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在我们生活中,有许多的真实故事,围绕着生老病死,一幕幕展开。情非得已,我们不知道未来,我们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什么,又会怎样?今天是别人的故事,明天呢?
01
不知不觉中,我趴在三哥的床边竟然睡着了。醒来,发现三哥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着天花板。他究竟看到些什么呢?唉,我轻轻叹口气。床头上的监控仪如常地“唧唧”叫着,自动喂食器的管子发出“呲呲”的声音,那是连续五滴营养液走在加热管时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声音,然后缓缓地通过鼻饲管,输入三哥的胃里。就这样的情形,我在三哥身边待了快四个月了。
今年夏天,三哥突发脑溢血,抢救过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我真的从难以相信到现在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三哥基本上,如医生所说,就是一个植物人了。
我完全无法体会,这半年,三哥遭受了怎样的痛苦。医生说三哥失去了很多正常人的身体机能,他没有知觉了,但是我并不相信,尤其是在他身边待久了,见他会皱眉,会流泪,会咳嗽,给他擦脸的时候,他眼睛眨得厉害,虽然医生说这些都是无意识的,为什么有时候抓住我的手指会那么用力?
这个二甲医院真是不咋地,不过侄儿媳妇在这里当医生,三哥算是已经得到不少特别便利了。上海的医保制度真的是没有办法,到了一个月时间得回去,间隔一周再回来,也不知道AD医院现在床位有没有空出来。
自从三哥昏迷后,基本就是这两家医院轮流住着。其实论条件,AD医院要好得多,设备先进,康复的辅助项目也多,最重要的是食物营养方面,他们医生是允许吃正常饭菜的,尤其是富含蛋白质的肉类打成稀糊后给他鼻饲,所以在那儿三哥至少是脸色红润的。可是这里,唉!除了营养液就再不给别的吃了,眼见着三哥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三嫂也来得少了,一周来个一次,有时不来,拿点东西又匆匆忙忙走了,也不陪陪三哥,毕竟是最亲的人哪。
旁边床位38床,前几天住进来了一位83岁高龄的老伯,姓唐,我寻思着他的福气比三哥好多了。他女儿小唐每天都来看他,她的朋友们也经常来。小唐信佛,给爸爸整了一个念佛机,不分昼夜地在老人耳边放。老人家的病不严重呀,只是血糖高,可控制血糖有的是药。三哥也有糖尿病,倒没有老伯严重,然而现在,83岁的老伯没有什么大事,59岁的三哥却一睡不醒了。
02
三哥是我们老杨家五个孩子里面最聪明的一个,打小读书就是最强的。父母亲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总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五个孩子去读书,三哥是我们的榜样,我遇到不会的功课,总是三哥帮我,可能是我紧挨着三哥出生吧,他只比我大了一岁。三哥高大,我却瘦小。大哥二姐早早离开家务工去了,小妹就会跟爹妈撒娇,所以三哥总是对我特别关照。可惜三哥和我的时代还是没有机会顺利地读书,考大学也成了梦幻泡影,要不然我们老杨家若也能出个大学生了,那爸妈脸上多光荣啊!而且,如果三哥能考上大学,也许命运就和现在不一样了。
说来说去,这都是命啊!三哥那么聪明,却依然是苦命,他吃了多少苦啊!三哥除了读书好以外,其他方面也是最棒的。他在二十多年前,也就是90年代初期,就离开老家淮阴,到上海寻求机会,那个时候,去上海谋求发展的可比现在少多了。而那个时期我已经去东北十来年了,并且在S市扎下根来。记得离开的时候,三哥很不舍,其实我自己做梦也想不到会从老家跑到那么远的S市。小唐说人生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我觉得她说得对。
不舍归不舍,几年后,三哥在老家结婚了,三嫂是邻村的,长得也不错,算能配得上三哥,当年的三哥可是老家的帅哥。后来他们相继有了一双儿女,也算是美满的。现在我常常想,三哥来上海是正确的选择吗?他在老家平平安安地待着,或许就不会发生这场劫难。小唐说,人生是不能往回看的,该发生的总要发生。可我认为人有不同的选择,就会有不同的结果。三哥和我说过,父母去世后,因为我也不在老家,而邻村的几个年轻人到大城市打拼也改变了很多,三哥也想出去。父母是在两年内先后去世的,那时三哥的儿子,我侄子也快六岁了,侄女三岁。三哥觉得与其在老家混,不如到大上海去搏一搏,兴许有好的结果呢?不去怎么知道呢?
