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能拥有月桂树吗【天锁之合/宇锁】

※虚实交替的现背AU,大量的宇锁,微量的皓史、逐亚、其他;

※大体上是个破镜破圆又破圆的故事(bushi);

※对锁子哥和天宇的了解有限,OOC可能是难免的;

※本来元旦就激情下场制作饭菜,没想到手速太慢,硬是整了好几天才完成……

※感谢让这个冬季充满欢乐的喜剧大赛,感谢亲爱的大宇治水,以及其他可敬可爱的选手们;

※anyway,希望大家食用愉快(*^▽^*)

以下正文:



锁和宇是一对喜剧搭档。


他们俩虽说是大学校友,实际相差了整整六岁。

锁在经济系读研三的时候,宇刚入学念机械自动化。

两个人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却都自觉选错了专业,偶然地凑在一起搞喜剧。


搞着搞着就搞成了一对。


因为舍不得含辛茹苦一手拉扯起来的喜剧社,锁毅然决然放弃了海外镀金的机会,留本校读了研。这理由讲出去任谁都要说一句有病。


回溯起来,他确实从那时起就鲜少有正常的时候。


宇也是。


中秋节文艺汇演,凭一己之力输出了占总量半数节目的骨干编剧刘大锁对台上被临时拉来演月桂树救场的新进成员孙天宇一见钟情,当晚便在谢幕后对着全社团人扬言,以后他的本子只写给这个弟弟演。


社里的人对他这类狗屁发言习以为常置之不理。

众所周知,锁大才子固然滴酒不沾,却很容易被上头的过饱和情绪熏醉。在每一个浪漫主义思潮汹涌撞击灵魂的时刻,他的语言系统总是不受控制地倾吐出一些令其本人清醒后肠子悔青或心肝呕裂的发疯言论。


谁成想有一日他真能耽溺在感性里醉得醒不了。


那一阵锁的脑子里好像突然被凿了个洞,一夜之间就漏光了前半生所有的理智,填补进来的是沸腾而癫狂的爱意和由此造就的源源不断的灵感。


宇是那个造成一切失控反应的罪魁祸首,是激发他创作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缪斯。


这个人在他脑子里自动游走于类型各异的微宇宙中,幻化出千面之姿,演绎人间百态,所有模模糊糊躺在潜意识中的角色一瞬间全都有了具象,带着丰腴的感染力和捻不完的巧思,从意识的夹缝中走了出来。

创作突然变成了再自然不过的情感流淌,往往是手跟不上脑,可以接连几天奋笔疾书不眠不休。


在那种旷日持久天旋地转的亢奋之下,锁的生活几乎只剩下追求宇,和为宇写本子这两件事。


他以一种近乎跟踪狂的方式,强硬地挤进宇的人生。寒冬酷暑大风天,终日雷打不动地环绕在宇的身边,不分场合地叙情,贡献了无数广为流传的直球式告白名场面,言辞里灌满了关于爱这件事所能想到的一切温柔比喻。他望着宇,形同把神志泡进致幻毒药,一天不见便戒断反应发作,要死要活,以至于最后甚至疯到故意延毕,就为了和宇多呆一年。


可谓是百般无赖。


那么宇呢?


宇百般无奈。

宇十动然拒。


孙天宇此人,虽然平日没事爱练嗲腻的夹子音、跳婀娜的女团舞,却自认为是个货真价实的钢铁直男。


对于锁面向他突然迸发的燃烧自我式单向奔赴,直男小孙只觉得不可思议、意想不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个才华横溢的学长,构思起剧本来废寝忘食,写出的东西总令人拍案叫绝。

被他吸引的男男女女不在少数,遍布各院。他们看到他的作品,便奢望这个人,想要用他星云般的思绪来填塞自己空虚的宇宙。


也有人单纯爱锁的皮相,说他有种易碎的美感,玻璃丝般的忧郁,哪怕他有时不修边幅,下颌上冒着一簇一簇新发的胡茬。


对于这些,宇那会儿全都不明了。


他只知道才子在哪个时代都很吃得开,而他不幸并非那种会因为仰望才情就神经错乱的人。

他喜欢锁的文思,却不爱这个人,他愿意同对方一起创排,却不打算有任何更私密的联结,他眷恋舞台,却不是非得演锁写的本子。


对那些前赴后继的追求者,锁从没有过一丝厌。

他内心铺满了柔和的海,把所谓的爱与伤害的权利都小心翼翼地荡了回去。


对于锁的前赴后继,宇说不上来到底厌不厌,他只是不为所动,身处其中却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好像个静默的观察者。


喜欢宇的人都替他惋惜,说他好好用脸的时候,很有种一瞥惊心的神采,但因为锁张口就来的那些“离了天宇我不知道怎么活,天宇不在我好像丢了魂”,他直接被动丧失四年择偶权,从此与校园恋情无缘。

宇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这点,他那会儿脑子里除了演剧塞不下别的东西,并不看重痴怨情爱的价值。


锁本来也是这种人。


在宇出现以前,锁曾笃定他心中已有喜剧是永恒的恋人,唯有舞台是满足他欲望的大床房。


可是,在那个有月桂树的夜晚,只愿意献身于写本子的锁,突然间眼里只有宇。


“为什么?不就是月桂树吗?”


很多人问,很多人想不通。宇第一个想不通。


“固然是棵年轻、活力的月桂树,但终究也只是同世上无数棵月桂树一样而已。”


锁说,不一样,这棵是西西弗斯的月桂树,西西弗斯只想守着这一棵月桂树。

宇说,哥你串戏了又,西西弗斯只拥有推不完的巨石,而月桂树不属于任何人。





毕业的那天晚上,锁寻思着,既然他和宇怎么着都成不了,好歹在分别之前捞点甜头。他从讨个拥抱过渡到壁咚强吻,越想越心思越歪,决定要搞就搞票大的。

他伏击在宇必经之路上,打算逮住人后就拉去灌酒,然后霸王硬上弓。


宇预判了他的预判,本可以当场拆穿一走了之,却鬼使神差起了玩心,想要作弄一下这个一看就知道骨子里其实有色心没色胆的人,一边盘算着装醉一边真就喝大发了。


锁把神志不清的宇半扛半抱地弄回社团道具间时,已经累得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


进了屋宇突然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一瞬不瞬地望了他许久,久到他错觉时间静止。

猝不及防地,嘴唇上被吧唧了一口。


锁吓得差点惊叫出声,本能地往后躲,一脚踩中了什么圆咕隆咚的物件,连带着宇一起后仰摔了个结实,倒在了一众道具上。


这一摔没摔醒宇,却把他自己的理智摔了回来。


就那么真枪实弹的一下,他心里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退烧又退潮。


我艹,搁这儿整什么叶公好龙呢。


锁第一次感觉搞不懂自己了。

他好想给自己一大巴掌。


他慌不迭地逃走。

没走几步,于心不忍,又摸了回来。

宇已经睡熟了,锁用手机一照,发现他俩刚才压坏了不少东西,纯手工小人偶断手断脚地散了一地,彩绘套箱已在宇的身下散架。


要了命了,锁很崩溃,弄坏同行的手作道具实属罪过。他徒劳地补救了一番,发现已经无力回天,只好费劲儿背起宇,逃离犯罪现场。


第二天,宇在锁的宿舍里醒来,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他身下的床垫。

锁于心有愧,不辞而别,连夜跑路,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没了用尽心思倒贴的专属编剧,宇只好去演别人的本子。

