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踏林深】
话休絮繁,只说第二日,天色敞亮,果有马车停在门首,小厮敲门报说是接文徽去府上的。
文徽早已收拾停妥,携一只小青缎包袱,与檀娘小叙几句,轻轻拢了拢耳后的碎发,出得门去。
随行的小厮打起帘子,她施施然坐进去,蓝布垂帘放下,笼住外头的光辉,只留着一条缝,随着马车的行进晃出虚虚荡荡的光影。
她此时还有些惘惘的,马车走得极稳,但她总觉得发闷发晕,似乎不耐烦困在这里坐着,其实她只是心里不安静。
马车周周转转走了有些时辰,终于悠悠停了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复匀匀吐出,下得车来。
望见丞相府邸高门深阔,檐前一面朱红漆金字牌匾,左书“敕造丞相府”五个金字,大气磅礴,果是气象不同。
马车刚到即有人进去通传,故而文徽不过将将下了马车,就有人迎了上来,打眼一看,正是昨天来传话的管事先生,笑微微地道一声,“文徽姑娘,又见面了。”她亦回以一笑。
“姑娘这边请。”管事先生领先她半步,边引着她入府,边交代随行的仆妇替她拿着包袱。她是不惯有人这样伺候着的,只是入了府门,少不得遵循他们的规矩。
“相爷正在接待客人,着我先领着姑娘去住的厢房歇一歇,稍后再请姑娘会面。”“多谢费心安排。”她拢着手,安安静静跟在后头走,眼神并不飘忽地四处看。
打进了府,她出乎意料地稳下来了,丞相府中如何富丽如何堂皇皆不入她的眼,她单是一派与此不过走一遭的闲然,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既无局促拘谨也无大喜大悲,只是淡然。
管事先生不留痕迹地打量了她几遭,觉得这姑娘年纪虽小,气蕴倒还拿捏得住,不由对她有些好感,言谈里格外客气些。
领着她进了一处月洞门,是一处独独辟开来的厢房,连着庭前花坞。一遭都是水磨群墙,正面两扇朱红槅子。
管事先生率先进了门,仆妇放下包袱退在一边,文徽不及打量周遭,倒是管事先开口道,“本该先配了人过来伺候,只是不知道姑娘的癖好,待会挑了人姑娘自己打眼看,喜欢就留谁。”
“管事客气了,我不惯有人伺候,不用费心安排了。”她想也不想地就推辞,她可不希望叫人盯死了。
管事见她坚持,也便不再强求,“那姑娘有什么需要,尽可找我。”
说完使个眼色,立在一边的仆妇退出去,管事略站着,说,“不打扰姑娘歇着了,安排了人在附近,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是。”
“多谢。”她报以微笑。见他们都退了出去,方才松了松筋骨,这样说话太累,尤其是在不知道自己因何被请来的情况下,更是处处在意。
松歇一刻,四处打量了一番,房间布置地干净修整,挑不出突兀的地方,她将包袱收进里屋的描金柜子里放着,逛到外头来。
小小庭院,打点地非常精巧团簇,她正立在那细看,月洞门外走过来两位同她年纪上下的婢女,手里托着茶盘点心。
见她立在院中,俱都停下施礼,领头的道,“姑娘好,送些茶果子来与姑娘消乏。”
她只得颔首,说声“有劳。”
两个婢女放下后也不多话,又都退出去,她冷眼瞧着这些家下人等的礼让进退,倒十分管理有方,不见傲慢与跋扈。
自知裴楷之既稳坐丞相之位这样多年,不是没有道理,单这如何管束下人就有一套。这样谨慎周密的人,若想近身,谈何容易。
她想到烦处,手指划在桌案上,刻出浅浅几道痕迹。茶点什么的,自然是比别处又格外精致地多——
八重樱饼搁在漆云锦纹素钵里,青瓷碟中是荷花酥,另有一盘藕粉桂花糖糕和松瓤卷,剩下几碟她也不大认识,只是一味地好看。
都是等闲女子爱的花样,她亦不能免俗,心里波翻云涌,食些甜食正好压一压。
动了三四样,忽外间有人过来,是个衣帽规整的小厮,说是相爷有请。
她手里一动,桌角硬是被她捻出一段木头粉屑,从葱白的指间簌簌而落。
随着来人出月洞门向东,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进入正内室,乍然由外间光亮的环境踏入堂屋,只觉周身凉下来,眼睛里略缓了缓,方看清背着手立在正当中的人—瞳孔猛然紧缩——
和这个人,竟是这样相见了。
她曾经脑海里勾画过这位丞相的样貌,与所见之人却有十分差距。眼前人已近知天命之年,却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虽是一脸平然,眼神却是久居上位者的锋锐深沉。
久久不动。
裴楷之也在打量她,逆着光影,女子的神色不分明,只是她钉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却能清晰地察觉到,他并不十分在意她的失礼。旁边立着的随从忍不住要出口提醒,他背在身后的手摆了摆,拦住了。
这却警醒了文徽。徐徐而动,向他行礼。
“姑娘不必多礼。”裴楷之虚扶一把,请她入座,看茶。口里只闲闲问些话,“姑娘是叫文徽?”
“是。”她口出一字,颇为艰涩,借着喝茶的当儿勉强遮饰过去。茶水润喉,清明了些心思,只挣出全身的气力来应付,务求不露声色。
“劳丞相相请,不知所为何事?”文徽放下掌中杯,主动迎上他究探的目光,不再捺于被动局面。
裴楷之轻叩着桌面,“是这样,我听闻城中诸贵族世家都以收藏姑娘的绣品为荣,原先不得一见。”
他说着说着忽然站起身,她也随之立起,“这边走。”他做出手势,先她一步向内堂行去。
她落在后头,得以打量布局。内堂则富丽堂皇,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四角铜方尊。
近窗是一张古琴,整一面书架案前设了张紫檀木屏风,帐着一匹素纱在上头,她见丞相走过去,手起,轻轻一抽,素纱落地,露出屏风原貌。
紫檀木镶着的屏风花样俨然是她前不久绣的一幅海棠春睡图,没成想竟在这里。不过也不奇怪,想是当时求得这幅绣品的人呈给裴楷之的寿诞礼物罢。
“姑娘好灵的绣工。”裴楷之立在屏风前,细细寻看,并不掩饰他的欣赏。
“哪里,是丞相谬赞了。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有才能的人,不必过谦。”他忽而一笑,又提起另一件,“那软烟罗上绣的松风林下鹤极好,意境苍古,你年纪不大,有这份领悟,却是难得。”
她心情复杂,自己的心血兜兜转转仍在此人手里,总不免要觉得讽刺,面上仍撑着没有露出来,只端正了姿容答到,“丞相见赏,是文徽的荣幸。”
她的脸是江南女子的水秀,眉目间有端凝之气。窗外的光影笼在她脸上,裴楷之原先没能细看清的,此时在朦胧的光影里,他竟有一阵恍惚——
“你,倒仿佛我的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