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来的那一会，我的眼睛还是酸胀的，我的身体还未恢复，但是我的期待已经苏醒，我知道手机上必然有他的信息。
那份喜悦静静躺在手机里，就好像它天生就该长在那里，从不会爽约，只等我洗好脸神清气爽地采摘下来，插在玻璃花瓶里，把愉快持续上这一整天。
信息很简单，有时候是早安问好，有时候是马路边上的一片绿叶，上面或许还带着露珠，有时候则是一份早餐图片，他比了一个心发给我，说，以后要天天给你做早餐。
我通常会回复他，嗯刚跑完步回来，或者正在准备一天的工作日程安排。管他呢，我们隔了一千多公里，我描述给他的生活面貌，是积极的，朝气的，整个人就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青松枝儿，透着活力和新奇。
那次相亲回来后，我们谁也没提是否去到另一方城市发展，重拾那段稚嫩早夭的爱恋。毕竟我们都已经是成年人，浪漫的心性从来都不是现实的对手。不是需要一段时间互相考量么？网络为这种考量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我们每天都会给对方发信息，分享一天的喜悦或小烦恼。刚开始他总是拿我剪头发剃眉毛去相亲的事取笑我，后来这个话题成了我们之间的表达爱意的符号，他亲昵地叫我“小没眉”。
有时候我会跟他吐槽那些电梯里面抽烟的中年男人，他告诉我说公司的同事如何傻逼缺脑。我的生活，因为这种虚拟交流平行出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面，我是非常积极努力，才华横溢，自律自强，而且想法前卫的，能够包容诸如“异性当然可以拥有纯粹友谊”以及“现任跟前任当然可以保持友好正常往来”这类事情。
总之，我要做一个让对方零负担，百分百享受和心情愉悦的恋爱对象。假如这个世界真有完美女人一说，那我就要把自己塑造成他的完美女人。我几乎已经成功了，在他眼里，我就像那一张张美图过后零毛孔柔化处理的照片，巧笑倩兮，明眸皓齿，永远青春，永远热泪盈眶。
事实上，在他之前，我也有过很多这样的聊天对象，有了他之后，我更加熟稔地掌握了同时跟几个人保持这种交流的技巧。我跟他们就像现实中的男女朋友一样，每天通过手机，毫不吝啬地献上香吻和爱意，把安慰的手伸过去，同时再索取一点回来。
有一些人，几次交流后就觉得索然无味，当再也没有新的东西可聊时，我就失去了兴趣，不再理会他们。有时候我会把同样的话发给几个人，不同的人给我不同的回馈。我发现，能够接住我的球，并且总是给我惊喜的人，只有他。
于是在这场考量中，我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准确地说，是再次爱上了他。而他，显然也为平行世界里面那个积极活力的我着了迷。
但事实上，生活中不总是只有这种纯精神享受而毫无负担的爱恋。现实里面不完美的我，也被其他不完美的人喜欢着，比如L。他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工程师，长相不坏，没有招风耳，头不歪嘴不斜，牙齿也长得很规矩。
他每周二会过来公司接我下班，一起看个电影，手里拎着他们公司发的下午茶诸如水果牛奶之类，他把它们全部攒下来带给我。周末的时候他起大早买好菜打车到我楼下，一直站着等到我和我的室友起床，然后做一桌子菜，像男主人似的招待我们被地沟油侵蚀了一个星期的肠胃。
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好男人。我天性中所有的别出心裁在他面前都无处施展，我骨子对美的深沉爱好和执着追求，对爱的执拗和钟情，都在这个教科书一样的男人面前得以纠正。
毫无疑问，如果我选择了他，我可以获得分厘不差的正常生活。而我的亲友，都无一例外地认为我有着被矫正的致命需求。
我跟他发信息，说，L今天做的红烧鱼很好吃，他还给我买了一束栀子花，很难找的，一屋子都是夏天的味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少女。
他回，我的女人只是让他帮忙暂时照顾，其他都别多想！
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那些剃短的头发已经渐渐长起来搭在脸上，我撩起额头上零碎的短发，接过L削好的水果，把来不及消散的笑意对着他，他回我一个浅浅的笑，说，下午去看电影吧？
假若我跟他说，下午已经有安排了，他会礼貌地笑一笑，收拾好厨房，把垃圾拎上，跟我和室友道别，然后在关门不到几秒的时候发过来一条信息。我知道那条信息一定是：非常感谢你，给我一个愉快的周末。
我从来都不敢与他眼神对视，因为我怕把自己眼皮底下的怜恤和嫌恶透露出来。我的怜恤和嫌恶在那一刻不止是对他，也是对我自己。这个时候我愈加喜爱和怀念手机那端的他。
只有在跟他聊天的时候，我才能找回那个美好的自己，找回灵魂被理解的战栗和快感。
在这样持久的战斗中，我的天平终于倾斜了，我决定了，我要去见他！我要结束这种虚拟世界的爱恋和考量，我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我告诉他，我要回来。
我想象中他欣喜若狂的样子，他那张混杂着男孩和男人味的小圆脸是怎么如何一点点荡漾开，他黑亮的眼眸子里闪着火焰，他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越来越大声，那口小虎牙也快乐地露出来......
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能否协调得过来，这样吧，我尽量抽一天时间陪你。
电话那头的声音传过来，让我的笑容凝固在嘴角。但是我在他心里是如何一个善解人意的模样呀，我连连点头，想到他又看不见，于是赶紧说，没事没事，我回家看看我父亲，快端午节了，那个，到时有空大家顺便就见一个面吧！
不等他说更多，我匆忙挂了电话。
L陪我看完电影，送我到楼下，我们经常是一路无话，或者听他说一些公司的事。他不知道跟女孩聊技术上的事是很无聊的吗？我心里默默地想，若是在平时，他每说一句话，我都会在心里恶狠狠地嘲笑或者反驳，面上却依旧带着礼貌的笑容。
但是今天我失去了这种兴致，我甚至连一贯的笑容也忘记挂上去了。他忽然听下来，用手笨拙地将我搂在怀里。这个动作我练习过很多次，却是跟电话那头的他。在练习的画面里，我是娇俏羞涩的，他高大挺拔的身姿里散发出年轻美好的味道，他的手臂既温柔又有不容反抗的霸气。
因为跟他温习的画面太多而显得真实可信起来，这愈发衬托出L的笨拙。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肩膀很瘦弱，不适合这种霸气的姿势么？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个子一点都算不得挺拔，根本不会给我被拥抱的安全感么？
我抬起眼睛看着L，他眼睛里的羞涩跟他嘴角的轻侮在互相顶撞，互相背叛。他望了我大概几分钟的样子，忽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松开手了。现实里，他既不英俊也不霸气，我既不羞涩也不可人。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画面，没有丝毫的美感，我感到一股深切的被侮辱之意。这种情绪让我们再也没有勇气看对方一眼。
他沉默很久后，说，你回去那天，我送你去车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