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龙
1
真理是关于世界和生命的真相的,或者说,关于世界和生命的本质。
真理,就是对世界真相和生命实相的发现。真理,是对世界和生命的本质的认识。
虽然很多人都说自己在追求真理,但实际上如果真正去检验这件事情,会发现,真正在做这件事的人少之极少。
真理可以通过理性的思考获得吗?真理可以通过哲学和科学的途径寻获吗?
科学和哲学都是基于理性的思考的。科学总是先基于假设,而后求证的。但假设本身可能是一个梦魇,因为一旦假设被推翻,整个理论也就摇摇欲坠了。20世纪最伟大的两个物理学成就便是相对论和量子力学。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的假设就是:光速是恒定的最高的宇宙速度。但现在,量子纠缠已经证实,存在超过光速的超距作用,这样一来,相对论的理论大厦就严重动摇了。因此几乎可以预言,相对论迟早也会像牛顿力学一样,成为一个近似理论,将有一种新的理论来统一宏观和微观,从而将物理学带到一个新的高度。一些理论,如超弦理论已经在做这个尝试,只是尚未证实。确实,科学似乎总在进展中,总是新的理论推翻旧的理论。因此,科学只能接近真理,而真正触达最终的真理,变得无限渺茫。
科学所谓的真理总是局限的、相对的。即使物理学最终统一了宏观微观力学,但在热力学领域,仍然是另一番景象,而暗物质又是另一个谜。即使物理学最终取得了最后的统一,但它的理论仍然无法应用到有机生命体之中,无法解释生命现象,它仍然是局限的。科学建立的是一种局部的分裂的理论。而且,科学只能在现象和外在世界尤其物质世界里打转,而一旦触及心灵的问题,科学就更显得束手无策了。但倘若真理的疆域里遗漏了心灵和灵魂,就如同地球遗失了森林和海洋,而只剩下沙漠和戈壁了。
尽管如此,科学的精神、方法和贡献还是值得肯定的。它只承认经过实验严格检验的结论,它推进了人类对世界的认识。人们也许会说,永远的未知的世界才是科学的魅力所在。而人类求知的欲望总是要指向那个最后的终极的秘密,因此我们有理由问这样的问题:各个门类的科学,比如物理学,生命科学,心理学,随着它们各自的进展,能达到一个最后的终极的统一吗?我们怎么能知道,这种分裂的局限的科学,不会是一种错误的方向,永远也达不到那个最终的秘密?科学是否最终还是要求助于最高的哲学甚至神学的指引?
但哲学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糟。在过去的时代,哲学至少可以指导和引领科学。但自康德始,哲学反而要求助于科学了。哲学家之间的争吵比科学家的争论来得更为严重,至少科学家还可以借助于数学公式和定理证明以及实验观测的客观检验达成一致。但哲学家之间却缺少这样的一致的检验手段。只要看看,哲学被分成唯心、唯物、主观唯心、客观唯心,怀疑论、独断论、认识论、唯意志论,经验主义、存在主义、现象学、经院哲学、逻辑哲学、分析哲学,等等,这样的五花八门、眼花缭乱、数不胜数的派别和学说,而且互相之间互不承认、逞攻击之能事,就能清楚的知道,企图通过这样分裂的哲学达到一致的真理,那就如同痴人说梦,缘木求鱼了。
但真理却不应该是这个混乱的样子。如果这个世界存在终极的真理,那它就一定是唯一的。而且,这个真理也是永恒的。那为什么真正的真理是唯一的?因为真正的真理是最本质的最终极的,如果我们假设真理最后只剩下两个,A和B,那么我们自然要追问A和B共同的本质是什么?我们仍然需要找到它们的最终的本质,那个唯一。
这样的真理是存在的。这样的真理也是可以认识的。这样的真理是通过被[直接看见]的方式而被认识的。而且,真正的永恒的真理只能被直接看见。
但在此,我们要非常小心,因为另一方面,真理通向无限的可能性。如果有人宣称,他的那个真理是确定的、唯一的,我们是要非常警觉的。历史上,有很多宗教都宣称他们的真理是唯一的,那造成了很多悲剧。
在哲学家里,叔本华其实已经很接近了。托尔斯泰的评价是很准确的,他动情的说:“叔本华是无与伦比的”。确实,在西方,叔本华首次指出,天才是通过直接的直观,也就是悟性,而不是理性和正常智力(抽象的概念和逻辑判断)来认识世界的,或者说,通过挣脱了意欲控制的非正常智力,只有这样才能认识世界的真正本质。而在东方,早在他之前两千多年,[悟],就是中国和印度的先哲们认识世界的主要方法。
