后留下一串苍老、疹人的咳嗽。

      我们面面相觑,僵立在堂屋里。

      夜,渐渐深了。一家大小都已入睡。我和几个姐夫睡在堂前新开的铺上,久久不能合眼。外面月色朗朗,我的心里却一片昏黑。今天这一着棋不能获胜,我不知还有什么妙着能扭转乾坤了。

      父亲房里的竹榻吱嘎吱嘎响着,他也没有睡。我身边几个姐夫不断在翻身,内房里还有低低的絮语,一屋子的人都在焦心,烦愁。老头子把整个家庭的宁静都搅乱了。他究竟要干什么?为啥死死地和巧巧作对?百思不得其解,我恨起黄石般顽固的父亲来了。

      后房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巧巧,巧巧。”

      啊,竟是父亲。

      “你个天打雷劈的灰消,半夜三更还不挺尸?”和巧巧一屋睡的母亲在呵斥他。

      “巧巧,你开门。”

      吱呀——嘴硬心软的母亲到底把房门打开了。

      “你想做啥?你要把我母女俩磨死?……”

      一串脚步。父亲好象不屑与母亲论理,直闯进去。

      “巧巧,巧巧……”父亲在呼唤着。

      巧巧抽泣起来。一屋子的人都起来了。几个姐姐要赶过去,我拦住了她们。

      “巧巧……我耽误了你,对不住你……我白活了几十年,我不配做你们的上人……”

      “爹……不,我不怨你……”巧巧陡然增大了哭音。

      “巧巧,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他们……他们不知道我的心……”

      “我,我知道……”

      “巧巧,你能答应我一句话吗?”

      “嗯……”

      “你两个哥哥走了,我不能拦他们的前程。你成了家,住到这老屋里来……”

      “……”

      “巧巧,我给你们攒下了一千元钱,今天交给你,以后好好过吧,可你们不能……再不能废了榆树园……”

      “爹——”一声撕裂心肺的呼喊。巧巧和父亲抱头痛哭起来。

      我们压着的一口气刚刚呼出,又紧紧憋住,喉咙也被什么东西堵塞了。

      屋外圆月中天,正静静照看着人间的一切……


                    五


      当年元旦,巧巧结婚了。

      新房设在老屋里。父亲中秋以后,病了一个月,又挣扎起来,张罗着为巧巧打床、打三门柜,三间老屋也内外粉刷了一新。他不顾别人的阻拦,默默地干着,象一头负重的老牛贡献着自己最后的力量。

      巧巧在兄弟姐妹中最后一个结婚。婚礼办得很隆重。喜日那天,大哥也携家带眷千里迢迢赶了回来。兄弟姐妹、亲戚邻里欢天喜地挤满了三间老屋。

      新妹夫在社办厂管理科工作。他年富力强,业务精通,最近提拔当副厂长了。巧巧脸上泛着喜悦的红潮,在这人生难得的庆典上,还有着小姑娘般的羞涩。我暗暗为巧巧庆幸,经过一番折腾以后,她终于有了满意的归宿。

      婚礼按传统方式举行。爆竹点燃,红烛烧起,众人拥着新人拜堂的时候,父亲突然不见了。大家正忙乱着要寻找,我说:“我知道他在哪里。婚礼先举行吧,别耽误了喜宴。”

      我走出老屋,赶到村口,果然看到一个人悄然站在榆树园里。是父亲。

      一轮金红的夕阳,悬在西山背上,正把最后的光热默默洒向大地。峭劲的冷风呜呜吹着,扫荡着榆树上残存的几片枯叶。这段时间,巧巧忙着办婚事,榆树园已显出荒芜了。两埨刚收过大白菜的土畦还未翻垦,断根败叶布满了埨背。父亲站在园里,扶着老榆树,任风吹刮他那稀得还剩几茎的白发。他老了,苍老得和老榆一样古拙。不知怎么,我鼻子里有股异样的感觉,我真想冲上去,抱住他大哭一场,为他,为榆树园,好象还为……我一时说不清楚。

      我终于没有惊动他,悄悄回来了。

      婚礼正在热闹地进行。亲友们簇拥着新人,道贺着,祝福着,说着各种人间吉祥的话语。新妹夫和巧巧象喝了醉人的醇酒,脸上放射着幸福的光彩。忽然间,我觉得那两张年轻俊俏的脸模糊了……新妹夫告诉我,他已为巧巧在厂里争取了一个名额,不久就可安排巧巧到厂里去,巧巧自己也同意了……这个消息直到现在还瞒着父亲。我隐隐觉得,我应当劝一下巧巧,能否略为推迟一点。父亲的日子不多了……

      自然,我的想法不会告诉父亲,而且已下了决心,在他这辈子不告诉他……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于南钢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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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春不老——当地一种青菜的俗名,冬天栽种,春天开花迟,可吃很长时间。

②了旗——当地丧葬风俗中打的一种布幡,是死者生前把儿女婚事全面办完的标志,说明他的人生债已经了了。



作者简介:

恽建新,男,一九四五年生,汉族,江苏武进人。一九六七年毕业于江苏师范学院,任过中学教师和文化馆馆长等职。一九七八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发表各类小说、散文、戏剧等六十余万字。一九八二年出版短篇小说集《麦青青》,其小说《瑞雪兆丰年》、《国药》获首届、二届金陵文学奖。一九八零年加入江苏省作家协会,一九八五年被选为南京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爱好书法,笔名寒邨,书法作品多次入选全国各类书展,一九九四年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一九九五年任溧水县文联主席。现退休在家,安享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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