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薇走在一座石桥上，桥面青苔苍翠，她谨慎地踮脚，尽量踩到青苔没有覆盖的地方，以免滑倒。可是，两边河水突然汹涌上涨，似乎山洪爆发，河水漫过了桥面，冲刷着她的脚面，冰凉刺骨。她环顾四周，已然一片汪洋，分不清哪是桥面，哪是河面。她胆战心惊，只好蹲下，用手尽力抠在桥面石头之间的缝隙中，不让自己被水流的力量冲倒。然而，水越漫越高，很快到了她的脖子，并以不可阻挡之势，开始淹没她的口鼻。她想喊救命，可是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个浪头打来，她的手一松，整个身子被卷入了无边无际无底的水流中……
“啊……”李薇惨叫一声，醒来了，原来又是那个梦！她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她的心还在突突直跳。这个梦，已经困扰她很多年了。因为这个梦，她不敢睡觉，整夜失眠；因为失眠，她白天精神萎靡，情绪抑郁。经过一段时间的折磨后，她晚上忍不住困倦，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这个梦又来了。周而复始。
李薇的丈夫赵明也被惊醒了，赵明也知道，这个梦，已经折磨李薇很多年。他把李薇搂在怀里，像安慰一个孩子一样轻声对她说：“别怕，那只不过是个梦！”可是，这样的安慰，对于李薇是没有用的，同样的梦还会再来。他看着黑暗中的李薇，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一样，瑟瑟发抖。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盘算已久的计划：“明天，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诺亚方舟心理诊所内，已经从业五年的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贺晨，面对着前来进行心理咨询的李薇犯了难。他已经与李薇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交谈，却丝毫发现不出李薇的心理与常人有任何不同。无论从行为主义、存在主义、精神分析，还是认知、生理、社会心理学上分析，他都找不出薇的症结何在。不得不说，有些患者，心理防御机制之强大，超乎心理医生的预期。
关于河水淹没石桥这个梦，唯一能给贺晨提供一点线索的是，创伤来自童年。李薇的童年是在鱼米之乡鄂州农村度过的，村前有条河，河上有座石桥。她说小时候每年夏天雨季，河里涨水的时候，方圆几里，总会有几个孩子淹死，她有个小伙伴娜娜就是从石桥上失足掉到河里淹死的。可是，仅仅这些，无法成为解释李薇反复做同一个噩梦的原因。
“看来，只剩下催眠这最后一招了。”贺晨心想。
李薇躺在一个四周墙壁都是天蓝色的房间里，听着耳边传来舒缓的大自然音乐声，闻着室内淡淡的薰衣草香味，她的身体慢慢放松，思绪开始渐渐漂移……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乡间，那时的天，没有雾霾，蓝得透亮……她和婷婷、娜娜大清早一起去田里打猪草，露水太重了。回家的时候，她们每个人的竹篮里都盛满了嫩绿的猪草，露水也打湿了她们的裤腿。
“娜娜、薇薇快走啊，咱们得快点儿回家，把这些猪草回家晾晾干，不然，猪吃了会拉肚子的。”婷婷走上了村前的石桥，像个小大人，一边走，一边催促跟在后面老远的娜娜和薇薇。
“姐姐，你慢点走好吗？我打了一清早的猪草，累了。”娜娜嘟哝了一句，越发走得慢了，她还要和薇薇说悄悄话呢。“我姐姐就爱显摆自己能干，让她先回家吧。”
薇薇很羡慕娜娜有个能干的姐姐，而她只有一个弟弟，妈妈说，她不能撒娇，她得有个姐姐样儿，像婷婷那样。
“薇薇，你上次捡塑料薄膜卖的钱，从担货佬那里买塑料头绳了吗？”娜娜问薇薇。
“买了，很多，有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反正很多颜色。”薇薇得意地回答。
“能不能给我一根儿呀，”娜娜腆着脸问，“我可以把我的猪草匀给你一部分。”
“那可不行，”薇薇说，“这些塑料头绳，可都是我自己挣钱买的呀！”
“那你说，怎样才行？”娜娜有点急了。
“除非……”薇薇狡黠地眨了眨眼，“除非你闭着眼睛走过石桥！”
“你说话算话？”
“不算话是小狗！”
两人拉勾发誓以后，娜娜像个小英雄一样，闭着眼睛，昂首挺胸朝石桥走去。薇薇在后面看着娜娜的傻样儿，偷偷地笑。她原想，娜娜整天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姐姐后面，肯定不敢走，或者走不了几步就停下来，到那时她可以去羞羞娜娜。薇薇一边想，一边低头掏裤兜，她的塑料头绳可都随身揣着呢！
忽然，“嗵”地一声，薇薇抬头一看，娜娜掉到河里去了！娜娜在水里挣扎着，竹篮漂在一边，篮里的猪草散在水面上，正在顺水往下游漂去。
“救人啊~~~娜娜掉水里了~~~”薇薇吓坏了，她拼命大声呼喊，一边喊，一边哭。
已经过了石桥的婷婷听见了，她扔下竹篮，发疯一样喊着娜娜的名字，冲下了河。
薇薇看着婷婷奋力往桥底下游去，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到娜娜身边，姐俩都不会游泳，她们在水中挣扎着，努力朝对方伸出手，可是，脚踩不到底，只能随着波浪，一上一下，眼看就要被淹没。
村里的大人们听到了薇薇的哭喊声，纷纷赶到河边，来旺叔是第一个赶到的，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从石桥上跳到水中。
然而太晚了。娜娜已经沉到水中，淹死了。
婷婷被救上来了，她哭得死去活来。
薇薇一直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她跟大人们说，娜娜过桥时，不小心踩到了桥面上的青苔。
李薇蓦然醒了，她抬手一摸，眼角淌下的泪水流过两边的耳朵，打湿了枕头。原来，娜娜的死，跟她有关！可是，她选择性地忘记了这个原因。多少年来，她反复给别人解释，娜娜是因为踩上桥面青苔失足落水的，解释多了，连她自己也信了。可是，潜意识这个东西，却从未饶过她。
她把一切告诉了贺晨。贺晨听罢，沉思良久，说：解铃还须系铃人。魔从来处来，自当会到去处去。她该面对现实了。
赵明陪着李薇回到了薇的家乡，李薇有二十年没有回去过了。老家的变化很大，沿着河边建起了很多小型化工厂，化工厂的废水直接排放到河里。河上的石桥扩展改造成了并行四辆汽车的公路桥，桥面是沥青，桥边有水泥围栏。婷婷远嫁到外省去了，婷婷和娜娜的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已先后去世。薇问村里人可否知道娜娜的墓在哪里，他们都说不知道。
李薇怅然地站在已经成为公路桥的石桥旁边，呆呆地望着桥面，恍惚中，她看到公路桥正在晨曦中慢慢褪去现代化的武装，桥面变窄，青石板一块块裸露出来，石桥的那一边，有三个小女孩，每人挎着一竹篮带着露水的猪草，她们说着笑着，朝石桥上慢慢走来……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 008号 典典的蟹妈 第一次作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