经多方尝试,他很快发现,这世上丝毫不缺两条腿会写本的人。


整整两年,他没怎么再细想过锁。

这个彼时对他又痴又缠过的学长,好像清早苏醒前的最后一个梦,被此时此刻不断涌入的现实稀释。





再见面的时候,宇发现锁果然还在喜剧这个行当混着。


因为铁了心要在舞台上演到死,宇一毕业便被家里扫地出门。不出所料刚离开象牙塔没几天就陷入经济危机,徘徊在饿死边缘。

好不容易接到一单给幼儿园排节目的活儿,钱一拿到手就全换成了耐耗的鲜虾鱼板面。

等面吃完,房租也到期了。


零下十度的夜里,他裹上所有能裹的衣服,咣当咣当拖着箱子,在小区里绕着树一圈圈地走,即愤懑又哀伤,说不上来到底在抗争什么东西。





宇决定去投靠同样徒劳奔波于演剧的老友卡不答。


狭窄的出租屋里,宇躺在坍陷了的气垫床上,左边是老友卡不答,再左边是卡不答的女朋友小史。他们仨并排挤在一床被子里,在夜里听着老旧墙漆剥落的声音,谈了一晚上路易德菲奈斯。


宇后来说,那是他人生中唯一一次“三人行”,不爽但是挺暖和。

卡不答用脚踹他,说不许言语调戏我和我老婆。


等到卡不答两口子也快交不上房租时,小史从外面带回了好消息,说有个剧团在急招演员,正好缺仨,待遇不怎么样但是管住。

于是三个人立即收拾好行李,捯饬得人模狗样,天还没亮就跑去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剧场外头等位。


剧团团长迈着典型的街溜子步伐来开场子时,一眼就看到他们仨抱着箱子蹲在门口,在寒风里抖成一片,细雪全化作了眼睫下的辛酸泪。


团长大受感动,当场录用,下午就拉他们去排戏。


于是宇便又看见了锁。






锁在台上演月桂树。


旧戏翻改了好几版,却总还是当年那版最动人。


柔光斜斜地照着,锁的剪影从黑暗里走出,寂静的空气中漾起一种慢慢吞吞的欢欣,欢欣之下掩盖着狂放、荒诞和压抑的碎片,外部的世界在锁的背后化成了一团雾。


那一瞬间,宇仿佛被雷劈中一样。


他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这种超现实桥段,足以把认知歪曲成某种勾人的滤镜,忽略掉很多事实——逼仄的舞台、刺眼的灯、褪色的幕布、锁那头乱蓬蓬的头发、发青的眼圈、没刮的胡茬……这些都不是他看到的。


锁看到宇,有点惊讶,却没有显在脸上,从容地念完了他的台词。

宇突然想起,从前只要被他一动不动注视十秒以上,锁必然要耳根发红、眼神游移,一句话磕绊成三句说。


他怎么还能从容呢。


与记忆不符的现实崩断了宇的理智。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拽着锁反锁了门,把后台的换衣间搞得乱七八糟。

锁刚相亲认识不到两周的准女友在外头气得咣咣砸门,破口大骂。


宇扣着锁的后颈,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不断收紧,好像锁要是敢答应一声,他随时都可能把掌中的脆弱折断。

他凶狠地碾磨着锁的理智,眼里却泛着水气,可怜兮兮地问,“哥,要她还是要我?”


“我……艹……”


“天宇你别……”


“慢……慢点……哥要晕了……”


“……”


被顶得神志裂解、炸成烟花的锁,在缺大德和快慰中只犹豫了半分钟就做出了决定。


苍了天了。

锁想。

我是真的狗。


就这样,锁和宇狗到了一起。





他们俩一同住在团长老杨租下的京郊简院里。


宇每次骑着二手自行车载着锁摇里晃荡地回来,都会有种穿越的错觉。

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离剧场很远,交通不便,唯一的好处是出了门四面都是荒芜的旷野,只要有情致,处处是舞台,想排演什么都行,就算是在那儿敲锣打鼓一整天也没人会管。

房子是砖胚的自建房,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带个围了栅栏的小院子,外头加固过一层水泥,灰突突的很丑,但好在安全牢实,也通了水电接了网。


就这么点巴掌大的地儿,硬是隔出了六间房,塞进了九个人,里头两对真情侣,一对假冤家。


真情侣自然是宇和锁,卡不答和小史。

卡不答其人,以前是学音乐的,长得一表人才,脑子很活络,他和小史合伙做夫妻档生活流喜剧。小史娟秀灵动、演技硬核,两人配在一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

假冤家其一是从小唱京剧的傻子驰,各项基本功了得,但个高面俊也挡不住一身憨气,还喜欢死磕完美主义。另一个是吹拉弹唱跳每样会点儿的卷毛龙,很小一只,精致的娃娃脸,内卷的程度和他的头发一样夸张。这两人互相瞧不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迫于寄人篱下的实况,吵完依然回一屋睡觉。所有人都觉得,他俩要不就搞死对方,要不就迟早搞到一起。

除此之外,还有模仿能力超群、笑声可以当警铃使的贝贝,天马行空、满脑袋怪异点子的自闭少年土豆,以及中戏毕业的优质单身狗蒋二。

宇和锁喜欢他们所有人,但最爱彼此。


他们这帮人栖居在老杨承办的剧团里,每月只能勉强维持温饱,却很快活,因为每天都有剧可演,有本子可创。


老杨虽然说是团长,日常运转却全靠上头的带佬资助。带佬突发奇想要搞文艺,想办个小剧团,老杨动用了所有人脉,终于争取到这个机会,顺带养活了一帮同为戏痴的穷酸小倒霉蛋。


在此之前,老杨创办的剧团已经连续三次经营失败被迫解散。他总是说,现在这个剧团是他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要是再失败,他就老老实实回家乡坐班。

他每天要想很多关于创排和营生的艰难问题,压力一大就哗哗哗地掉头发,可是团里的人没心没肺,尽拿他的经历去写本子。





喝西北风客死街头是断不至于的,傻乐归傻乐,穷困也是真穷困。


夏天还算是好的。

三伏天外头灼热,屋里自然是没有空调,宇从跳蚤市场淘了个风扇,吹了几天,锁发现电表下得特别快,就不让他吹了。两人在床上热得怎么也睡不着,干脆打了地铺,脱得只剩裤衩贴地睡,果然凉快许多。