在这里,我有必要把[悟]说得更清楚一点。我们确实可以用直观的观照来指称悟性。但直观的观照又指的是什么?早年,叔本华所称的[悟性],指的是观照事物的因果关联性。晚年,他在《附录和补遗》(中文版《叔本华思想随笔》)中还增加了摆脱意欲(意志)控制的非正常智力。但他所说的悟性和非正常智力,都不足以表达东方的悟的深刻性。因为叔本华仍然把这个停留在大脑的功能上,但悟指的不是大脑的功能,而是心的功能。确切来讲,悟指的不是用大脑,而是用“心”。所谓直观观照的心(悟性),就是用去掉了分别的心,对宇宙众生和万事万物的没有分别的深刻、深入、细微、精微、敏感、敏锐的觉察和领会(悟)。因为没有分别,所以不会有名相和概念,所以才真正普遍、深刻和一致。而普通的思维,则是建筑在名相和概念基础之上的,建立在抽象的思维和辨别判断基础上的,叫[分别心]。去掉分别心,就是去掉抽象的思维,去掉名相和概念,回到直观的观照,回到无名(《老子》第一节),回到无相(《金刚经》)。用无分别心,心才不会分裂,才不会混乱,也就不会产生善恶,才能回归完整,回归婴孩(《老子》:“能婴孩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关于骆驼,狮子和孩童的三种变形隐喻),回归本真。用无分别心和本真的心,才能领会和领悟世界的本质和最高的真理。
真理是先被领会和领悟了,然后才诉诸语言和文字的,而不是与之相反。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表达过类似的意思。确实,人类无法通过语言和文字通达真理本身,因为它们仅仅是工具而已。它们是指向月亮(真理)的手指,而不是月亮本身(《楞严经》)。真正的真理有时候显得各不相同,看起来并不唯一,一方面是因为语言和文字的原因,因为语言和文字描述出来的,只是指向真理这颗明月的手指;另一方面,是因为面对不同类型的读者时,真理需要塌缩成他们能够听得懂的东西和他们的面貌所反映的东西。
人们企图通过哲学和科学的方法去寻获最高真理,这本身就是南辕北辙的。除了上面谈论的理由,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哲学、科学、文学、艺术,根本上而言,都只是一种表达方式,一种语言形式,都仅仅是为表达真理而服务的,是为了解释真理而服务的。科学和哲学仅仅是一种解释。但真理,需要被直接抓住才行,通过解释,怎么可能抓住真理呢?因此,为了寻获和抓住真理,一个人需要走另外一条道路,另一种途径。在这里,我确实要第一次清晰明确的指出这条道路,这条道路是过去的哲学家、思想家和智者们所没有清晰提出过的:那就是生命跃迁的道路。这条道路的方法和途径我已经在多个地方谈论了[1],它的目标是一致的:走向觉醒,成为觉醒和觉悟的智者,成为觉者。这样,他就能直接看见真理了。而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盲人,看不见光(真理),他只是凭借他人告诉他光是什么,而无论别人怎么告诉他,他都无法亲眼看见。甚至当光线直接照在他的眼睛上,他仍然看不见。他只知道,光是暖暖的,柔柔的,他只能凭借触觉来感觉光,或者凭借他的思维,理解了光的概念。但他的眼前仍然黑暗一片。而现在,由于生命的跃迁,他的眼疾治好了,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终于亲眼看见了光,再也不用别人告诉他光是什么了。
在这条道路上,叔本华的悟性和东方的悟,确实是一个重要的依凭,但仍然需要比这个走得更远。走得更远的意思就是,杀死这一切依凭,将所谓的理性/感性、主体/客体、表象/意志、理论/证明和所有的哲学体系通通杀死,包括杀死自我这个坚硬的外壳,直到什么都不留下。在这点上,尼采更是无与伦比的,因为他沿着叔本华开辟的道路和东方的道路走得更远,他杀死“上帝”,杀死偶像,重估一切价值。只是,他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疯了。尽管威尔·杜兰特曾经为此给过尼采最高的评价:“没有一个人曾经为自己的天才付出过这样重大的代价”,但也许他和可怜的罗素[2]一样,并没有真的读懂尼采尤其他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因为尼采透过这本书明确无误的传达了真理的一个侧面:天才往往被当成疯子,而世人才是真正疯了的。
其实,疯子才是天才引以为傲的标签。