三哥早年在上海打拼非常艰苦,他是在浦东收废品起家的,那时浦东正在大规模地开发,他也赶上了机会,他又聪明又勤劳,很快就赚到了第一桶金。在那之前,三嫂也没少吃苦,基本上夫妻俩自己里里外外地忙着干活,那真是没日没夜啊,没有办法,在陌生的地方,不一起奋斗怎么行呢?他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任何一点机会都不放弃。不久又有了积蓄,三哥恰好逮到一个机会,干脆就建起了自己的工厂,专门生产困扎废品的工具及推车,外加一些小机械零件的加工,生意还不错,当然回收废品也仍然做着,顾不过来就和人合作一起做。三嫂那时候就显出了老板娘的样子,在厂里有时对工人呵三呼四的,为此三哥没少跟她吵。
三哥工厂经营不到两年,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在浦东买下了一栋别墅,并把侄子接到了上海读书。要说三哥有本事,有远见呢,这二十年来,上海的房价跟坐火箭似的飞涨,这样三哥也是“千万富翁”级别了。
2000年以后,我来上海的次数多起来,每次待的时间也长了。三哥的别墅够宽敞,二姐和小妹有时也会过来小住。现在我们五个兄弟姐妹生活都不错。唉!我深深叹口气,看着三哥似睁非睁的双眼,似睡非睡,我不明白,三哥怎么好好一个强壮的人,竟然变成这样一个一点都无法动弹的躯体了呢?
我看一眼时间,下午两点了,该给三哥翻个身了。护工香香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家都在午睡,我也不好意思大声叫。小唐问我:“要帮忙吗?”我感激地看着她,是的,我给三哥翻个身。
我把三哥的身体朝左边侧过来,让小唐帮我扶住,然后我在他的后背稍稍用力地拍打起来,小唐说好像给宝宝拍背,还真是的。唉,三哥现在真的成了巨型婴儿,哦不,婴儿饿了尿了都会哇哇大哭,用来代替讲话,可是三哥却没有什么反应了。
03
今天太阳真好,艳阳透过玻璃窗射进来,风却挡在外面,小唐说,这是冬日最温暖的时光。我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小唐说她喝了咖啡晚上不能睡,喝水就行了。我俩坐在阳光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小唐,你说你整天给你爸听阿弥陀佛,它能管用吗?”我很小声地问她。
小唐冲我一笑,一边点头一边说:“当然管用了。阿弥陀佛是无量光和无量寿啊!”
“可是我听人家说,念阿弥陀佛是对快要死的人念的?”
“这是我们世间人极大的误解,”小唐微笑着说,“以阿弥陀佛的无量光寿,我们以至诚心念佛,肯定能消灾延寿,前提是病人还有寿。我见过不少老人家,越念佛,身体越好,越念佛,心越欢喜。”小唐一脸真诚。
“三哥他老婆前几个月去普陀山也带来了一个念佛机,你说我也一直放给三哥听?”
“对呀,很好的。三哥虽然身体机能出了问题,但是耳识、心识和潜意识是正常的,阿弥陀佛也如一颗解脱痛苦的种子,种入三哥的心识。”
于是我从抽屉里拿出那个念佛机,还配着耳机呢,开好,音量调好,塞到三哥的耳朵里。然后,我看到小唐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三嫂说,这个念佛机是她特地到普陀山的寺庙求来的,为了三哥的病能好,她费了不少心血和代价。
两个星期以来,我和小唐整天在一起,也慢慢熟悉了。她总是夸我,说我耐心,是有极大爱心的人。唉,我总忍不住地叹息,也是,说心里话,从小长这么大,连对父母都没有这么体贴关怀过,对老公也没有这么好过,现在这份爱全部给了三哥。小唐说,一般人都做不到,照顾一个植物人得付出多大的心血,得有多大的耐心啊!所以两个月前,AD医院的护理工上上下下都很尊敬我,私下里悄悄对我说,若不是我这般尽心尽力地照顾,三哥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唉,我也只是尽自己的本份,兄弟姐妹当中,就属我空闲,退休了,也不用带孙辈。女儿结婚两年了,他们还没有打算要孩子。我让他们抓紧生,趁我还有力气,他们却不急。我可能也没法去瞎操心了。