但往往睡着睡着,宇就蹭到了锁身上,锁一把打掉那只摸摸搜搜不老实的手。


“我警告你啊孙天宇,已经这么热了,你不要给我点火,不许瑟瑟。”


“可是哥,你这样子躺我身边,我怎么睡得着啊……来嘛哥,少年至死要瑟瑟呀,啊呀,哥你别打我啊……其实出汗有助于散热的,咱干脆多出点汗说不定反而不热了……”


耍无赖、讲歪理和撒娇战术是百试百灵的。


结果就是干柴烈火一番,什么消暑措施都白搭,更热了。


宇说,这地上是要比床上耐折腾哈。

锁汗津津地躺在宇怀里,气得拿他的肩头肉磨牙,却已经没力气去谴责小混蛋过于旺盛的精力。


相比之下,冬天要难熬得多。

没有暖气,宇便一把用被子把两人拢住,打算采用和夏天相同的战术,锁欲迎还拒了一番无果,想了想,觉得摩擦生热似乎倒也是个办法,就叫宇去拿套,宇却说已经用完了。


“我去啊,咋就用完了?不是刚买不久吗?”


锁很无语。

以他俩的尿性,但凡手里有个闲钱,全都贡献给了老杜家,就这样还是根本经不住消耗。

全赖宇这个狗崽子。

锁想到这里更是臊得慌。


“没套就别做了,乖乖睡觉。”锁试图推开小狗。


小狗摁住他,瞳孔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星光,捏着他细软的手指头往不可描述的地方带。


“不戴成不成,反正这辈子我只要哥一个人,哥不是也只要我吗,戴不戴有什么关系。”


锁眨眨眼睛,边用指关节轻轻刮过宇的腹肌边笑嘻嘻地说这可不一定,你别话说得这么绝,一辈子长着呢,万一哪天出门我就碰上了别的喜剧野花……


这话一出小狗立刻气得发狂,又咬又亲折腾了大半夜,锁自找苦吃,呜呜咽咽地讨饶,说天宇别闹我了,哥逗你玩儿呢。

宇不肯放过他,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好多遍,祯祯,祯祯我爱你。


“祯”是他本名里的字,念出来总有种蜜桃汽水的清甜质感,宇看过他的身份证后,就老喜欢在双人运动的时候这么挑逗他,百试不厌。



第二天锁就病了,无精打采地蔫在被窝里。宇到各个房间里搜刮了一圈,总算凑齐了一副感冒药。


蒋二拉着土豆来看望锁,瞄了眼他脖颈上各种胡天胡地的纪念品,忍不住一顿啧啧啧。


“兄弟,我服了,你俩是真行……我怀疑你俩是不是中了古代的那什么药,消停一晚是会死吗?”


蒋二的这类吐槽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都换着花样明嘲。宇和锁住到他隔壁的第一天早上,他就顶着青黑的眼圈,拉着本就很长的脸过来骂骂咧咧,当天傍晚就去菜市场几块钱批发了一堆纸浆鸡蛋托贴了满墙,好歹能隔点音。


宇赧然,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锁心想,你现在羞个什么劲儿,昨晚不要脸的是谁。他自己这会儿倒是不怯了,瞪着蒋二说,土豆还在这儿呢当着孩子的面你注意点,不要胡说八道些少儿不宜的内容。


他俩就是这样怪,一个人前社牛人后脸皮薄,另一个正好反着来,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造就的,但他觉得挺好,还挺互补。


等人走了,宇又凑过来,给锁裹好被子,搂紧,呼哧呼哧舔他的耳垂,说哥哥对不起。锁扭过头,说你少挨我,病一个还不够受的。宇毫不在意,吻了他一会儿,又说今天别去剧场了,我给你请了假,锁皱眉头,说我这个月的全勤又被你作没了。

就这样在直言直语与口是心非间腻歪了好一会儿,宇才恋恋不舍轻轻地带上了门,两个人心里都甜得发慌,又忍不住叹气,心想这样荒淫无度下去还搞个屁的事业。



他们俩倒真的只有过彼此。

这话说出来多少有点矫情,但每次一想到这个事实,宇还是庆幸又得意。

他怎么能不为此高兴?

他错过了锁这么长时间,却还是第一个得到他的人。


宇觉得他和锁是命中注定的一对。

很巧合的相遇,漫长的交错,但终归走到了一起,那么契合,这当中有一种深刻、笃定、在概率上异常稀缺的缘分。


但他不确定锁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他和锁之间,表面上看起来是锁表露爱意更多,锁更需要他。但私底下他很清楚,是他更依赖锁。

锁经常在台前幕后坦坦荡荡地对他陈情,说他是自己的支柱、承重墙、能解开很多谜题的钥匙,说他们俩是榫和卯、是灰姑娘的大腿和水晶鞋、是老鼠师傅与忍者神龟……云云总总,听得整个剧团的人牙都酸倒,说快住嘴吧锁子哥,都让你会完了。


可是锁好像再也没说过,我离了天宇不知道怎么活。

宇忍不住问锁,哥,我还是你的缪斯吗?

锁点点头说当然是啊。

可宇还是觉得,这个人同从前突然爱上他时相比,成熟了,谨慎了,不一样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自毕业分别到现在,锁终究是好好的,有他没他都写了很多精彩的本子。

宇想,也许我还是这个人灵感的主要来源,但大概已经不是唯一的。

这令他患得患失。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法想象没有锁的生活。

他迷恋锁,从重逢的那一瞥开始,迷恋到不能自拔的程度。


他说不清这是怎么发生的。

他很想穿越到过去,看看几年前的那个不为所动的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儿,是不是眼睛没开光。


但他真梦见自己回到了几年前时,又会被吓醒。那种梦里他总是怀着现在的心思,却无法撼动过去那具冷漠的躯壳,无法说服,无法做出任何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锁走掉。

醒来以后,他不知道怎么抒发这种不安,支支吾吾跟看似很有共情能力的龙驰二人说了他的梦,这两个逼非但没有安慰他,反而把他的梦改编成了一个关于大我穿越见到小我的本子。那个本子锁看了,说写得很有趣,问哪来的点子,宇不吱声。


晚上回去的时候,锁坐在后座上揽着宇的腰,突然说,哥哥也爱你啊。

多轻的一句呢喃,一出口就被风吹散。但宇还是听到了,原来他的哥哥一眼就洞悉了他。

那瞬间他感觉自己要泪失禁。


锁太温柔了,宇觉得自己离了这个人一定会马上坍塌、枯萎、死去,像是离群的孤雁,不可能独活。


但他却无法直白地把这一切感受告诉锁。

好像有述情障碍,也可能单纯就是不敢,不敢把自己解剖完后赤裸裸血淋淋地丢在锁的面前。

他感觉自己的爱意好像都装在一个看不见底的细颈烧瓶里,能倒出来的总是那么浅浅的一股,但是下面连着的其实是整片海,如果真的无所顾忌地倾泻而出,他很怕锁会被淹没,会感到窒息。


