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巷里巷外
晓光倾洒,如一道道柔和水幕落下人间。光华流动中,天空是彩色的,水面也是彩色的,整座汴都城都笼罩在彩色朦胧中,从遥远处看起来安谧而祥和,这样的汴都很美,这样的早晨也很美。
千百年来,汴都拥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早晨,光是宁洺就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在大部分人还沉浸在舒适旖旎的梦境中时,他就已经从不知多少条长街短巷中走过,只是他过去很少关注天空罢了。
然而现在他很闲,闲下来之后就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更多的事情,比如天空,比如阳光,它们是怎样在不停变幻当中保持永恒不变的规律的?当然,还有像光一样无处不在的天地元气,同样不可捉摸,却为何不是像光芒那样清晰可见?特别是,为什么自己看不见?
一想到这儿,宁洺就又忍不住垂头丧气起来。
无论思考什么事情,最后都能延伸到这样一个让人郁闷的问题上去,真是叫人挺郁闷的。
因此,宁洺高高扬起手中的刀,接着以极快的速度斩落,面前的木头于是一分为二。
宁洺将刀刃举到面前仔细瞧了瞧,然后啧啧摇头。
这才几天,竟已如此惨不忍睹了?果然不是把好刀。
.......
这个时候,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乔三不急不缓的从里面走出来,看见院子里的少年和遍地散落的木块,目光中闪过一丝柔色,不过很快,他便又皱起了眉。
因为,宁洺手中那柄布满细密缺口的刀,是他的。
听到动静,宁洺很快转过身子,笑眯眯看着乔三。
“三叔,早呀!”
乔三淡淡瞥了他一眼,走到跟前坐下,接着扫视了一下院子,皱眉问道:“怎么今天还没有昨天多?”
“喏!”
似是早就料到会有此问,宁洺闻言立马将刀递过去,嘴上止不住的抱怨道:“主要是您这刀太差劲了,才不过几天,就已经满目疮痍了,很影响发挥。”
乔三怒眼瞪他:“我使了四年都没有问题,你才用了不过四天就损坏成了这般模样,这是刀的问题吗?”
“这当然是刀的问题!”
见乔三一时没回过神来,宁洺赶紧又补充道:“当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您是高人,高人的境界就是,兵器已经无法左右实力的发挥了,对吗?”
“谁告诉你的?”
乔三冷不丁泼下一盆凉水。
宁洺顿时乐道:“所以嘛,哪怕是像您这样的高人都会受兵器的影响,更遑论我这种力量低微的普通人呢?”
乔三这才意识到又被这臭小子摆了一道,看着宁洺一脸得意的样子,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宁洺将柴刀插进身边一块木头上,舒服的伸了个懒腰,然后眯眼望向东方,额头上的汗珠在微煦阳光下显得明亮晶莹,此时后背都已经被汗液打湿,可他却感觉很舒爽,似乎在这样的晨光下,能够拥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宁洺仰着头,闭起眼,带着无限感慨与满足的轻笑着:“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呀!”
乔三看着这个年轻人的侧脸,阳光照耀下,略显稚嫩的绒毛沁着细密汗珠,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新鲜的活力。
少年的光芒,让人看得好一阵恍惚。
他终于也忍不住跟着轻轻扬起了嘴角。
...........
距离那一晚已经过去了四天,这四天来,宁洺基本足不出户,每天依旧很早起床,却不是挑着扁担出去,而是把乔三的刀借了过来,顺带把他的活儿也接了过来,用宁洺的话讲,我已经没有的事情可以做了,还凭什么养你这个伙计呢?
不就是劈柴吗?我来我也行!
硬生生把乔三憋在那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似乎,现在这个家里他到成了那个多余的人了。
乔三有时候甚至都忍不住问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可是,乔三也并不是个好打发的人,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么一尊大神既然已经被请进了家,想要再轻易赶出去,本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
因此几日下来,乔三像是个喋喋不休的烦老头一样围着宁洺转,似乎看哪都不顺眼,时不时就要讥讽几句,握刀的位置,落刀的速度,用力的姿势,甚至是手臂手腕的扭动弧度,鸡蛋里挑骨头,明显有意为难的态度。
不就是砍柴?这也是个技术活儿!
