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十章·二里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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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二里路呀

      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此刻豆腐坊前发生的一切,确实是再好不过的明证了。

      在看到陈茂居被一把铁铲狠狠扇飞的那一刻,大家心里同时浮现的只有一个词。

      厉害!

      如果硬要再加上一个修饰,那就是真他娘的解气!

      没有人能够想到豆腐坊的豆腐姑娘竟然这么强大,此刻哪怕再愚蠢的人也已经猜到,能够这么轻易将陈茂居扇飞,这位不知姓名的豆腐姑娘必然是位修行者。

      如此看来,这哪里是豆腐姑娘,简直就是铁铲姑娘!想到最近一年多就是从那块铁铲下接过豆腐,许多内心有过龌龊念头的男人同时感到心寒又庆幸。

      和宁洺一样,很多人已经开始对躺在地上哀嚎不止的陈茂居感到怜悯了。

      其实早在陈茂居的家仆冲进豆腐坊的时候,宁洺就从角落里走了出来,笔直浑圆的扁担握在手中,一步一步走近漩涡中心,只是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豆腐坊里,所以没有人在意这个已经不把扁担当扁担的年轻人了。

      只是就连宁洺也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厉害。

      因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陈茂居被一铲子扇飞,然后默默收回即将脱手的扁担。

      在那具肥硕身子腾空至落地的过程中,他紧紧盯着她,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感觉到她的视线飘到了自己身上,那种感受很清晰,就像他能感受到她感受到他在看她那样清晰。

      可惜那种感觉来去匆匆,就在陈茂居的身体从他们两人之间坠落挡住视线的那一刹那产生又消失,恍惚到宁洺差点以为那是错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错觉。

      因为过去的一年多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感受。

      过去的每一天里,宁洺都会走过这二里多路,以前他会不经意看上一眼牌坊,因为曾经这处地方刻着一个让他不敢忘记的名字,而现在他则是看她,因为她也是个让人不敢忘记的人。

      宁洺经常去买豆腐,也经常毫无怯意的去欣赏她那张不含瑕疵的脸蛋儿,不过每次他看她的时候,她看他的样子和看其他人没什么区别,并没有多少特殊情绪,简单干净到不存在一样。

      只有当宁洺转过身子,或者即将消失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她在真正看他,就像今天一样,那是一种蕴含了感情的注视。

      不过也总是像今天一样,那种感觉消逝得很快。

      如果不是宁洺恰巧善于捕捉这种稍纵即逝的情绪,恐怕也很难确认,即便如此,他也是很久以后才敢肯定此事。

      当确认无误以后,宁洺既喜悦又小心,因为他害怕自己再转身,那种感受会永远消失,所以他宁愿背对这一切,然后用每一天的路过来告诉对方,我会一直都在。

      宁洺一直盯着她,直到确认她会继续无动于衷以后,才不甘心的收回视线,接着低头对陈茂居说出了那句话。

      “陈公子,看样子在城南确实有你们陈家办不妥的事情呢。”

      陈茂居认识宁洺,确切来说,因为后者是他老子码头上最有能力的几个挑夫之一,沙家浜作为陈家的摇钱树,陈茂居自然听说过这个貌不惊人力气却大到可怕的年轻人,不过由于身份相差悬殊加之陈茂居向来对生意上的事情不太感兴趣,所以直到最近一年多以来,两人才算是真正相识。

      因为这一年多以来,他们经常在豆腐街偶遇。

      宁洺对陈茂居的态度一直都算得上毕恭毕敬,陈茂居自然对这个能吃苦肯干活,最主要能帮自己家里挣钱的年轻人印象颇好。

      陈茂居一眼就认出了宁洺,接着很快便记起了他的天生神力,所以还躺在地上的他指着豆腐坊内,对宁洺愤怒咆哮道:“帮我把那个臭娘们收拾掉!”

      宁洺转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淡淡说道:“收拾不了。”

      不止是宁洺,街上所有正在围观的人们都很清楚一件事情,就凭陈茂居今天带来的这么几个人,确实没办法收拾得了人家。

      然而陈茂居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吓到,毕竟他的母亲、他的夫人都是修行者,而她们的身后,更是代表了两座强大的修行宗门!

      在普通人眼中显得高深莫测的修行者,对于他来说则要清晰透彻许多,至少他明白,不是所有的修行者都代表着强大,且大部分都是这样。

      陈茂居强忍着疼痛挣扎站起,身形不稳之下欲往宁洺身上靠去,被后者巧妙躲开。

      陈茂居深深看了一眼宁洺,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他表叔郭达与宁洺之间发生的事情,所以他对宁洺方才的不长眼而感到惊讶与愤怒。

      宁洺知道陈茂居那道目光意味着什么,不过这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一切轨迹都很美好。

      宁洺嘴角微微上扬,他没有去看陈茂居气急败坏的表情,自始至终一直盯着豆腐坊内的情况,所以最先发现了里面很不寻常的地方。

      于是,宁洺的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他不是为了震慑陈茂居,而是真的感到震惊。

      “陈茂居,你难道没觉得你的人变得很不对劲吗?”