他的表达往往是乏力的,总是把“永远、这辈子”这种誓言分量很重的词加注在他们俩身上,却不知道怎样进一步证明这真的不是空头支票。

锁听了总是会说,永远有点够呛,咱还是先把好日子过好,能多一天算一天吧。

宇于是想着,倘若自己独当一面,混出点名堂,不再让锁终日忍受生活的苦,他是不是就能信自己的一辈子。






可是名堂自然不是那么好混的,宇百试不得其解。


剧团没角儿没声名,生意惨淡举步维艰,入不敷出勉强度日,空有好作品没人赏识,光靠他们几个无名之辈想办法实属杯水车薪。

要是离开这行,去做点别的,凭着不错的文凭指不定真能找着份好工作。可是这样宇又极不愿意,固然是演不出什么玫瑰人生康庄大道,但就是死也要演。


有那么一回,宇离脱困几乎只有一步之遥。

有位带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这个特殊的剧团,突发奇想过来看表演,一眼就相中了宇,说他长得像自己初恋,问宇愿不愿意让她再体验一把少女时代,作为回报她可以给宇一笔重金。


宇犹豫了两天,还是婉拒了。

倒不完全是因为他怀疑自己面对这位老阿姨时某些功能会障碍,主要是不想膈应锁。

在宇的心里,锁是圣洁的,碰了脏污的人是没法再靠近他的。


这事儿后来不知怎么传到了锁的耳朵里,面对这么感人的抉择,锁表示自己大受感动,阴恻恻地说,是我对不起天宇弟弟,拖累你了,我这儿破庙供不起孙大圣,大圣您受委屈了,您真是重情重义,面对观音菩萨的召唤,在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前思后想权衡利弊以后,竟然还是愿意顾着我这小破庙,我情何以堪啊,我岂止感动,简直感动得想分家,早点分完让您放心去追随观音菩萨……


宇听了手足无措,饶是再迟钝也听得出哥哥这阴阳怪气一通是生气了,可是他觉得自己又没做错什么,哄也不知往哪儿哄。

锁看他愣头愣脑,都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于是变本加厉,边明里暗里点他,边收拾他的行李,说要送他去找观音菩萨。


一屋子人听到动静,都幸灾乐祸围过来看戏,这两人平时几乎没吵过架,蜜里调油就差没撬开旁人的嘴喂狗粮,这种千载难逢的时刻不过来掺一脚、浇点油,就太不礼貌了。


好在宇虽然高考语文只有九十几,基本的阅读理解能力还是有的,琢磨了几遍终于弄懂了锁在气什么,连忙扑住锁一顿蹭,说,哥我错了,下次我当场拒绝好不好,绝不会犹豫一秒钟。锁这才消停了,拍拍宇的脸说,你敢动任何歪心思,咱俩就say bye。


往后很多年,这件事情被其他七个人反复作为论据拿出来阐述,说你看锁子哥从那么早以前就那么茶里茶气。






歪门邪道是断断走不得了,不想断送节操,也就没有金钱铺就的捷径可图,宇只好老老实实想别的办法。


他找了份兼职,到一个小饭馆当服务员,做了一周,饭馆老板嫌他不能全日制,性价比太低,把他辞退了。


他又跑去KTV做夜场前台,假笑着迎来送往。


第一天从KTV回去时,他那幅抹了发胶西装革履的模样,叫锁看了心里一惊,呆呆地坐在床边望着他,不自主咽了咽口水。

宇会意,猛兽一般矫捷地扑过来,把锁死死压在床上,一番深耕广种,旱道犁成水田。


第二天两人又双双动弹不得,锁侧卧着拉过宇的手,假意去咬他的虎口,说,你这狗崽子实属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真该去做绝育。宇委屈不已,说,这怎么能怪我呢,昨天是谁拱的火,还边哭边叫我不要脱上衣。


不管怎样,觉得宇这一造型太具性张力的反正不止锁一个人。

宇在前台待着,越来越多的小姑娘前来找他要微信,眉来眼去,试图与他调情,甚至有个别男人也会来挑逗三番,宇烦不胜烦,不爽的时候却还得职业假笑。还有女人装醉,试图倒在他身上,宇想要不着痕迹又礼貌地推开,结果还是被看出来了,女人闹着要找经理投诉他。宇受不了了,他想,这场子他妈的才是考验演技的地方吧,溜了溜了,我是待不了。


他辞了职,把西装还了回去,又变回那副好像怎么也长不大的少年样子,顶着鸡窝头踩单车回家。锁听了他的遭遇,又好笑又心疼,低头吻吻他,说不许再去弄那些乱七八糟的差事了。





锁决定由他去做兼职。

宇表示,酒吧舞厅之类的场所一律不许考虑。他记着大学那会儿锁就莫名很招男人,有个中文系的学弟,堵在排练厅门口,非要送锁自创的情诗,还有个玩乐队的男生,曾在锁的宿舍楼下不知疲倦地唱了一宿……如此种种,宇觉得很担心,不想让锁单独待在任何鱼龙混杂的社交场合。

锁听完他的担忧哭笑不得。


“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除了你,谁还乐意看你的老哥哥。再说,你说的那些活儿我也不会。”


锁自然是要干他的老本行,作为编剧,文字工作才是手到擒来的。

他接了很多文案撰写的散活儿,总之是能写的都试着写了写。但甲方爸爸是真难伺候,要求千奇百怪又处处限制,锁花五小时精心编织的文稿,往往五分钟不到就被改得面目全非,一篇破推送要改的次数可能比锁自己的本子还多,一会儿一个离谱的新要求,改来改去经常又用回最初那稿,令人苦不堪言。


这类虚头巴脑的东西对锁构成了极大的内耗,写多了以后,他的创作灵感便像被霜轧过的树叶子,扑扑簌簌凋零个不停,成了一地稀碎,捡都捡不起来。



锁是这样一种创作者。

他写得东西有那么点约瑟夫海勒的味道,文风是颇为犀利的。他对周遭的事物感觉十分敏锐,而且会下意识深入地去感受当下。他保持着赤子般从不消退的批判精神,有一种利用讽刺制造娱悦的才能,毫不吝惜自我的解构智慧,当然,还有绝妙的编织能力。

他出手的本子通常很幽默,引人发笑,但笑完了,心里是要被扎一下的。

能到这种程度,多少是有点天赋加成的,但更多是靠日复一日地埋头苦写、试错。


锁的每一个看似轻松拿出的成型的本子背后到底费了多少神思、历经多少次自我否定,淘汰掉了多少版本,宇再清楚不过。


有多少个夜晚,他看着锁在灯下,对着怎么都改不到理想状态的稿子崩溃,双手捂住眼睛,身体颤抖着后倾成易折的弧度,从指缝里渗下咸湿的泪。


锁很矛盾,他面向他人的成熟可靠和自处时的脆弱易感是一体的。他也很容易动情,落泪好似家常便饭。在外面他喜欢用玩笑和打趣来掩盖他的伤感,但是在宇面前,他就是他自己。这种反差会同时激起宇的保护欲和施虐心,想疼惜他又想摧残他,想安慰他又想蹂躏他。