宁洺则一改往日唯唯诺诺向其讨好的模样,乔三说一句,他就顶一句,兴致高了还要多噎他两句,摆明一副我是市井之徒耍无赖你是隐士高人你不行的泼皮行径。
若论嘴上功夫,几十年都不怎么喜欢多说话的乔三又怎么斗得过宁洺呢?毕竟,后者打小就混迹于码头坊市,还有那充斥着形形色色各类人物的下马巷。
不过短短数日,似乎很多东西都发生了变化,意料之外,却又理所当然。
老张夫妇听说陈家出了大事后,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精力再搭理自己这边,心情顿时大好,虽然宁洺不再愿意出去,一天只是待在小院优哉游哉,砍柴磨刀做饭望天,或是凑到乔三跟前开一两个不痛不痒的玩笑,但他们并不觉得宁洺这样有什么不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二老反而相当享受这种难得的安宁气氛,估计陈家早已将宁洺的事情抛诸脑后,老张夫妇现在就连下面都变得有劲起来。
小户人家也有小户人家的好,不轻易受到关注,也下意识就能把自己忽略掉,相当顺其自然。
但巷子里的街坊们却不这么想。
此刻,旭日早已升高,阳光明媚而又灿烂,长条子巷也开始了寻常忙碌的一天。
巷口茶摊旁,刘叔和几个中年男人围坐在一起,表情严肃,显然正在谈论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陈家少爷一死,城南算是彻底乱套了。”
“能不乱吗?为了追查凶手,陈家人这几天横冲直撞,逮住人就是一顿毒打,吓得好多人都不敢出门了。”
“陈家少爷也不是什么好种,活着的时候为非作歹也就算了,现在死了还要闹翻天,我听说,好多平时和陈家不对路的家族这次都遭了殃。”
“是的,就连豆腐坊都被拆了,昨天我路过那儿的时候,发现里面都被砸得不成样了,附近几家店也跟着倒大霉。”
“说起倒霉,咱们现在不也跟着倒霉了吗?坊市好多店都关了,说是码头那边好几天没有货下船喽!这一弄,让咱们这群人倒是好好休息了两天。”
“嘁!陈万金真个有种!每天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现在都断流了。”
“儿子都没有了,还要种干嘛?!”
“哈哈....”
刘叔的手指在茶碗边缘飞快转动着,表情难看,他不像其他人,是靠一双脚一对肩出去挣钱的,收入全靠东奔西走,他的收入都来源于自家巷口的铺子,是等人过来,本来长条子巷这种鱼龙混杂的地界,就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活法,勉强度日已算不错,可现在城南被陈家闹得乌烟瘴气,日子自然就难熬了起来,虽然才没几天,但刘叔已经开始在啃柜子里的底本了。
上面稍有动静,下面就是狂风骤雨,更何况,这次可不是什么小动静呀...
刘叔猛的一按茶碗,朝几人苦笑道:“你们说不干就就可以不干了,我这营生又不能断,成天没两个客人,再这样下去,老婆本都得赔掉了!”
“嘻嘻,老刘你又不是没媳妇,还愁什么老婆本啊?”
旁边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人拍着他肩膀安慰道:“老刘你也别太丧气,陈家这一次能闹腾起来,主要还是因为大少爷死了,要知道,那陈茂居可不仅是陈家少爷这么简单,他娘亲可是洗剑门的背景,不然就凭他陈万金,能让城南那么多大人物看着他闹事而默不作声?”
其他人亦跟着点头,“是呀,所以只要能把凶手找出来,泄了陈家的火气,一切很快就会恢复过来的。”
“京城的水这么深,陈万金还真敢一直吊住不放?”
