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会担任执政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到景公八年(592BC),时为中军佐的郤克使齐受辱。郤克请求伐齐没有得到晋景公的应允,因此一直愤愤不平。士会经过慎重的考虑,他毅然决然地宣布提前退休。
在退休前他担心自己的儿子士燮无法应对这种局面,就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道:“人在大喜大怒的时候,行为就很少能够合于礼法,离经叛道的倒是很多。君子的喜怒是用来阻止祸乱的,如果不能遏制,就一定会兴起祸乱。我之所以选择退休,是为了让郤克在齐国发泄他的怒火。否则的话,我担心他会在国内掀起波澜,从而危及到范氏的存亡。”同时他一再叮嘱:“我退休之后,你和这些大夫们相处的时候,一定要恭敬从事,小心小心再小心。”
关于士会的谨小慎微,国语上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是说士会退休以后,有一次他的儿子士燮很晚才退朝回来,士会就很关心地问道:“你怎么回来这么晚?”士燮回答说:“有位秦国来的客人在朝中讲隐语,大夫中没有一个能够回答出来,我晓得其中的三条。”士会当场发怒教训道:“大夫们不是不能回答,而是出于对长辈父兄的谦让。你是个年轻的孩子,却在朝中三次抢先,掩盖他人。如果不是我在晋国,你早就遭殃了!”说着就用手杖打儿子,把他玄冠上的簪子都给打断了。
与之相比的是当时景公的一个宠臣,名伯宗,他在一次退朝之后,喜气洋洋地回到家中,他的妻子看到后就问:“什么事把你高兴成这样?”伯宗情不自禁地说道:“我在朝廷中发言,大夫们都称赞我像阳处父一样机智善辩。”他的妻子听后很是忧虑,“阳处父华而不实,热衷于高谈阔论却毫无谋略,最终惨遭杀身之祸,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伯宗对妻子的劝告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反而专门设宴请国中大夫相聚,趁机向妻子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宴会之后,他的妻子再次劝告他:“那些大夫确实不如你,但是当今的人们嫉贤妒能,容不得别人比自己强,如果你不赶紧改正恐怕会遭遇不测。”伯宗不肯听从,他的妻子只好让他找一个贤人来保护自己的儿子伯州犁。后来伯宗果然死于三郤之手,而由于他的妻子防患于先,让毕阳将伯州犁送到了楚国,才躲过了这次灾祸。
士会正是不断地从这些小事入手,教导自己的儿子要时刻保持戒惧之心,以使得范氏宗族能够在激烈的斗争漩涡中得以自保。在士会的谆谆教导下,士燮也终于养成了这种谨小慎微的性格。
士会退休后,其子范文子士燮进入内阁,担任下军将,赵朔死后,又顺位升迁至上军佐。景公十七年,下宫之役爆发,赵氏衰落,又恰逢荀首去世,晋景公裁汰两军,建立四军八卿体制,士燮迁任上军将。晋厉公四年(577BC)荀庚去世,再次升迁至中军佐,内阁排名第二。
作为士会的继承人,士燮很得乃父的真传,在恪守礼节和谨小慎微的方面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首先是他在礼节和辞令上的表现,在同时期的诸卿大夫中算是佼佼者。
景公十七年(583BC),士燮到鲁国聘问,要求鲁国讨伐倾向于吴国的郯国。鲁成公由于晋国偏袒齐国,坚持要把鲁国的汶阳之田割让给齐国,心中闹起了情绪,不想听命于晋。鲁国既不想服从霸主意愿,却又不敢得罪,只好奉上财礼,请求让士燮做主出兵从缓。
士燮早就看出了鲁国人的心思,就声色俱厉地说道:“对待君命不敢有二心,否则就是失信于国君,又如何自立?我士燮作为使臣,除了规定的礼物外,不应该私自增加财币。对于贵国来说,出兵或者不出兵,二者只能选其一,断没有缓师之理。只是,如果诸侯皆有行动,贵国迟迟不到,寡君恐怕就不能与您交好了,士燮也只能如实地回报寡君。”
士燮的话很是强硬,他首先声明了自己的职业操守,我只是代替国君前来传达指示的,并不能代替国君做出决定,因此我不会接受你额外的馈赠。至于你接不接受晋国的命令,决定权在你,但是你也要有能力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
士燮回国后,把鲁国的这个态度也带了回来,于是晋国就在第二年于蒲地举行会盟。盟会上季孙行父轻蔑地对士燮说:“没有好的德行,举行会盟又有什么用?”