这可能正是宇始终对锁欲摆不能、怎么也填不满渴求的原因。


在一起后,宇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凝视锁,正如上学那会儿,锁总是随时随地地凝视他。处在这种凝视与被凝视的动态转换中,宇深觉,这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像他这样剥开锁的内心去仔细观察的人了。


锁像一台精密的器械,宇却是流经器械内部的电流,因而他甚至比锁本人更能意识到其内在需求,能精准快速地抓住、体会锁抛出来的每一个要点、每一缕心绪,然后升华成他们俩都会心一笑的成品,所谓情投梗和。这并不是流水线加工那么浅显的东西,而是靠锁的别具匠心,再加上他们默契的反复绞合。


宇觉得锁当年关于月桂树的言论是对的,但是说反了。

月桂树确实是西西弗斯的月桂树,但他不是月桂树,他是西西弗斯,锁才是月桂树。


锁这种人,以前是根本不屑花时间琢磨那些违背本意、主题乏味的商业推文的,他的才思只愿意留给剧本,创意枯竭的时候他会痛苦到整夜整夜的失眠。

现在为了给他俩补贴家用,他已经整整一个月创作不出任何称心的本子。


他盯着纸笔发呆,宇看着他的样子难受得不行,默默地把他揽到怀里,十指相扣,紧紧抱住。他们俩都喜欢这个亲密镶嵌的姿势,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依偎着,从彼此身上汲取心安,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化成一樽雕像,只有彻底摔碎了才能分开。



最后兼职搞钱的事情还是不了了之了。

依旧拮据得缩衣减食,但好在不用看对方受难的模样。



年底的时候,锁突发奇想攒了个大活儿,和众人一起整了出音乐喜剧。


那个本子是锁迄今为止写过最长的,也是宇演过负担最重的。他在台上又唱又跳又演一幕接着一幕,整场戏排完了累到瘫痪。锁却好像看不到他满身瀑布一样的汗,敲着本子告诉他哪里哪里还不够帅,能不能再加点什么什么……宇听完了锁的构思瞠目结舌。


“哥,你这是要累死我呀,我累死了你怎么办,回家谁艹——”


“你”字没来及说出口,被羞愤的锁一巴掌捂了回去。


话是不情愿,排的时候还是认认真真把锁的要求都加上了。过会儿,又一脸得意地贴过来,对着锁的耳朵呼呼吹热气,说哥我这么努力今晚你给我加餐吗?

锁摇摇头,心想这满脑子黄色废料的狗崽子是没救了。




千辛万苦地,剧排完了。拿出去演的时候,效果好得出人意料。看过第一场的观众赞不绝口,竟然还一传十十传百地吸引了不少从四面八方过来的人,小小的剧场头一回每场开演都坐满了人。


演完最后一场,正好赶上除夕,老杨搞了个庆功宴,把大家聚在一起过年。他很高兴,说这是他们第一个没有亏损的剧目,剧团这是要渐渐走上坡路了。


说是庆功宴,其实也不过是一堆烧烤加一堆酒水。这群奇形怪状的人摇着啤酒当香槟,在咕嘟咕嘟的泡沫声中高兴得像收到压岁钱的孩童。

唯一的遗憾是烤串里没点炒蛏子,这让宇耿耿于怀。


傻子驰弹唱了一首曲子,卷毛龙给他伴了和声,唱着唱着,他们俩突然开始绕着彼此转圈起舞,俨然忘记了一小时前才拌过的嘴。贝贝模仿了一段紫薇与包租婆的无厘头对话,没忍住,自个儿笑场了,一发不可收拾,笑声穿破长夜,所有人都瞬间被传染。


突然有人提议,让锁给大伙儿表演一段宇在台上跳的舞。锁经不住起哄,只好拖着新装的四肢万分不协调地来了一段。

看得蒋二直呼辣眼睛,喝得酩酊大醉的宇狠狠踩了他一脚,大呼——我媳妇儿,拙美,你懂个屁!

蒋二捂着脚弹开,说您这滤镜真是有十米厚啊。


卡不答拉开锁,说牛蛇鬼神都退开,跳舞还是得我媳妇儿来。

小史就到中间给大家舞了一段古典,跳着跳着,她突然哭了起来,说咱团里以前的剧明明都很好,为什么没人看到呢。卡不答把她抱进怀里,说不哭不哭,咱已经抓住了第一批观众的心,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


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

土豆却突兀地打起了节拍,唱了起来,“独自走在,去往永无乡的小路上……嘀嘀嘀嘀嘀嘀……”,他唱得如此投入,以至于所有人都不由得加入进去。

唱完,他也哭了,挨个拥抱了每个人,说他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朋友。


那天晚上很多人都醉了,但锁一直是清醒的,他的心境和所有人一样,穿插过无数哀愁怅惘与苦中作乐,现在又多了一种朦朦胧胧的对未来的希望。


夜里,一堆人横七竖八躺在舞台上,锁挨在宇的身边,茫然地望着天顶吊灯的轮廓。有人在打呼,有人说梦话,但是他和宇之间,始终流淌着一种安安静静的氛围。宇呼吸的时候很轻,很多个夜晚,他就是听着这种浅挠心扉的声音,感到自己陷在一块绒布里,很舒服。

他歪过头,凝视宇隐匿在黑暗里的面容,突然间被一只微凉又熟悉的手温柔地拉住。

宇把修长的指节嵌入他的指缝,扣紧,放到自己的胸口。他清晰地感受到宇的心脏,强有力地,一下一下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在锁快要睡着了的时候,他迷迷糊糊感到有个微凉的金属环套进了他的无名指。


那是只银戒指,花掉了宇当时身上所有的钱。

锁第二天仔细端详的时候,宇什么也没说。

他们俩之间是无需多言的。


但后来锁还是把戒指摘了下来,收进了一只小盒子,他舍不得带,怕损坏或弄丢了。





翻过年后,整个剧团当真像冲着春天迈进一般朝气蓬勃起来。


土豆从路边捡来了一只小狗,养在院子里,说要把它培养成恶犬,以后给大家看自行车。

蒋二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很多廉价彩色油漆,撺掇大家一起来改造房屋。一群人便人手一个刷子,围着灰墙胡作非为起来。

刷完了,还真有那么点街头艺术的感觉,连带整个空间的氛围都明艳起来。

有人提议,应该再在门口立个牌子,取个名字,什么什么之家。

锁说,不如叫“垃物House”。

蒋二说,滚滚滚,什么“Love House”,单身狗没人权是吧。


结果到最后也没争出取什么名字。




尔后真正的春天来了。

真正的春天途径了世界,却唯独没有途径这座房子。


老杨带着破灭的消息出现在他们门口。

带佬投资失败,资金链断裂,自身难保,首当其冲斩断了对剧团的资助,即刻执行,就地解散,房子还可以再住一个月,但要尽快搬出。


老杨对着每个人都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和你们合作是我的荣幸,事到如今虽然对不起大家,却已无能为力,我们有缘舞台上再见。


