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床了。
4点，晨光熹微，草木正酣，我正在迷迷糊糊地同虞姬告别。当时深夜淡月，凄风冷星，四周杀声阵阵，敌军万马重重。月光淡然泻在虞姬长发上、脸庞上、裙摆上、地上。夜如水，光如水、声如水。水像时间，咬进肉体。
我低头吻虞姬的额头，说：“卿先去，君且来。”接着，我缓缓放下虞姬，脸色沉重，拔剑四顾。我知道我已经身陷重围，但我仍要据死一战。
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阵无比熟悉的音乐声，军号声波涛汹涌：“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我愣了下，所有人都愣了下。这是什么声音。我恍然醒悟过来，操，这不是八路军冲锋曲吗？这里怎么会有八路军冲锋曲？我不是项羽吗？我什么时候变成蒋介石了？
我感觉胸口被重重一击，眼前一切瞬时碎裂成片，像雪花一般簌簌落地。我睁开眼，石头瞪着浓眉大眼盯着我：“起床啦！你干嘛呢？梦到什么了？什么狗屁卿且去，去哪？卿是谁？”石头手里攥着手机，手机里正“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个不停。
“操！怎么是你！”我骂道。
在此后的路程中，石头犯过最不饶恕的错误就是过早把我叫醒。那个时候，我一定沉浸在梦里，多半正同某一个姑娘告别，多半手里操着一柄震撼天下的宝剑。我多半脸色沉重，正要诀别，正要杀敌，正要建功立业，彪炳千秋。这个时候石头一拳头砸醒我，砸碎我所有的功业。如果把午睡也加上。跑一次318，石头至少毁灭了我3次血战沙场的机会，毁掉了我5个王朝，6个挚爱妃子，8次逐鹿天下的机会。我口吐鲜血也没用。
石头看我也是一样，他说我最恶心的地方就是不合时宜地叫醒他。石头在走318时脑子抽筋，说要筹划一个约会百校校花系列的活动，就是在梦里他要和一百所高校的校花约会。但是梦这种东西很难控制，可遇不可求。虽然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必须白天念至少五百遍北京大学校花北京大学校花，晚上才有机会和北大校花约会。
很多次他正要对北大校花下嘴、下手、下怀抱，突然被我拍醒，北大校花突然凭空消失，他怎么抓也抓不住。这很操蛋，他又至少要念一千遍北大校花，才能再次梦到。他抓狂也没有用，只能对我发火。
不过有一次，石头非常感谢我，说我救了他。那次在然乌湖镇，石头听说最近苏州大学校花很美，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决定到然乌湖镇睡觉时和苏大校花约会。于是，在路上，他一路默念：“苏大校花苏大校花，”念着念着，念岔了，校花念成校草，但这没法控制，你重复把一个词念五百遍，也会念岔。石头没有发现，念了400多遍“苏大校草”。当晚，他把一个长得像葛优似的男生给强吻了。那个男生说：你好，我是苏大的。”石头直接下嘴，他感觉非常恶心，但梦境不受控制，恶心也得吻。石头心理在挣扎，在踹那个男生，在煽自己耳光，但没辙。直到我拍醒他，他从梦里醒来，立刻去厕所吐了半个钟。
二
“起来啦，我们要走啦！”石头拖我。
“这么早，天儿还黑着呢。”
“出门要趁早，而且我们还要做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我看到半拉鱼从卫生间洗漱出来，毛巾搭在肩膀。
“你先起来，快！”
我挣扎着爬起来，匆匆洗漱，含两口水，牙膏一抹，牙刷伸进口里突突两下，凉水扑脸。
石头带着我们爬上小旅馆天台。天还是黑的，月明星稀，东方隐隐泛白，像一瓶墨汁中滴了一滴牛奶，牛奶白正在缓缓扩散。半拉鱼不停在揉眼睛。
“我们来天台干嘛？”半拉鱼问石头。
“你们看，那是什么方向！”石头指着318深入西藏腹地的那个方向，车很少，夜很静，整条路上，没有轰鸣，只有稀稀落落的车尾灯，红色、黄色，光圈渐渐放大，渐渐模糊，渐渐消失。原来在如此黑暗的深夜里，也有人匆匆在路上。但我无法给他们披上文艺情怀的外衣，说他们在马不停蹄地奔向远方。远方不需要马不停蹄，挣下一顿的饭钱才需要马不停蹄，
“那是我们即将要去的方向！那是西藏！是拉萨！是牛逼！”石头大声说道。
风有点大，从我的衣领口摸进去，清凉，像怀揣一条小蛇，小蛇在我肚子里摸爬滚打。我裹紧衣领口，看着石头。石头脸上表情严肃，稍微有点皱眉，川字脸。半拉鱼不说话，顺着石头手指的方向远望。很久之后，我和石头谈论起这个夜晚，想起半拉鱼，觉着我们仨像初出茅庐的小混混，萍水相逢，壮志凌云。
我们手持一柄并不名贵锋利的青花剑，剑鞘里藏着年少轻狂。我们希望着有一天，拔剑出鞘，剑锋像流星样划过夜空，全世界都为之惊艳。而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就是，抱着这柄剑，滋养它、浸润它、打磨它。
