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有些故事听了,一辈子再都忘不掉。
午后闲来无事,翻箱倒柜地整理旧物。一张旧相片从一摞漫画书中滑出,一段被刻意遗忘的悲伤缓缓浮现。
“妈,我姥去世几年了?”我羞愧地大声询问临屋母亲。
“几年了……一晃都快五年了。”母亲似被勾起了思绪,无语悲伤,不再多提。
“都五年了吗?”我用手擦了擦照片上的浮灰。
穿着白色碎花短袖,拄着红木包浆拐杖,微微佝偻着脊背的老人,和蔼地坐在沙发上向我微笑。
与此同时,冥冥之中我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亲切声音:“姥给你讲一个故事啊……”
那是什么时候也算不清了。总之姥姥的母亲,我是叫太姥的。那时太姥二十几岁,姥姥已经八九岁了吧。太姥家里养了一只大狗,岁数比姥姥还大了几岁,是太姥爷娶太姥时带来的。
大狗的名字我并不知道,暂且叫它“大白”。
大白并不是白狗,是一只不知同什么杂交的串,是大型犬,一身黑色短毛,毛色油亮。
旧社会的封建迷信,据说黑狗有辟邪的本领,所以那时候农村养黑狗看家护院很常见,但是像大白这样通身漆黑的狗并不多见,所以很被家里人重视,待遇比其它家养狗要略高一筹。不过由于那时候人都吃不到什么细粮,可想而知也好不到哪里去,这都是外话了。
大白一养就是十多年。对于太姥爷和太姥来说,我姥的重要性不比它多多少。那时都是重男轻女的,而且日日夜夜看家护院的大白,比几岁的姥姥作用大得多,所以“人之常情”。
大白虽说不是养尊处优,但也过得怡然自得,乐在其中。可惜,时间就像一个大磨盘,无情地消磨着青春岁月,逼迫着鬓发花白。
太姥爷和太姥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姥姥和弟弟妹妹茁壮成长,大白却一天天老去。通体的黑色短毛被长长的白毛替代,明星般的双眸渐渐布上迷雾,不再趾高气昂地巡家护院,终日懒散地窝在角落,只有见到太姥爷和太姥靠近时才会条件反射般摇晃尾巴,也不起身。
太姥对大白的感情不及太姥爷十分之一,太姥爷眼见着大白一日不如一日,心头百般滋味,奈何扭不转光阴,只能顺其自然。
就在太姥爷终日感伤大白大限将至时,家中突然出现了一桩怪事,引起了太姥爷的重视,暂时无暇兀自感伤。
那时别说细粮,粗粮都是不一定管饱的,更别提荤腥油水了。太姥爷为人勤快,太姥也知道做活补贴家用,即使有几个伸手张嘴的孩子,日子也还过得去。做菜不光是白水煮,还可以吃些油水。
所谓吃些油水并不是荤腥肉类,只是一块大肥肉挂在锅台上,每次做菜的时候在锅里蹭蹭,借借油,这也就算是了不得了。
怪就怪在,半个月内借油水的大肥肉不翼而飞了三块儿。第一次不见了大肥肉只当是看管不慎,被什么野畜生进屋叼走了。但是不出半个月,又连续丢了两块儿,这让太姥爷和太姥真真的坐立不安了。
那时不比现在,太姥爷和太姥都是平民百姓,家庭跟现在比较,最多算是个小康,怎么能经得起这种“大风大浪”。于是,太姥爷和太姥开始轮番看管大肥肉。
白天太姥盯着,晚上太姥爷盯着,这一盯就是半个月,大肥肉没有再被盗走。
就在太姥爷和太姥放松的当晚,大肥肉再次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大白明显进气多出气少,太姥爷又是悲怜心疼,又是狐疑恼火,势要在大白离去前破此悬案。
二老改变作战方针。太姥依旧白天盯梢,太姥爷却没有再拿着小板凳坐在锅台前守夜,而是偷偷躲在旁屋留心。
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姥爷终于在改变盯梢方针的第三天发现了真相,同时也知道了真凶。只是这真相加真凶让太姥爷脊背发凉,心口发堵。
真凶是大白。
那天大白依旧像往常一样颓卧在角落,吃饭缓而慢。可是,深夜的时候,绿了双眸的大白突然蹑手蹑脚地进了厨房,人性化地瞟了瞟太姥爷和太姥睡觉的屋子,眯着眼睛扫了扫前后左右,慵懒地抻了抻四肢。
太姥爷借着皎洁的月色,从门缝看到这一切时,心突然提了起来,他隐约猜到了真相,而后的发展也和他所想八九不离十。
大白熟练地抬起前肢搭在锅台上,后肢先后跟上,就像人爬高一样。要问为什么不直接跳上去,我想多半是怕动作大惊醒了屋内的二老。
太姥爷见大白在锅台上站起身,用嘴衔下大肥肉,随后轻轻跳下锅台,再次瞟了瞟他和太姥睡觉的屋子,最后悄悄地溜出了厨房。
太姥爷没有立即追出去,也没有推醒太姥商量对策。
第二天,太姥爷将大白牵到了集市。大白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离开家的时候一步三回头,要不是太姥爷强硬地拽着铁链,它定是不会离开的。
那时集市有扛枪的兵,太姥爷牵着大白走过去,附在扛枪的兵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随后将大白拴在一旁,头也不回地走了。
太姥爷离开后,枪响了三声。太姥爷回家了,大白再也没有回来。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小时候好奇心很重,听到结束我问姥姥:“姥,太姥爷跟扛枪的兵说了什么?”
“你太姥爷说,我家的狗变白毛成精偷肉了,我舍不得下手,你帮忙打死吧。”姥当时是这么回答我的,我只是“哦”了一声,仔细地记下了这个故事,对大白满是同情。
现在想来,我姥那时也不过几岁,多半也是道听途说,自己臆测。
如果让我猜太姥爷附在扛枪的兵耳旁说的悄悄话,兴许是:“同志,我家的狗得了绝症,活不多天了,我看它太遭罪,您行行好,送它一程吧。”
我收起思绪,抹了抹眼角的温润,再次将照片尘封于漫画书夹缝之中。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恰逢音响内传出这句歌词,我微微一笑。
姥,我过得还好,您放心吧。您给我讲过的故事,我没忘,我会再讲给我的孙子。
姥,这是您留给我,唯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