梦碎的时刻是万籁俱静,又震天动地的。


来不及咽下伤感,就要为生计马不停蹄。


老杨变卖了剧场里所有能卖的东西,给每个人分了一笔微不足道的资金。贝贝和土豆率先离开了,去了别的城市。剩下的人都在忙着找新工作新住所,有时候一连几天互相见不着面,见着了也根本不知道该互相安慰点什么。


要怎么跟生活讲道理呢。

即便是好端端的一桶水停放在路边,也会突然被笨手笨脚的路人踢翻。


这整件事令宇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送出戒指的那天,他规划了很多,他和锁的未来,还有剧团的未来,很多丰富又绚烂的东西,现在回想起来宛如小女孩的白日梦。锁的新本子刚写出来,还没有来得及给其他人看,一切就全都散了碎了没了,要重头开始。


他感到一种重压下的昏昏欲睡的无力感,连周围的空气呼吸起来都是疲倦的,好像身心都飘荡在冷冷的潮水中,逐渐漫上了麻木。


这种状态被锁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心里同样充满了悲怆,但是宇的样子更令他心如刀割。他要消化自己的情绪,还要照顾宇的情绪,他变得不敢在宇面前掉眼泪。

他们两个心照不宣。


前程变成了万分渺茫的东西。

他们又陷入了过去的那种一穷二白惶惶不安的不幸里。


眼见着一日一日的徒劳挣扎令宇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他非要走这条路是不是错了?


年轻的时候总是要什么没什么,很艰难,宇还算有光阴可耗,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还有几个能够自称年轻的年头?


锁想,他比宇长了六岁,本应该成为对方的底气,但事实却非如此。

也许他应该退出喜剧这个行当,去找份稳定的工作,这样家里好歹有一份可靠的收入,他们俩都能过得更好,宇在外面奔波尝试的时候就不必这么神经紧绷,不会如此痛苦,他可以从容地去做任何事,去消耗,去浪费,而不是早饭吃完就愁晚饭该怎么办。


这样的想法在锁的脑子里盘旋了很久,但他迟迟不敢说出来,他不是很确定,如果他不再做喜剧了,宇是否还会像现在这样爱他。

锁其实一直没弄明白,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宇,为什么会爱他,为什么突然爱他,就因为他写的本子好吗?

他们俩因为喜剧相识,这么些年也一直泡在喜剧里,他不知道如果走出了这个特定的情境,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

搭档和恋人是可以分开并行运作的吗?

锁缄默了,他说不清。



有这么一个早晨,宇出门面试,看起来疲惫不堪。

锁拉着他的手,担忧地问,可以不。

他抱住锁,又换上了那副乐观的面孔,说,可以。

锁回抱住他,问,用我给你说什么吗。

宇低下头吻了吻锁,说,啥时候用说过啥。


下午回来的时候,锁问面试怎么样,宇摇摇头说,不怎么样,神情里有种难以言说的苦涩。他跑到院子里逗狗,一言不发,连背影都是萧索的。


锁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这段日子他们彼此之间已经耗尽了所有体贴言辞,光靠那些东西是无力招架现实的。


宇的手机响了。

锁替他接了起来,陌生的声音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机会是很难得的,你这么好的条件不要被埋没了……


大概是这么回事儿:因为看了之前的音乐剧,有公司看中了宇,想要跟他签约,今天早上宇过去面试,很顺利,但是他提出条件,说要签只能签一双,他和锁是搭档,去哪儿都不能单拆,对方显然没有这个意愿,宇就说那只能算了……


锁愕然了。

又很迷茫。

好像吞了一声闷雷,受了一记重锤,被迎面打了一耳光。

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悲愤,不知道是对谁的。

他无法想象宇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当前的困厄之下,做出这种非理性的决定。


他过去总觉得,哪怕流浪街头,两个人也要绑在一起。

现在他觉得,他可能真的错了。

第一次,他感到他们之间的爱很锋利,很极端,很骇人,已经深深伤害了宇。

他很害怕到头来会发现他们纠缠在一起的过程实际上是一种悄无声息的异化,掩藏的终点其实是一种支离破碎。




锁替宇应下了签约。

只签宇一个。




挂掉电话,锁突然呼吸急促起来,整个空间在视线里扭曲皱缩,好像一切都变得不认识了。


外面小史和卡不答正在搬家,一会儿进一会儿出,关门开门的声音此起彼伏。道路上传来嗡嗡的货车引擎声,家当搬上车的丁零咣啷声、没完没了的说话声……一切都那么嘈杂,听得人头昏脑胀。


阳台上傻子驰和卷毛龙又在吵架,互相嘶吼。


“这个逐梦什么圈的剧本真的烂得不行啊!”

“烂又怎么样,有得演就不错了!”

“没得演就非得作践自己往烂片里跳吗,作为演员你怎么不懂爱惜羽毛啊龙。”

“我艹,张弛你说什么屁话,看清点现实好不好,咱是演员吗?啊?你出去外面问问哪个路人认我们是演员,羽毛都没有,哪来的爱惜啊!”


……


好吵……

好难受……

锁握着笔,耳鸣又头痛,四肢百骸虚弱无力,躯体发冷,眼前的文字已经失了焦。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怎么也止不住,咳到两眼发黑,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锁躺在宇的怀里。

宇的眼角红红的,残留着泪渍。


宇说,对不起,哥,这不是我想给你的生活。

锁说,天宇我们分手吧。


……



他们大吵了一架,史无前例,什么伤人的话都说了。


宇差点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光,最后摔门而去。

锁留在屋里对着一地狼藉,咳得肝肠寸断。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锁多了个一焦虑就咳个不停的毛病。

过了很久,等他有钱去看病的时候,才知道那叫神经性咳嗽。


那天宇走了一整晚,没有回来。以前他怒火中烧又手足无措的时候就喜欢抽烟,香烟的味道令人镇静。后来和锁在一起,因为知道锁不喜欢烟的味道,就利落地戒了。回想最后一次抽烟的时间,他觉得很恍惚,好像上辈子的事。