“道理我自然明白。”
刘叔叹息一声,看着自家包子铺,一脸肉疼的说道:“只是可惜了那么多上好的包子。”
“不过说到凶手,我心里有个猜想。”
一人悄声说道。
其余人将视线纷纷转过去。
那人俯下身子,低声道:“你们难道没发现,宁洺最近几天都没出来过吗?”
众人闻言顿时一惊。
“嘿!”
那人高深莫测的笑了下,接着说道:“明面上看起来,他像是为了躲避郭达才窝在家里的,可是,只要稍微了解他的人就能想到,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别说郭达,哪怕是陈大老板,要真欺负到他头上来了,最后肯定也得被反咬一口!嘿,这个打小就在咱们巷子里厮混长大的臭小子,虽说现在看起来挺像个含蓄内敛的好青年了,但实际上这里面有多少水分,有多少曲曲弯弯的花花肠子,则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他将手从胸口移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继续说道:“哥几个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难道还不明白什么样的狗最凶,什么样的人最狠吗?”
桌边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均是从对方那儿看到了震动不已的目光,一人拍案惊道:“还真有可能!”
不过,他又立即摇头,说道:“也不对,你们可曾听说,当日陈家少爷在豆腐坊外遭难,最后是他把人家送回去的?如果想要杀他,那时岂非最佳时机?”
“哼!”
先前说话那人冷哼一声,说道:“宁洺这小子可机灵着呢,真要杀人,怎么会那么明目张胆?须知他身后还有老张俩口子,出事之后可不是一走了之那么简单的。”
“还是不对。”
刘叔坚定摇头,“既然这样,那他更不可能杀陈茂居了,并且,杀了陈茂居对他有什么好处?为了报复郭达?有胆杀陈茂居难道还没胆杀郭达吗?总不可能陈茂居一死,郭达还会跟着陪葬吧?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嘛!”
“依我看,最有可能的还是豆腐坊的那个...修行者。”
本来准备说死婆娘,可一想到对方那令人生畏的恐怖实力,刘叔硬生生将原本即将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改了过来。
对面那人显然要更加大胆许多,毫不避讳的说道:“如果臭婆娘真敢杀人,为什么不当时就动手?我猜,她们现在肯定早就逃走了,毕竟这是在京都,惹上了洗剑门可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从出事那天起就一直在躲避洗剑门的高人呢!自顾不暇还来不及,哪里还可能有胆跑出来杀人。”
“况且。”他嘴角浮现一抹诡谲笑意,“你们该知道,陈茂居是死在下马巷附近不远的巷子里吧?”
下马巷...紫金苑...
在场众人尽皆安静下来。
.........
何大娘坐在裁缝铺里,呆呆望着门槛的影子随着光线移动,看着阴影被阳光一点一滴吞噬,一些奇怪想法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
两天前,霜儿回了家一趟,哪儿也没去,就坐在门口望着巷尾发呆,嘴角时不时掠过笑意,似嗔似喜,还隐隐有几分担忧。
何大娘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特别是恍惚间瞥见霜儿眼中闪过的坚定神光,她便越发肯定心底的猜想。
可是她谁也不敢说,于是只能自己承受着这份难熬的焦虑。
她不怕事儿,孤身一人把女儿养大,她经历了太多故事,如今见到女儿能有所庇护,再遇见任何困难都不会心生惧意了,甚至,哪怕现在立即死去,她也不会有任何遗憾。
可是,她还是会担忧。
为那个少年。
何大娘深深叹息一声。
自从陈茂居死去以后,长条子巷内就出现了很多奇怪声音,特别是这两天,周围愈发嘈杂起来,听得人心烦意乱。
现在,声音由混乱变得清晰,清晰得很有力量。
长条子巷是个很奇怪的地方,它低贱、卑微,却拥有着四通八达的渠道,能够传递人们想要的一切东西。
传递,就是一种神奇而强大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恰好都针对同一个人。
感受着巷子里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何大娘撑着略显松弛的下颚,有气无力的低喃道:“这条巷子,能有多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