三哥突然出了这档子事情,三嫂和他一对儿女好像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忙活了一个月后,他们商量,要我们兄妹们一起帮忙。三嫂的理由是,三哥治疗的花费极大,她必须要想办法挣钱。他们一致认为我合适,我也的确没啥事,就过来了。没想一待竟是那么久,可三哥的状况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04
天转冷了,吃过午饭,我到外面去买了点东西,刚踏进病房,小唐就对我说:“大姐,我闻到臭味了,是不是大哥拉屎了?”我赶紧掀开他的被子,挪一下他的胯,哟,还真是,屁股下的护理垫上赫然一堆大便。我抱歉地对小唐笑笑,小唐理解地摆摆手,说我帮你把护工叫来。很快,她把香香叫来了。
“哎哟喂,你这个不要脸的,又拉屎粑粑。”香香进门就大叫,虽然有时她对我和小唐都不怎么见待,我们其实都让着她,想来在医院做护工真不容易,整天擦屎擦尿,又脏又累的。香香人长得胖胖的,比小唐还年轻一岁,力气可大了,但我知道,力气再大,一个人弄三哥也很不容易的。
我把三哥的胯部掰过来,香香麻利地戴上乳胶手套拿湿纸巾给三哥擦拭肛门,一边擦一边仍有粪便泌出,香香啪啪两下,手掌重重地打在三哥屁股上,三哥眨眨眼睛没有反应。
我有时候会突发奇想,最好有个神人来个什么“如来神掌”,一巴掌拍醒三哥。回过神来,才觉得自己好笑。香香建议干脆直接给三哥擦身,我说好。
为了保证病人活着,医院有一套常规的例行公事对三哥这类的病人,比如擦身,清洁口腔,测量体温,监控心率等等,或者说让病人仍然呼吸着,但是我真的不懂三哥心里有多苦?或者他真的是完全不知道?
我常在给他擦脸的时候,轻轻在他耳边说话,说说我们小时候的趣事,我能想到的鸡毛蒜皮的事我都给他唠叨一番,也许某件事能令他醒来呢!可是香香就没有这么温柔了,一边擦身一边啪啪拍打三哥,声音可响了,嘴里不停地对三哥叫唤:你的名字叫不要脸,你真是脸不要,鸡巴每天都露给我看。你赶快醒过来吧,再不醒来,你老婆要跟别的男人睡了。不管香香用激将法还是我用温柔法,三哥岿然不动,真是拿他没有办法。
香香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如果她有办法把三哥弄醒过来,三哥三嫂应该奖励她一万块钱,我把这话说给三嫂了,她也就哼哈了一下,没再接口说什么。管他呢,等三哥醒过来再说吧!在我东北老家,那老柺家的二弟也是植物人,弟媳一年一年地陪伴照顾不放弃,后来又每天在他耳边唱歌,二弟原来很喜欢唱歌,算是村里的亮嗓子。多亏了媳妇想起了这点,不厌其烦地对着他唱,终于苍天不负苦心人啊!老柺他二弟在第五年醒了过来,虽然他醒来的一年多时间里都坐轮椅,但毕竟算是清醒的一个人了。三哥呢?有什么喜好?除了喝酒。
自打我离开淮阴老家去东北,离开三哥那么些年,其实对三哥也不了解了,要不是他在上海发家致富了,我和他见面就更少了。就前两年,女儿因为工作在上海待了大半年,于是我也待了四个半月,也有些时候住三哥那儿。三哥那别墅几年前就给了儿子儿媳结婚,他自己和三嫂已经搬到另一个地方,一个普通的平房去住了。
也许是三哥身体开始走下坡路,三嫂开始唠叨抱怨,三哥有时呵斥她,她便见人就哭诉:日子没法过了,他不知好歹,高血糖了还喝酒,劝他也不听,还骂我,喝死拉倒。
昨天她来了一次,和小唐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小唐跟我说,这事还真不能怨三嫂,三哥自己的责任。怎么说三哥也算家大业大了,尤其到了一定的岁数,对自己的健康要负责,不能随心所欲,要考虑好不能给孩子添麻烦。话是没错,但三哥我了解,他绝对是只考虑别人而忽略自己的。小唐问我,三哥右手大拇指上那长长的一块深色皮肤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是好几年前一次可怕的感染,三哥帮朋友干活时弄伤的,当时没有注意,结果严重溃烂,加上三哥有糖尿病,伤口恶化都烂到骨头了,后来医生把他的手放入他的腹股沟,以自身的血肉慢慢愈合他的手,很久,总算伤口长好了。小唐也楚起了眉,露出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是啊,三哥这一生可遭罪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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