那晚他破天荒买了一包烟,点着了,忍了忍又没抽。他在空无一人的水泥路上来回踱着,吹了一晚上冷风,终于平静下来,他想着,好好谈谈总归是不会玩完的。


然而,第二天当他回到那间共度无数良宵的屋子时,锁已经消失不见。

又一次地,不辞而别,连夜跑路,不知去哪儿了。


他捡起锁落下的一件衣服,呆呆地说不出话,像一只丧家败犬。


这绝对不是真的,我可能是在做梦。

宇想,疼一下就醒了。


他举着点燃的烟,毫不犹豫地直直烫进掌心。


视线一下子就起了泪雾。

忍不住嚎啕大哭。


那一刻,他心里那个顶着鸡窝头在阳光底下围着哥哥唱歌的少年一下子就死了。





宇参演的第七部电影上映时,锁正在办公室里审财务报表。


他也曾试着去看宇的电影,但是每次一看到那张脸,咳嗽的毛病就要发作。

他想,算了,何必自虐呢。


拿了最佳新人奖的宇对着记者皮笑肉不笑,一字一顿地说,谢谢我的一位老鼠师傅,是他点亮了我的演艺事业,又用绝情让我明白原来我自己一个人也能发光。


这段采访被锁无意间看到了,心里五味杂陈,无奈叹气。



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不知从何说起的事。

去了上海的贝贝,后来签入了一家很有名气的喜剧公司,已经演了好几部女主角。

土豆回了四川,在当地混得不错,得了个“青年幽默家”的封号,日子算是很滋润。

卷毛龙还是去演了那部明知是烂片的烂片,那片子上映后果真被观众骂死,但好在没骂到演员头上。不管怎么说,迈进了市场后,总算能陆陆续续接到各种邀约,虽然多半是配角。

傻子驰呢,这个人向来很纯粹,搞不了花活儿和各种虚与委蛇,又不肯放低对作品和自我的要求,硬凭实力开土辟疆,最近拿下了一个国民综艺的亚军。

卡不答和小史还是老样子,演生活流舞台剧,从夫妻档变成了合法持证夫妻档,但获得的机会比之前多很多,有时也能接到影视剧的活儿。

最意料之外的是老杨,他都已经坐上了回家乡的火车,却在中途又不甘心地下了车,想着,说什么最后一次机会呢,只有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抱着这种信念他又去闯荡,虽然还是没能做成剧团长,但踏进了著名的上剧场。

还有蒋二,毒舌的、喜欢拆台的蒋二,他遇上了个好搭档,却又拆了伙儿,没恋,却好似失恋,难受得跑来找锁哭诉,说兄弟我终于明白你说的情投梗和了。


他们都还在这行里转着,浮沉着,虽然依旧没混出大名堂,但熬着熬着都比过去有了起色。


只有锁退出来了。


他和宇分开后,逃回了几年没回的家里,大病一场,瘦到脱相,之后是漫长的抑郁。


他陷在自我怨责里出不来,一会儿觉得自己错了,应该留在宇身边,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没错,必须让宇脱下他这个累赘。


后来他去接受治疗,终于在心理医生那里,慢慢的、第一次捋清了自己和宇的这些纠葛,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他终于不再去纠结,那个选择到底是错是对,没有谁知道是分开还是在一起更好,他也不是任何人的累赘,他是真心实意爱着宇的,正如宇对他一样,他们俩互相付出,没有谁更对不起谁。

那个选择,是一种客观现实、即时情境和内心情绪的共同催生物,是他当时诚恳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想伤害谁。


不要再苛责你自己了。医生说。

爱人错过这件事是难溯因果、难归其咎的。


他终于愿意往前看。

他去看了《利兹与青鸟》,看到利兹忍痛割爱,放青鸟高飞,哭得一塌糊涂。


病好以后,锁去了银行上班,很好的学历,再加上勤勤恳恳工作,很快就升了职。

拿到第一笔工资的时候,他有些恍惚,心想,多少年手里没有那么多钱。去吃海鲜自助,望着一堆琳琅满目的海产,想起庆功宴上宇没吃上的炒蛏子,眼睛又开始泛酸。


他们那会儿真的好苦,真的苦惯了。可他又觉得那段日子固然物质匮乏,但在精神层面,已经无限接近乌托邦,美好得不真实。


他和剧团里的那帮人时断时续地联系着,很少见面,但感情倒一直很好。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免在他面前谈起宇,他自然也不会主动问起。






这一年入冬之初,卡不答出了舞台事故,从高处掉下来,当场休克。小史连夜打电话给锁,向他借钱。锁带着装着所有积蓄的银行卡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时,前台说有位年轻的先生已经全款付过了。

锁心头一跳,说不上为什么,他直觉那是宇。


这种异样的感应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在单位停车场见到了宇。这个人穿着艳丽的红色高定礼服,靠在他的车上一瞬不瞬望着他,像是荒芜里长出的一朵玫瑰。


“我去,孙——你疯啦,不怕被狗仔拍到吗。”锁吓了一跳,一把将人拽进了车里。


宇还是盯着锁,一言不发。

他没见过这个样子的锁,包裹在修身的西装制服里,禁欲里带着引诱,叫他喉咙发紧。


盯了一会儿,不紧不慢甩下一句,我还没有火到那种程度。

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宇是在回应刚才跟拍的问题。


“你过得很好嘛。”宇平静地说。

“还成。”锁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打量着宇,只看那么一下,视线就胶着在对方身上移不开了。

宇变得更好看了,总是炸毛的头发被仔仔细细打理成精致的发型,他皮肤变白了,还很细腻,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保养。他的身形还是很瘦,但感觉很有力量,比例绝佳的骨架上附着着恰到好处的肌肉。不像过去,因为营养不良,他们俩都有种病态的消瘦。锁想,宇本来就是好看的,用这些奢侈的东西衬起来以后更是像一件艺术品。


“我变化很大吗?”宇发现了他的眼神,好像看透他所思所想,玩味地问他。


锁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意识到,宇从出现到现在,一次也没有叫过他哥,身上散发着前所未有的威压。


“在银行挣得钱多吗?”宇继续问他。


“一般……天宇,你,你来找我到底想做什么?”锁故作镇定,“就为了问我近况吗?我挺好的,没别的事儿要不你还是走吧。”


这句话激怒了宇,他一下子把锁扑倒在后座上,捏着锁的下巴,咬牙切齿又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他只是想见见锁而已。

那天在医院远远地看到锁的身影,只一眼他就知道自己是一丁点儿都没放下。

这些年挂念得有多苦,真正只有他自己知道,苦到只要稍微想想锁,就能演出那种为所有人所称道的悲情戏。


锁挣扎着想从宇的梏桎脱开,但宇就是不放开他。论力气他以前就根本不是宇的对手,这个人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抱起来,在现在的这种体型差下更是想都不要想挣脱。

他们俩在车里毫无章法地扭打起来,打着打着就变了味儿,感受到宇的手掌钻进自己衣服上摆时,锁突然很委屈,眼泪一下子就漫了上来。


宇不想放过他。

锁并不是那种典型的俊俏的人,但他身上有一种别致的春情,这一点宇在第一次抱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种春情经过数年发酵后,好像更盛了。

宇看到他,好似久旱逢甘露,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好哥哥,”他这会儿又想起撒娇的本事了,“哥哥你长得好像我初恋啊,你让我重温一下少年时代好不好,银行给你多少,我给你翻三倍,你跟着我好不好?”