关于真理能被直接看见,也许人们还会存疑,这是情有可原的。如果没有疑问,反而是不正常的,因为这件事情并不容易办到,他要求一个人达成生命的跃迁。但反过来,如果一个人以他的经验和理性,甚至端起深厚的学问的架子,就对此加以断然否定,那么,我愿意以这些人的祖师爷,理性主义的大师亚里士多德的一段话予以回敬:
对真理的研究,...困难的原因并不在于事物本身而在于我们自己。因为我们灵魂的理智对于一切本性上最明白的事物,就如同蝙蝠的眼睛之于白日的光辉一样。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
而贝克莱的一句话用来形容这些人也是很绝妙且贴切的,因此也可以拿来作为忠告:
我们总是先扬起尘土,然后却又抱怨看不见。
──贝克莱《人类知识原理》
2
知道真理,和证悟真理是完全不同的。
这里所说获得真理,寻获真理,指的是证悟真理,证入真理之境。真理被他直接看到了,他和真理之境同一了。而知道和了解真理,与寻获真理本身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只是基于文字和理论的学问而已,后者却是超越于文字和理论之上的。当然,学问,可以用来谋生和获取名誉,有这样的实际上的用处,这倒是真的。但学问和真理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而那些学者,了解、掌握和贩卖学问的人,和真理自然也没有关系。真理是无用之用。真理被无用之用之智者看见和说出,但却以另一种面貌掌握在另一些有学问和有权势之人的手里。
学问之于真理,就如同美学之于艺术一样。没有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通过研究美学而成为艺术家的。同样,一个人也不可能通过研究学问而寻获真理。美学只是用来印证艺术家自己所领悟的道理,给他一点启发或自信而已。同样,学问也只是用来印证智者亲身所领悟的真理,或给他一点微薄的启发。实际上,他所领悟的,比一切学问上所阐述的都要更多,同时也更少。许多学者皓首穷经,一生埋头于书本之中,他们以为这样能获得真理,但最终一无所寻。他们看到的,不过是前人的一个个理论和陈述罢了。虽然他们自己也著书立说,但他们从未真正亲自看见过真理,因为他们从未真正睁开过他们的眼睛。这是非常可悲可叹的。
3
比之获取真理本身,真理的表达,是一件更有趣,某种程度上也是更困难的事情。
人们经常会有这样的体验:经过一番努力,我们可以证明一道复杂的数学题,或者领悟一个物理定理或其他原理,但要向其他人讲明白,却困难得多。
真理的表达与此类似,但比这个还要困难万分。主要会遇到两方面的困难:一方面表现在语言的局限上,因为真理是超越语言和文字的。另一方面也表现在对方的理解力、领悟力和接受力上。在接受力这点上,偏见是一个重大的阻碍。当然,更大的阻碍来源于,人们不愿面对真理的残酷的一面,没有人愿意看到他们不喜欢的真理。我相信,那些已经接触到真理的人,他们之所以还愿意再去阅读很多杰出的作品,很多时候并非是要从这些作品里面增加对真理的了解,而是为了学习对真理的表达的技巧和方法,以解决上面的困难。
一个人,当他走过追求真理的道路之后,接下来,就要走真理的表达的道路了。柏拉图谈道,“智者说话,是因为他们有话要说;愚者说话,则是因为他们想说。”
他可能选择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等形式。他可能采用理论论述,可能采用格言警句,也可能采用更文学的手法。实际上,各种方式他都愿意去尝试,因为这其中也乐趣无穷。他摆脱了过去自己的特长和兴趣的束缚,他现在能自如的生长和指挥自己的特长和兴趣,想让它指向哪里就指向哪里,这真的是一个大大的自在和自由。
并非真理无法诉说,而是人们不愿意接受和相信。如果告诉人们,人生不过是一个大梦(莎士比亚语),他们大概会认为这是一个比喻,然后又接着做他们的梦了。柏拉图关于洞穴的隐喻已经很有名了,但人们仍然无法看清楚它真正的含义,他们仅仅把它当成一个哲学理论的比喻而已。
真的,大多数人想要的并不是真正的真理,不过是他们想要的真理而已。一旦他看到的真理和他期望中的不一样,他就会掉头而去。对真理,人们只是各取所需罢了。真理,就像是静静地开放在山上的孤独的野花。人们来到它的面前,然后挑选他们喜爱的那朵摘下,戴在头上。如果发现很可人,就欢天喜地的走了;如果发现不好看,就弃在一旁,再寻找下一朵,直到最后,终于厌烦的离去。也有一些人,对此毫不感兴趣,只是瞟一眼,就走开了,寻找下一处喜欢的风景。但很少有人,能既不打扰,也不采摘,只是长时间的静静的观看,长久的沉浸在那单纯而深邃的美之中。