三
“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就要杀向318了，就要奔向西藏了。你们不觉得现在我们该做点什么吗？”
“做点什么？”我说。
“当年，刘关张桃园结义，你看，他们当年出来闯荡江湖之前，就找了一片桃子林，三个人，供奉皇天厚土，歃血为盟，结为兄弟，相互扶持，才能在当年那种乱世里面，打下三分之一的天下。我们，一样啊！318也是江湖，风雨飘摇，兵荒马乱。我们在出发之前，是不是也要学习一下，像他们一样，歃血为盟。”
“可是，我们现在上哪儿找桃子林去？”半拉鱼插话说。
“你傻啊，干嘛非要桃子林。你看我们现在这个位置，318旁，川藏线起点。你再看天空，月明星稀。我们不需要桃子林，我们有这么多月亮和星星就够了！”
“那还要歃血吗？”半拉鱼说，“要歃血的话，那你们歃吧，我就不歃了。妈的，出来玩一趟，还要见血。”
“不一定非要歃血啊，歃血还要割手指，多疼，割完了搭车都不好搭，绑一圈创可贴，太影响形象了。”
“那你想怎么办？”
“这样吧，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石头从楼顶天台植物架上面搬来一盆植物，放在我们仨中间。那盆植物已经枯萎，叶子脆而枯黄。但石头说，那是植物架上唯一看起来还有点活着迹象的盆栽。石头说：“刘关张歃血为盟，我们不干这么蠢的事儿，我们信仰科学。这样吧，我们撒尿为盟。中医里面说，一滴精，十滴血。我们撒尿，尿液里肯定顺带很多滴精，也够得上他们歃血为盟了。以此表志，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石头，他表情坚定而诚恳，仿佛当年我当着我爸我妈我班主任的面儿保证再也不逃课去网吧打游戏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那般。虽然保证的内容很扯淡，我自个儿都不信，但那一瞬间，我真的进入状态了，真的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想法。我表情真诚，不是装的，装也装不出。所以每次我的保证都很动人，都让我爸我妈我班主任相信我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往往都是一次通过，绝没有说这一次太假了，下一次真诚一点的情况。我此刻在石头脸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好！撒尿为盟！就这么定了！”我说。
四
我们各自退后一步，站在离盆栽半米的地方，开始撒尿，对准盆栽。后来，在青海湖，我问石头，你当时脑子怎么想的，撒尿而盟？石头哈哈大笑，说晚上喝了很多啤酒，当时尿意上来了。我们足足尿了2分钟。我听见哗啦哗啦的声音，和着夜风，从一侧耳朵，贯穿而过，到另一侧耳朵，然后飘出，飘向远方。
我们一丝不苟，我们心怀敬意，我们如此认真地尿。这声音就像勇士出征的号叫，从小铁喇叭或者巨大的牛角里头发出，它向这个世界宣告着：你们听到刀尖触地的声音了吗？你们看到电石火光的闪电了吗？那是我们即将杀来，准备好！后来很多个夜晚，在路上，我很多次梦见，那个被我们仨浇灌的盆栽，开出了一朵艳艳的红花。
吃过早饭，我们一块儿出去搭车。早饭很简单，面包配水。其实石头包里有榨菜，其实我们可以叫旅馆给我们做早餐。但石头说，此次前去，山高路远，江湖险恶，生存条件极为恶劣，我们必须提早做准备。而提早做准备的第一步就是，面包干吃或者配水，也要能吃得下。半拉鱼恍然大悟，他以前出来玩儿，秉着他家老爹教育的穷家富路原则，每次出来揣着上万块钱，一切从高从严从贵。但半拉鱼被石头洗脑了，他决定要穷游。
我们沿着318往前走，天刚亮，风还凉，人少街净，车不多，而且大多卡车。空气湿度很大，有种黏黏的感觉，泥土清香味儿特别明显，闻惯了都市姑娘的香水和洗发水香味之后，泥土味重新让人陶醉。
我们决定先往前走一段距离，这地儿繁华，有吃的有喝的有睡的，搭车难度比较大。在之前我和石头的几次搭车旅行中，我们发现提高搭车成功率最关键的办法在于，穿过闹市，到郊区，到荒草丛生的地儿，最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鸟不拉屎人不驻足，司机看到有人居然在这地儿搭车，看来是到绝路了，一般会捎上你。
318两旁是山，黄土裸露，山里有小山村，我想，如果倒退几十年，这个时候，小山村是不是应该要袅袅炊烟，鸡鸣狗吠，是不是还有小屁孩拖着鼻涕在村子道上横冲直撞，拦路打劫。
五