士燮深知鲁国的义愤,但还是回答说:“虽然晋国德行不够,但仍然要用自己的勤勉和宽厚来安抚顺服的诸侯,用坚强的武力和盟誓来约束有二心的。”晋国知道自己在汶阳之田的问题上的做法有些过分让鲁国不服气,但并不打算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在政策上不再执意要求鲁国割让土地,算是退了一步。士燮即表示了晋国的态度,但又没有放下霸主的架子表示出刻意拉拢鲁国的意思,是希望鲁国见好就收,不要闹起来没完没了。既然晋国退不了,鲁国人也见好就收,跟霸主闹闹脾气也就算了,真要闹别扭,鲁国还真没有这个胆子。
此时晋国正处于内外交困的局面,在处理了鲁国的问题后,有意与楚国讲和,以缓和国内的矛盾。晋景公无意之中看到了一个前年郑国送来的一个楚国俘虏钟仪,便找来问话,钟仪在对答问话时很是知礼。景公便询问以其为中介,促成晋楚结盟是否可靠。士燮得知其言行后不由得称赞说:“这个楚囚虽客居他乡,却能做到不忘本、不忘旧、无私心,讲求仁、信、忠、敏,是个君子啊!两国结好虽然是大事,但让他去做,必然能够成功。”
果然在这年十二月,楚国派了公子辰到晋国商讨修好之事,如此一来,晋楚之间的第一次弭兵之盟就摆上了议事日程。
士燮在政治上的谨慎,比起士会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鞍之战后,士燮带着大军最后一个回国。士会在见到儿子的时候,忍不住就说了一句:“你怎么才回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吗?”士燮回答说:“大军征伐有功,国人必然都会欢欢喜喜地前来迎接,如果回来的太早,必然会受到万众瞩目,士燮又怎么敢代替主帅接受荣誉呢?”士会听到儿子如此说辞,很是高兴地说:“是啊!你能如此谦让,我就放心了。”
到了朝中,晋景公表彰领军的将领,他先是夸赞郤克,郤克却推辞说这是国君教导有方,诸位将帅用命,郤克不敢居功。轮到士燮的时候,他同样体现出了谦让的美德,推让说是他的上司荀庚指挥得力,下属郤克敢于节制,我士燮也是没有功劳的。表彰栾书的时候,栾书则推说是上司士燮做的好,麾下的兵士干得棒。
由此可见,在当时不仅仅是范氏,郤氏、栾氏这样的强宗大族在面对国内的紧张局面时,也同样保持着戒惧之心。但不同的是,郤氏、栾氏的谨慎是以退为进,不久之后就爆发了栾、郤针对赵氏的下宫之役;而范氏则全然是超然世外,只希望自己的家族能够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得以存续,并不想卷入尔虞我诈的利益之争中去。
为了能够缓解国内的矛盾,士燮一手促成了秦晋、晋楚之间的第一次和平协议。然而这次的和平协议由于缺乏互信,其结果并不如人意。首先是厉公元年秦晋之间的会盟,由于两国之间缺乏诚意,特别是秦国忌惮晋国,不肯渡河,双方只好各派使者进行结盟。士燮看到这场闹剧后感觉很是荒唐,就说道:“盟誓,是为了建立互信,可这次从一开始就没有互信的基础,如此的会盟又有何益?”
厉公二年(579BC)五月,晋楚两国在宋国西门外举行会盟,楚国的子反对于这次的会盟也并无诚意。结盟当年郤至到楚国聘问,子反以一系列的超常规礼仪接待郤至,并说出了两国国君必将兵戎相见的话。
士燮知道后很是不安,毕竟晋楚之间的弭兵会盟是他一手促成的,最后的结果是秦国率先背弃了盟约,而楚国更是表示出原本就不打算遵守盟约的意思。士燮痛心地说道:“楚国人不守信,我们恐怕就离死不远了。”
士燮的这番话有两层意思,一方面是在说,与楚国结盟是士燮一手促成的,其中还有郤至的关系,如果楚国公然撕毁协议,悍然与晋国开战,造成国家的损失是士燮的罪过,他必死无疑。而另一方面,则是他对于国内政局的考虑,士燮之所以一力促成晋楚、乃至秦晋之间的结盟,其本来的用意是为了缓和国内的矛盾,这一点在鄢陵之战时士燮表达的很清楚。士燮在晋军前往郑国的过程中,就不断地试图说服同僚,要求避开楚军。
当时郑国因为受了楚国的贿赂而背叛晋国,晋厉公准备发兵伐郑,身为内阁二号人物(中军佐)的士燮对这次行动却持有消极态度,当时就劝阻说:“依我看来,诸侯都背叛了,晋国的内部危机反而能得到缓和。可如果只有郑国背叛,晋国的忧患恐怕很快就会显现出来。”
中军主将栾书说道:“如果不讨伐郑国,诸侯就真的会背叛晋国了,在我们执掌晋政的时候失去诸侯,该让子孙后代如何看待我们?”因此坚决主张伐郑。
士燮也不愿与栾书起争执,最后还是出兵了,于当年五月渡过黄河直抵郑国。郑国听闻晋国大举讨伐,就急忙派人到楚国请求援兵,楚国很快就整顿了军马北上。听说楚军北上,士燮不愿与楚军交战,主张避开楚军,“我们假装逃避楚国,这样就能够纾解内忧。我自认没有能力统领诸侯,只求群臣团结一心侍奉国君,至于讨伐楚国的事情,还是留给以后有能力的人来做吧。”
看着士燮一副怂包的样子,栾书着实有些看不起,因此也不再解释,只是干脆地说了两个字:“不可!”
