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搬的住处临街,搬进来的第一天忙到零点才躺下来,轰隆的车流从床前滚过,我幽幽地想,生活果真是定时不定时换个地儿继续受罪。睡眠差,尤其怕吵,临街的房子以前是不考虑的,但是没办法,某友说,事事尽如人意,人类就不需要烧香了。
二楼的房子,窗下是公交站,住了几天,夜夜在汽笛声中切换着梦与梦,清晨的早班公交车也比闹铃更早将我唤醒。烧香未必有用,只好泰然处之,有天晚上在床上看一本悲伤的小说,传来“XX烧烤”的声音,泼辣生鲜,才觉得也算不坏。
市声是这样,既恼人,有时也拉人一把。刚毕业住在城中村,住在一条巷子的尽头,那条幽深的巷子据说发生过凶杀案,路灯时好时坏,夜色灰暗。城中村是这样一种存在:没有它,更多的人无法靠近城市,有了它,更多的人明白自己只是在城市的边缘。楼下的小卖铺夜夜聚众打麻将,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愤懑之余也百无聊赖地想,老家也这样吧?留守的人们除了打麻将,还能干什么?有一次在洗手台前洗脸,听得楼下有自行车经过,用闽南话喊着“回收破铜破铁,坏自行车坏摩托车旧电视机”,探头看去,一个老头缓缓而过,好像童年缓缓而来。小时候听得最多的“市声”除了“馒头包子”就是“回收破铜破铁,坏自行车坏摩托车旧电视机”,离家多年再相逢,觉得住在城中村也不算太坏。
后来搬到一个临近高架桥的小区,看房时并未留意,晚上歇息才发现,大货车彻夜不息。朋友来访听我抱怨,诧异地说,那么远的桥你也听得到?!不仅听得到轰鸣如雷,晨起连小区门口临时菜摊的叫卖声都听得清楚呢。张爱玲在《公寓生活记趣》一文里写道:“常常觉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个人年纪越高,距离童年渐渐远了,小时的琐屑的回忆反而渐濒亲切明晰起来。”我在16楼,也听得分外清楚。向人抱怨这城市的喧嚣像在床前似的,多半被视为我这个人敏感衰弱,只好到祖师奶奶的文章里寻找安慰。
但是祖师奶奶“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我相反,听见电车响就睡不着觉。我小时候在乡下是听着风声雨声和狗吠入睡的,在城里我的睡眠处于“等晚班车下班后再睡”的状态。但其实,城市是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的,有几次加班到很晚,从外面回来,固然是人影疏浅,那洪流一样的背景音也并没有少。搬到现在的地方以来,每晚熄了灯捧着手机看书,等待夜的洪流退去,好像等待大海退潮,急不得。
心气静下来,就会听见“XX烧烤”,“烧烤”两个字凭着鸡尾酒会效应,清晰入耳,前两个字侧耳细听也听不清。白天出门特地留意,原是“聚缘烧烤”,在菜市场门前。聚缘烧烤的叫卖声是个女声,要我说,大概是湘人或川人,总之声音里透着辣味,再想想刷着辣酱的烤串和铺满辣椒的烤鱼,睡眠障碍的衰弱也好了大半。
但是心气平静,身体未必不抗议。前室友知道我怕吵,听说我住到了临街的地方,关切说,怕是睡不好吧?不过久了会习惯的。习惯有时候是一种毫无办法的妥协,既找不到闹中取静的所在,戴耳塞也不能适应,只好习惯。前几日读到一篇小说,丈夫常年打呼噜,妻子已然习惯,直至某日丈夫出差,妻子在鸟鸣声中醒来,独享一夜酣睡和清早清幽后才知道自己并不习惯——“感受到幸福以后,才察觉到自己不幸”——丈夫出差归来,照例鼾声如雷,“在一个清晨醒来,仇恨突然而至”,妻子谋杀了熟睡的丈夫。这个黑色故事有一种冷幽默,叫人胆颤又叫人抚慰,让人觉得,在日常生活的深渊里,摇摇摆摆要掉下去的样子虽然惊骇也颇为滑稽。
但是睡眠时间以外的市声,我颇为享受。窗台下公交站旁,有人拉着敞篷的小货车在卖西瓜,听见他们闲聊,倚窗望去,只见破开的西瓜躺在一车西瓜上,红的红,绿的绿,头上的紫荆花零零落落,乃夏日消暑美景。偶尔听见穿蓝色校服的中小学生在公交站边等车边嬉戏,若无闲事挂心头,连偷看小朋友打闹都是乐趣。
公交站对面过去200米是菜市场入口,在一排商铺的地下层,入口稀稀拉拉几个夜市常见的摊子,几棵大树,其隐蔽令我这个常住客都意外。自打知道有个菜市场藏在不远处,清晨醒来似乎也能听见拉拉杂杂的菜市场市声:买菜、唠嗑、寒暄,市井得很,亲切得很。
下雨天,奔流不息的都市洪流又不一样。梅雨久久泡过,城市像久病不愈,令人萎靡,好处是轰鸣喧嚣的市声静止了,换上雨声潺潺。祖师奶奶说听涛声比市声高雅,自然的涛声首先要住在海边,就算没有更高雅,也怕更昂贵。雨声和涛声不一样,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而且免费。雨夜能睡得更好,沉沉的睡意,归隐一般。细想来,雨声总是更有节律,不像汽笛,天马行空,空降而至,扰人清梦。
进入暑夏,雨季也结束了。搬家前是永无尽头的雨天,那时候我住在一栋简陋的公寓里,到处找房子,焦躁不堪,雨点敲打门窗和大地的声音,好像温柔的安眠曲。搬家后只下过一场雨,整夜雨势汹涌,取代了喧哗的市声。我沉睡了一夜,“在一个清晨醒来,幸福突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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