裤兜就是我们在走路时认识的，他的路线和我们相反，青藏线进，川藏线出。裤兜长得高大威猛，皮肤黑裂，像泡水干裂的黑色墙壁，背红色登山包，腰胯一登山杖，还有一顶迷彩沙漠色鸭舌帽，从卡车上跳下来，看到我们时不时竖着大拇指，奔过来。裤兜从大西北苦寒之地格尔木启程，搭车翻越唐古拉、可可西里，去纳木错看星星看日出，在羊八井温泉里洗脚，去羊湖裸奔晒太阳，然后到拉萨，正儿八经拜佛朝圣，打算往日喀则珠峰大本营去，后来听说不好玩儿，就沿着318出来了,全程一个人。
裤兜说：“假，很假，不要去信那些旅行游记上的文字，就像不要去信朋友圈里姑娘的照片，你要自己去走，去看，去摸，砥砺切磋之后，你就知道，假，很假。那帮屌丝，没见过世面一样，出来走一趟318，自觉牛逼了，然后码字，写游记，边写边意淫，江山如此多娇，妹子这边独好。看到个草原就说一望无际，看到片天就说蔚蓝纯粹，看一眼姑娘就要白头偕老。没出息，心根儿上还是屌丝，好比从小地方来到成都重庆，跑到地铁站，眼花缭乱，到处都是姑娘，每一个都是绝世美人，每一个都是倾国倾城，然后碰上刘亦菲，碰上林心如，傻逼了，绝世美人倾国倾城都被用烂了，都烂俗了，没词儿了，只能傻站着，一声不吭。就是这帮混蛋，拉低了中国人的整体审美水平。郁闷久了，苟且久了，阴暗久了。出来逛一逛，看到高山草原，看到蓝天白云，看到没有PM2.5的远方，肾激素分泌过多，正常，吼两声。但不要沉醉，不要幻想，不要像那帮整天宅在家里的书呆子一样，跑到农村，傍晚看到一只鸭子从池塘里扑腾上岸，就大发感慨：啊，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玩意儿。”
石头问裤兜：“你的意思是，318没有那些游记上写得那么漂亮？”
“这不是漂亮不漂亮的问题，西藏的风景也不是用字就能描述出来的。这是一种感觉，感受。”
“那318还值得不值得走。”
“值得，当然值得。我告诉你，318你肯定得走，这辈子早晚你得走一次，像你们，现在就准备走318的人，现在不走，以后辞了工作，迟早得走，晚走不如早走。走完你就会发现，走318不单单是看风景那么简单，不单单是艳遇装逼那么简单，你会有一种感觉、感受。这种感觉感受能让你在以后的生活中不会变成浮萍，你会踩陷污泥，沉进去，然后脚踝触地，站在坚实的土地上，至少保证你5年10年不会以旅行以追求远方为借口跟你的生活工作和爹妈唧唧歪歪。所以来了就走，不走你会后悔的。”
六
后来穿越西藏，从青海湖出来，往西宁兰州走，我想起裤兜，想起他说的话，有一种看清生活真相的感觉。以前的人用词小心，谨慎，西施貂蝉才能用倾国倾城；现在的人惹眼，怎么花里胡哨怎么来，随便化个妆拉个脸就敢用倾国倾城貌若天仙，于是点开新闻一看，每个姑娘都是倾国倾城貌若天仙，看多了，厌倦，倾国倾城貌若天仙也就那么回事儿。那些很久之前云飞雪落的词语和瞬间，不再动人，甚至变得恶俗。
裤兜说完，没和我们多聊，我们要进藏，他要回成都，留下微信，匆匆走了。此后，再未见过裤兜，再未和他聊过。基本上等于断联了。生命里匆匆一瞥的人，就算这一瞥很用力，也挡不过匆匆。在这期间，有一辆别克车停下来载我们，但只留有一个车位。半拉鱼决定要先走，因为三个人，很难搭到刚好有三个座位的车。
又只剩下我和石头，临近中午，一辆哈弗H6把我和石头带上，车里两个彪形大汉，他们往西藏做生意，要路过康定，可以把我们捎到康定。从雅安到康定，直线距离不长，其实很远，很多弯道，又窄又急，要么临崖公路，要深山小道。风景平淡，一望无际的大山，密密麻麻的丛林，蓝天不蓝，白云也不白。
我们一言不发，安静得像前往拉萨的朝圣者。
七
晚上11点才到达康定，没去县城，只是在远处看到密集朦胧的灯火，我们在登巴青旅住了下来。一切进行得很快速，石头都来不及和青旅小姑娘勾搭，都来不及摸清楚女生房间在哪，直接睡了。
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墙壁上一行字：分别是为了再重逢。我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很多人事，初恋、暗恋、高中每天晨跑的那个个子高高眼波如水的女生，在桂林遇到的静静，在泸沽湖遇到的兰儿刘芊然，和他们相遇了，分别了；还想想起即将毕业，即将工作。事实上，很多人，分别之后，就再未重逢。
但我从未幻想重逢，我努力告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要真实，分别是存在的，生离死别也是存在的；时间逝去是存在的，人事逝去也是存在的。我努力看清眼前确实存在的雾霾，我从未试图穿透雾霾去看晓风残月。晓风残月不是给所有人看的，诗意只存在我心里那一方角落，清静无人，洁白如玉。我喝着小酒，唱着小曲，搂着自己喜欢的姑娘，说，以后咱们也要建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抱着这种想法，我去走318，去浪迹天涯，去萍水相逢。我要看看，远方究竟有多远，流浪究竟有多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