士燮着实有些理解不了栾书的心思,早在景公十五年(585BC)时,晋国救援郑国,楚军不敢与晋国对抗避战回国。晋国趁着兵威一路南下侵袭蔡国,楚国以申息两县的兵力,在桑隧抵御晋军。当时晋军内部主战的声音很是强烈,都想趁机洗刷邲之战的耻辱,只有荀首、士燮、韩厥三个人主张撤军,而栾书采纳了这三个人的意见,竟然就撤军了。
当时就有人问栾书说:“圣人会遵循大众的主张,因此能取得成功。你作为执政,就应该听从大众的意见,当时六军将佐只有三个人主张撤军,大多数的人都主张作战,你为什么不听他们的呢?”对此栾书狡辩说:“有三个卿主张撤军,就已经是大众了,我听从他们的意见,不就是在顺从大众吗?”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士燮一心要舒缓的内忧,却正是栾书想要激发的内乱,栾书所要追求的,正是要扫平外患之后,心无旁骛地解决三郤对自己的威胁。因此不管士燮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栾书都坚决主张与楚决战。
但士燮仍旧没有放弃努力,继续抛出自己的观点,他说:“先君之所以屡次作战,是因为秦国、齐国、楚国和狄人都很强大,如果我们不能尽己所能,子孙就会被削弱。如今三个强敌已经被我们打败,对我们形成威胁的只剩下区区一个楚国而已,为什么就不能留着楚国作为我们的警示呢?只有圣人才能做到既无内忧,又无外患,我们不是圣人,外部安定了,内部就一定会生出变乱。”
然而一心想要在国内闹出点动静的各方势力,早已铁了心地要清除楚国这个外患,从而集中精力搞内部斗争,士燮的话他们是听不进去了。正是有这样一种心态,在与楚军进行决战的时候,晋军内部竟然保持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将盛气凌人的楚军一举击溃。
鄢陵之战的胜利,让士燮更加意识到危险的气息已经在逼近了,他只能在国君面前做最后的挽留。晋军在楚军营地吃了三天的粮食,队伍中一片欢腾,在晋军准备启程的时候,士燮站在厉公的马前,说道:“国君幼弱,诸位臣子也并无才干,可是我们为什么竟能取得胜利?这值得我们警惕啊!”
士燮之所以不断提议撤军,不是因为士燮不敢战,实在是国内局势没有缓和的迹象,卿族之间的斗争随时都可能会爆发,而范氏本身也是坐在火炉上的目标。不仅仅是栾书和中行偃在策划废掉三郤,就连三郤也有削弱栾、范的打算。
鄢陵之战后,鲁国的叔孙侨如想借晋国的手除掉自己的政敌孟孙氏和季孙氏,独掌鲁国政权,因此就联络晋国的郤犨。他在说服郤犨时就曾经说过:“鲁国有孟氏、季氏,就好像晋国有栾氏、范氏,所有的政令都是由他们制定的。”虽然叔孙侨如的表面意思是由于晋国政出多门,鲁国无所适从,因此孟、季两家想依附齐、楚而背弃晋国;但言者无心,闻者足戒,叔孙的话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
叔孙氏的话反过来讲,晋国的栾氏、范氏,就好比是鲁国的季氏、孟氏,他们如果掌握着权柄,终究会阻碍郤氏的发展,甚至会对郤氏不利。尽管范氏并不想参与内部的纷争,并试图通过多种方法调解内部的矛盾,但是只要你在那个位置上,不管你有多么的淡泊名利,总会有人把你当成假想敌,试图在你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放冷箭。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事情终究不能称心如意,不管是国内的各方势力,还是国外的政治力量,都有着各自的打算,并没有试图缓解的愿望。晋楚两国也只能在各方力量的推动下,慢慢地滑向了战争的边缘,并最终在鄢陵相遇。
然而年轻的国君终究是阅历太少,在栾书等人的耸动下,终于还是开始对郤氏下手了。看到这个结果,士燮内心绝望到了极点,他知道晋国内部混乱的局面已经无可避免,万念俱灰的士燮在这万分危急的关头,只能默默地为范氏家族的命运而祷告,他让宗祝向祖宗神灵如此祈求:
“年轻却骄横的国君不知道收敛自己的欲望,只想着武力而不思德行,如今上天让他战胜了强大的敌人,是在增加他的罪过从而引发祸难。爱我的人啊,我只求你们诅咒我,让我快点死去,我愿用我的生命来保全范氏免于祸难,好让你们继续安享子孙后代的祭祀。”
祖宗神灵似乎听到了他的召唤,于是在厉公七年(574BC)的六月初九日,为敉平祸患奔忙一生的士燮,在满腔的忧虑之中溘然辞世。在他去世三十年后,晋楚两国终于还是缔结了盟约,然而那时的天下,早已是一个礼崩、乐坏、纲纪不存的乱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