      陈茂居本来对宁洺的直呼其名感到生气,可是突然就一点儿气都撒不出来了。

      因为随后他也发现了问题所在。

      他带出来的那几个家仆,竟是一动不动的站在屋里,满头大汗,表情狰狞到任何一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们现在很痛苦。

      因为老板娘还在他们的头顶,被托举着。

      老板娘有点胖,但绝对不至于胖到五个大男人都举不起,更不可能的是,那种重量竟足以压到五人手臂弯曲变形!

      这下不止周围的人,就连陈茂居都愣在当场。

      老板娘涣散的目光聚拢回来,先是朝柜台里看了一眼,得到肯定回应后便吃吃笑了起来,花枝乱颤,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在她的身下还有五个痛苦不堪的大男人。

      而随着她身体的晃动,一阵令所有人感到心寒的咔嚓声骤然响起,底下五人同时瞪大眼睛,鼓胀的眼眶内瞬间充满血丝,嘴巴张大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五个人十条手臂,像地震过后的石柱一样齐齐崩裂,寸寸断开,一蓬蓬血雾在手臂上炸散,只是一瞬间就染成了殷红,更为诡异的还在于他们的双脚仍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般立在原地,似乎上下不是同一片天地。

      陈茂居手脚一片冰凉,别人看到这一幕大概只知道老板娘很强大,他却深深知道这种强大意味着什么。

      那是真的很强大!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张大脸憋成了猪肝色。

      众人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数道灰影就从豆腐坊内飞了出来。

      老板娘站在小凳上,就像以前一样指点着江山,气势汹汹的朝周围大骂道:“看什么看!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这句话和以前一模一样,甚至就在一柱香之前她还说过同样的话,可是那时候没有一个人在意这句话的真实性。

      然而现在,围观的人听到这句话后如蒙大赦,恨不得爹妈再多给两双脚跑路,生怕老板娘一个不经意的晃动,自己的眼珠子就真的没了。

      宁洺甚至能够看到有好多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自己的眼睛。街上顿时一片混乱,过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安静下来。

      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老板娘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刺刺坐下,指着呆若木鸡的陈茂居道:“早就劝过你不要乱来,现在出事了吧,差点害我闹出人命来!”

      老板娘眼神满是幽怨,看得陈茂居身子猛地一颤。

      他朝地上看了看,五人已是出气远多过进气,双臂全废,就算不死也没有丁点用处了。

      陈茂居脸庞狠狠抽了一下,恭着身子低眉道:“小人乃洗剑门大长老郅闽的外孙,今日误会...哦不,一时情急冲撞了阁下,还请阁下看在洗剑门的份上给小人一个改过的机会。”

      “你没有冲撞我,要说冲撞也是他们几个。”

      老板娘瞟了一眼地面,怪声怪气道:“他们冲撞了我,所以就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而你嘛...”

      陈茂居身子俯得更低了,稍稍换了个方向,却连头都不敢抬起。

      “请小姐责罚。”

      然而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只是握着铁铲在柜台上面划着一些也许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线条,陈茂居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汗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仍旧苦苦支撑着,等待的滋味比起头顶的烈日还要灼心。

      陈茂居第一次感觉时间如此漫长难熬。

      终于,她动作缓了下来,平静问道:“郅闽是谁?”

      扑通!

      陈茂居甚至连抬头的间隙都没留,就这么直挺挺跪在了地上,伏下身子,脑袋埋进了臂弯里,全身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听说过郅闽这个名字,但他不知道现在除了跪下还能做什么,陈茂居第一次对自己生出如此浓烈的厌恶及悔恨来。

      她轻轻瞥了一眼,满是讥讽。

      她知道陈茂居在悔恨什么,不过是悔恨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嚣张跋扈惯了,竟没有想过考虑清楚一点再动手,哪怕先找个出头鸟也好啊!

      实际上,大部分的出头鸟都是被陈茂居自己亲手赶走的。

      这不得不说是悲哀到一种极具讽刺的地步。

      她只是看过趴在地上的陈茂居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老板娘明白了她的意思,像是审判又像是叹息,慨然道:“小伙子,看样子真要闹出人命了。”

      听到这话,陈茂居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然后便昏死了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老板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丝毫没有形象的狂笑不止,根本让人无法想象她会是一个能够让人心生恐惧的强大修行者。

      就连柜台里的她,望着疯疯癫癫的老板娘都只能微微皱眉表达抗议。

      突然,一个声音很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打断了老板娘的笑声。

      “阁下,可不可以饶了他的性命?”

      说完之后,宁洺觉得可能没有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补充说道:“嗯,我的意思是,让他再多活两天,可以吗?”

      是的,自始至终,宁洺都一直站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在老板娘说出那句话后,其他人都跑了,宁洺却没有急着离开,而豆腐坊里的两人似乎也都当他不存在一样,没有给予他任何关注,直到他终于开口。

      宁洺的话让老板娘感到惊讶,她停下了笑声,有些不开心。

      “凭什么?”

