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家乡》
孤寂的展厅内,只有一丝昏黄的灯光。
我屈身在这样的展厅内,却也是难得了。大部分时间,我被紧锁在库房内,面对着看不到尽头的黑色,安静着听不到风吹过的声音。
我叫《女史箴图》,我在这里已经很久了。我不知道我还要在这座被称为“雾都”的城市待多久,但我知道,我从来不属于这座城市。
最初,我是一匹绢。春蚕吐丝形成了线,蜀国的工匠将线做成了绢。我被牛车载着,穿崇山跨峻岭,越千锋过万江,来到一座叫建康的地方。
我见到的人是一位瘦削的老头,他的眼睛很亮,很好看,那种黑晶的颜色是我从来没见过的。他的胡须很长,但丝毫不乱,我很喜欢他的样子。这个老头似乎也很喜欢我,他把我从万千张绢布中抽出,用毛笔沾墨,笔落惊风雨,绢布上便出现了很多优美的线条。那老头又研磨了颜料,点染起颜色。画成之后,对我不住啧啧称赞。周遭的人,无不拍手称奇。老头指着画上的人物,说着很多玄而又玄的话,我听不懂,只记住了一个叫“阿堵传神”的词。我不知是什么意思,看他们手指的方向,阿堵好像便是眼睛。
“长康先生妙笔生花,实在绝妙!”
“此画超凡脱俗,绝类超群,有如天人之作!”
他们更是极尽修饰的赞叹着,老头对我也不住的点头。那老头好像叫顾恺之,好像是很厉害的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他赋予了最初的灵魂。
过了很久,有人拿到了我。他们把我恭敬如神物一般的摆在书桌前,随后沐浴更衣,虔诚的拿起笔,恭敬的临摹起来。他的画技也很好,不过没有顾恺之那老头画的熟练,笔笔之间总是很谨慎。他的眼睛也不像那老头一样黑亮,但他的眼直直的盯着我,怎么也不放开。我似乎有些害怕了。约莫有几个时辰吧,他画好了,捧着他临摹的画仔细的阅读起来。那幅画和我很像,但总是少了一种纵容自若的态势,那种态势,或许就是老头黑亮的眼睛里蕴含的东西吧。
但很遗憾,顾老头的原稿没有留下来,我的灵魂寄予到了那个摹本上。顾老头的原稿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成了灰烬。那时候很多人来放火,他们穿着与中原人截然不同的衣服,带着尖尖的帽子,穿着羊毛的袄,留着尖尖的胡子。他们的眼睛不好看,是棕蓝色的,一点也不明亮,很像顾老头画的狼眼睛。但我终究是在那把火中被烧毁了,随机我的灵魂就到了那个摹本身上。
顾老头的原画没了,摹本便更加受到尊重。他们都很爱护我,无不把我捧为掌上明珠。他们恭敬的为我裱上外衣,把我放在檀木的匣子里,再反复给我残破的地方仔细修补。他们似乎觉得我很有价值,还给我盖上绍兴的印章。后来有个姓贾的官人也收藏了我。有次我被那个叫贾似道的官人打开了,那官人真是长得歪瓜裂枣,皮肤惨白,真是难看到极点了,我也不喜欢他,但他们都对我很好。
对我好的人太多了,似乎数不过来。千年来,无数人在这片沃土善待着我,我很喜欢这片土地。这里鸟语花香,这里亲切可人。这里的空气是养育我的空气,这里的芬芳是千年来一直不变的芬芳。
我很喜欢我一路走来的这些地方。我喜欢蜀国的山水,三峡的壮丽。喜欢建康的风流,南朝的旖旎。我看过盛唐的色彩,呼吸过宋朝的空气。很多看过我的人告诉我,这片土地叫中国,这的沃土养育了我,以及我们所有人的灵魂。他们对我爱护有加,是因为我一路走来,有着太多的困难,所以显得格外珍惜。
直到有一天……
高鼻深目的人身披尖锐,拿着长枪,带着火药味,疯狂而贪婪的寻觅着园林中的点点滴滴。他们有的皮肤深黑,有的皮肤惨白,反正没有那种柔和的黄色。他们混乱一团,在园林中尽情的表现他们的贪婪。果然,我被发现了。我被一个浑身带着毛发臭气的人,裹挟在腋窝里,紧紧的夹着,开启了颠沛流离。
我就被他们裹挟着,登上了一艘大船。那个船冒着黑烟,是机械的壳子,和我在建康见过的船都不一样。他们把我带到船上,我望了一眼那片大陆,我总以为我很快就能回来。
但是没有,我登上了一片陌生的大陆,那里都是我没见过的建筑,都是我没见过的面孔。我被带到他们所谓的博物馆。他们博物馆里的人没人懂我,没人爱护我。他们生硬的扯开了昔日给我装裱的衣服,他们将我的身体扯开拉成了三节,他们把我用奇怪的方式装裱,他们没有用虔诚的眼神看我。他们说着奇怪的语言,他们做着奇怪的事。这片大陆上没有芬芳的空气,没有青霞和薄雾,没有那种欣欣然的朝气,没有鸟语与花香。其实这里的花也开着,鸟也叫着,但我觉得与那片大陆肯定不同。
我想家了。
我是残缺的,我已与原来的样貌不同,我在玻璃柜里躺着,我看着幽暗的灯光。
我有时会看到熟悉的面孔,只有他们会以崇敬的眼神看着我,用虔诚的心情望向我,用带着泪光的眼睛望着我。我静静的看着他们,我不会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看见他们,就好像看见了家乡。
我想那片沃土,滋养我的沃土。我想顾老头,不过顾老头死了不知道多少年。我想建康,想北京,想起那突然的离去,想起离去前的过去。
可是我只能静静的在展柜里,看着昏暗的灯光。我尽力的向前望,却只能看见更深的黑暗,望不见昔日的家乡。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