真理的表达,是一个孤独的旅程。对一个智者真正的挑战,其实并非是真理本身,而是真理的表达。一方面,这是因为真理本身确实没什么可谈的,它最简单不过了,每一个真正寻获和证悟真理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会的。所以,真正要谈的,不过是关于真理的启发和启示罢了。另一方面,是因为真理只要被表达,正如前面所言,它必然会被误解和曲解。诚如贝克莱所言,“只有少数人在思考,但所有人都想要有自己的意见”。
当然,除了语言和文字的表达,真理还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进行表达,那就是身体力行。也就是知行合一。但这同样容易引起世人的误解,因为他们采用的是世俗的评判标准,例如,他们无法理解一个常人的疯子和智者的疯子之间的差别。他们既读不懂叔本华和尼采的行为,也看不懂第欧根尼和济公的行为。
而且,也有令人无奈的地方,就是有时候,智者仍然需要和人们正常沟通。他此时需要降格为似乎和凡夫一样。因为不这样做,人们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需要用人类听得懂的语言说话。但即使这样做了,人们仍然未必明白。而且,只要智者说的越清楚和越直接,世人就会越不领情,越不接受。
这就是面对真理和世人,一些智者为何要选择沉默,或点到为止或含蓄的原因。老子的《道德经》只有五千字,而且是被逼无奈才写下的,大概也是这个缘由吧。
4
对一些信仰者而言,没有上帝的世界是可怕的。而对人类而言,没有真理的世界更是可怕的,同时也是可悲的。
真理,关乎生命和世界的真相,关乎人类的未来和人类至高的幸福。真理,关乎自己。
最高的真理,指向神性,指向真正的和最终的自由。
人间的世俗的幸福和真理无关。常人追求世俗的幸福。全人追求生命的幸福和真理。觉者已经追求到了真理和至高幸福,他现在追求真理的表达。
实际上,像叔本华这样的全人,本可以走得更远的。但即使像他这样的天才,在面对最高的真理的时候,也不得不犹豫,从而止步了。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他已经提到了东方的摩耶(幻象,maya),也提到了假象一词,如果他能更勇敢一点,把“世界即我的表象”,推进为“世界即我的假象(幻象)”,把“自在之物的本质即意志”,推进为“自在之物的本质即神性”,就真的接近真理了。尼采是卓绝的,他看见了虚无,但在这一步,他停了下来,他仅仅转成了强力意志,没能同时穿越虚无和意志,没能更进一步。他的阻碍,正是来自于他所极力排斥的东西:上帝和神性。他杀死[上帝],这一步是必要的,但没能穿越它,没能走的更远。真理在神那里。一个人要和神交战,杀死“神”,但最终又臣服于神,回到祂那里,回到真理。
真理的一面其实是残酷的,因为它居然宣称:这个世界是虚幻的,是个假象,是摩耶的遮幕;真理的另一面也是真实的:揭开这个虚幻的假象的面纱,破除这个坚实的自我的外壳,就可以回归神性,回到本真。但,怀疑论者可能会提出:谁又能保证,后者不会是另一个虚幻的假象呢?我对这种提问是赞许的,如果他确是真诚的。但,解答这个问题的钥匙并不在我,而在提问者自己:在于他是否有勇气亲身一试。
2018/7/13,北京。
注:
[1] 参见《沉思录》的《谈追求》、《存在与生命》、《谈全人》、《谈觉者和觉醒》、《谈哲学和哲学的未来》、《谈一种新的认识论─悟性和悟性思维》等几篇文章,以及我的《觉察》(实践方法)、《阅读神性》(阅读方法)、《世界和生命的本质》(哲学论著)、《全人和空性心理学》(心理学论著)及长篇小说《觉醒》四部曲等著作。这些书都在谈论世界和生命的真相与本质以及生命跃迁的方法。
[2] 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清楚的表明,他基本没有读懂叔本华和尼采,他对叔本华和尼采的思想的评论大部分都是错的,完全没有抓住这两位卓越哲学家的思想的重点。如果通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来了解各大哲学家的思想,几乎会被带入歧途。读懂了原作者的书的人就会明白这点。(今后我会进一步指出其中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