      确实,任谁听到一个不熟悉的人开口就向自己提请求都会感到不愉快,更何况,这人也不是一个强大到足够改变她决定的人。

      因此老板娘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宁洺。

      “你以为你是谁?”

      宁洺握扁担的右手轻微颤抖着,表明着他内心其实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平静,可是他的声音却依然平稳,“五年前您刚来平野街开店的时候,就是我在您这儿买的第一块豆腐,此后五年来几乎没有间断过,所以我想,这可不可以算是对老顾客的赠品?”

      老板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回忆起似乎还真是这样。

      她不漂亮,脾气还有些疯癫,以至于前面几年生意很清淡,除了宁洺之外确实没有多少顾客。

      老板娘开心的笑了起来,然而她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宁洺感到异常冰冷,“我又不是真的想卖豆腐,所以,关我什么事?”

      遇到一个手中握着道理却不愿意和你讲道理的人,确实很难办,宁洺只能沉默下来,可是他不是个轻易就放弃的人,陈茂居对于他的计划来说非常重要,宁洺已经开始行动,这件事就停不下来了,他本钱太少,所图太大,根本输不起,一旦踏空,就什么都将赔进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在老板娘颇为玩味的笑容中,宁洺一步一步缓缓走到了豆腐坊里。

      她看向他。

      他望着她,笑容灿烂,“姑娘,我买一块豆腐。”

      似乎就连她都没想到宁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恐怕先前出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很清楚一件事情,豆腐坊根本就不是为了卖豆腐,虽然没人知道这样强大的两个修行者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至少可以肯定一点,她们在这里绝不是为了卖三文钱一块的豆腐。

      所以,宁洺在明白这一点后竟然还说他要买豆腐,她也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宁洺用他的行动表明了他的态度。

      他拿出一两银子,轻轻放到了柜台上。

      “我知道,可能今天过后这里不会再有豆腐坊了,所以让我来买最后一块豆腐吧,我喜欢有始有终的故事。”

      她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铲子。

      他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看她像过去那样动作娴熟的取出豆腐,这个动作她做了不知道多少次,熟练到只是将铁铲随意的插进豆腐块里就能轻易挖出一块完整无暇的豆腐,没有一丝裂纹,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嫩白的光泽,完美得就像她的手掌。

      她把豆腐递了出去。

      宁洺很自觉的从旁边取过纸盒装好。

      他还是没有离开。

      因为她还没找钱。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她伸出手去拿那一两银子。

      就在这个时候,宁洺做出了一个让老板娘目瞪口呆的举动。

      他抓住了她的手!

      在她碰到银子的时候,宁洺迅速抓紧了她的手。

      而她像是被宁洺这么一个大胆举动给惊呆了,以至于先前能轻易扇飞一个大胖子的芊芊玉手在此刻显得特别无力,一股就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的浅淡红潮涌上脸颊。

      她甚至第一次变得不敢去看他,不自觉的微微垂眼。

      那抹足以颠倒众生的醉人红霞把宁洺也看醉了。

     他的动作忽然变得很轻柔,所以看起来像是......

      抚摸?!

      宁洺突然感觉到一股浓烈的杀机从背后席卷而来,那种强烈的窒息感令他全身汗毛炸起,瞬间清醒过来的他立即收回在老板娘看来犯下了滔天罪恶的爪子。

      一边拿起装豆腐的纸袋一边赶紧往门外走,宁洺边逃边说道:“不用找零了,当做最后一次买豆腐的打赏。”

      可是才走出两步宁洺就骇然发现,他已经不能再往前迈步了。

      所以他想都没想就又调转身子,看都没看杀气腾腾的老板娘,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面色不改道:“你还是把钱找给我吧。”

      她拿着那一两碎银子在手中随意把玩,方才昙花一现的红潮已经褪尽,于是又恢复了那种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她抬眼看向他,眼神幽幽。

      这一道简单至极的目光让宁洺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土崩瓦解,一退再退,溃散千里。

      他再也不敢在这儿多停留一刻,挑起扁担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逃出了豆腐街。

      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她嘴角上扬,终于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老板娘看见她脸上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世界让她感到不可理喻,愤然道:“就这么便宜了他?一块豆腐就值一两银子?”

      她听出了这个豆腐里的别样含义,于是脸颊再度泛起微红,眼神中透露出莫名光泽。

      “按他现在的身价算,一里地起码值两文钱,每天多走这二里多路,一年多下来接近二十两银子,如果是在紫金苑,够他抱上最漂亮的姑娘了。”

      “也不算便宜了。”

      老板娘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道:“完了。”

.................

      宁洺跑出豆腐街后步子就慢了下来,满头大汗,青涩的脸上尽是傻笑,这一路下来他甚至不敢回头瞄上一眼。

      他一边走一边哼起一首奇怪的调子,并轻轻唱了起来。

      “二里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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