锁气得半死,意识到这狗崽子套用了当初剧场里试图搞包养的老太太的那番说辞,连骂了好几声滚你妈的。


挣扎到最后,还是半推半就默许了。


妈的,我怎么还是这么狗。

锁忍不住唾弃自己的心软。



完事后,宇摸出了一支电子烟,叼进嘴里。锁一动不动躺着,好像死了一样。半晌,他摸起来穿衣服。宇看着他一件一件把繁复的制服又穿回去,欲言又止。

锁不耐烦地瞪他,爽了吗?爽了就快滚。

宇起身去拉车门,锁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对,又叫住他,问,又开始抽烟了?

宇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说,正在重新戒。然后砰的一声摔上车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锁爬回驾驶座,后视镜一照,冷不丁发现脖颈上一片狗啃的印子,完全盖不住。

去你大爷的,这叫什么事儿啊。

锁郁闷了。


回家的路上,天上飘起了细雪,积了薄薄一层,又很快不留痕迹地化了。

宇就像这雪一样,突然地出现,又融化在天幕间,消失不见。

那天之后,连着一个月,锁再也没见到宇,只有脖颈上的痕迹一天天淡下去。



他不知道的是,宇其实后来偷偷摸去了他家。

像跟踪狂一样,宇想,他真的疯了,就跟他哥大学时对他一样。


他敲了门,以为会见到锁,但开门的是位和善的妇人。宇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


“小宇吗?”试探的问句。


“嗯?”宇迷惑了。


“是小宇吧。”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吃惊。


那是锁的妈妈。

宇连忙打招呼,说阿姨好,打扰了,锁在不在?


锁妈妈说,锁跟他爸出去采购了,过会儿回来,我们晚上涮火锅,你跟我们一起吧。

她把宇带到客厅里,给他沏上茶,又叫他想吃什么不要客气。


宇不知从何问起这一切。


锁妈妈边剥蒜,边说,“一直没机会谢谢你呢,我们家大锁那几年多亏你照顾。他这个人外表嘻嘻哈哈地成天插科打诨,其实心思细腻得很,一句批评能记半年,要没人护着他,暗地里得流掉几升泪……这个孩子从小就好听话的,嘴甜脑子又灵光,经常会讲出一些,唉怎么说,令人目瞪口呆的俏皮话,很讨大人喜欢,青春期也没有像别家孩子那样的叛逆,总之是很让大人省心……谁知道啊,大学的时候他突然跑去钻研喜剧,放着安稳的工作不做,非要搞吃力不讨好的东西,怎么也拦不住……这还没完,研三那年又突然跑回家告诉我们,说他爱上了一个男生,以后一定要和那个人一块儿生活,把我跟他爸都吓坏了。人家都说从小听话的小孩一浑起来最是惊天动地,原来是真的……他爸爸气坏了,说要是真的如此,就要跟他断绝关系,让他别回来了……他也是怪下得去决心,竟然真的好几年不回来,一点儿音讯也没有……前几年春天他突然回来了,一见到我就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我怀里哭,说他什么都没了,问他怎么了,他却不愿解释……然后就一病不起,咳嗽咳得很厉害,身体稍微养好点,精神又垮了。我和他爸爸心疼他,后悔得不行,早知孩子在外头遭了这么多罪,当初何必那样对他,喜欢喜剧就做喜剧好了,赚不到钱又怎么样,喜欢男生就喜欢男生呗,只要他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好了……”


宇听得百感交集,如鲠在喉。

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竟然从不清楚、也没主动问过锁家里的情况,一直以为只有他自己是孤立无援的那个。

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锁从前其实生活在多么狭义的语境里,他却误以为那就是全部了,他不清楚也根本没考虑过他们俩抛开喜剧的牵绳之外的那些联结该如何定义,他一直凝视着身为编剧、身为造梦者的锁,却对这个人身后的真实之物置若罔闻。

难怪那时候锁不相信他的一辈子。


“大锁经常念叨你呢,说那几年要是没有你们这帮朋友的照顾,早就跳立交桥了,尤其是你,他说你虽然比他年纪小很多,却是他的依靠……小宇,阿姨知道你们俩已经分手了,但阿姨还是要谢谢你。”


“没有……”是我对不起哥,宇想。

他不知道锁到底是如何跟家里人诉说他们之间的事的,大概是掐掉了所有恶劣的部分吧,所以锁妈妈才会误以为他是个多么好的前任。

他只觉得愧疚更甚。


房间钻出了两只猫,却一点儿不怕宇,贴着他的裤管绕来绕去。锁妈妈说,这是锁养的猫,以前医生建议他养的,说是有助于心理疗愈。

宇自己也养了一只猫,他想,哥是和我一样寂寞的。


锁妈妈又说,有空你劝劝大锁吧,他心里始终拿你当知己,你说的话他一定会好好考虑的。我和他爸都看得出来,他压根就没放下过喜剧,不然怎么会,连养的猫都要叫爆梗和炸场……人生在世活得这样不快乐,终日在银行混日子,消磨时光,连喜欢的事也没勇气去做,图什么呢,你劝劝他,还是去做喜剧吧,开支大没关系,我和他爸有一些积蓄,都留给他,只要他能活得高兴点……你瞧,他现在还是会偶尔写写剧本的,我偷偷看了,写得真是好,有什么好担心的呢,迟或早,总是会被赏识的。


锁妈妈把一叠稿纸递给宇,宇读了半页,眼眶就湿润了。

原来锁的本子里,至今还是围绕着他来塑造角色。


锁是和他一样放不下的。


宇沉默了一会儿,说,阿姨,能不能别告诉锁哥我来过了,给我点时间好不好。


……


大年初三的时候,锁到小史家里拜年。

卡不答已经出院了,身体没事儿,但脑子出了点毛病,得了间歇性失忆。

锁很担心小史,但她好像还挺乐观的,说,没关系,他不记得我就演给他看,会慢慢想起来的。小史还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演到卡不答不会再忘记,那她的演技就登峰造极了。

锁觉得很心酸,但又钦佩他们的爱情。


他和小史家两口子一起包饺子,忙活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

锁打开门一看,当场愣住,竟然是宇。


“哟,大明星来啦。”小史招呼宇。

“史策姐姐你就别捧杀我了。”宇笑着回答,很自然地把脱掉的大衣递给锁。

锁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想,妈的,看我把你贵得要死的大衣丢掉,肉疼不死你。


“哥,你今天好漂亮啊,阳光小美锁。”

“……”


刚打上照面就被将一局。

能言善辩的锁彻底哽住了,他真不知道宇这脸皮是哪里练的,几年不见就厚成这样。


那顿饭吃得如此之尴尬,以至于锁甚至没尝出饺子是三鲜的还是芹菜牛肉的。他好像喝醉了一样,连筷子都拿不利索。宇就坐在他的对面,一直毫不掩饰地瞧着他,他不想和宇有眼神接触,只好一直埋头苦吃。

就这么索然无味地吃着,突然咯噔一下,有个硬硬的东西硌到了他的牙,锁一下子皱起眉头,条件反射地把嘴里的东西吐到眼前凑过来的那只手上,吐完了才发现原来是宇的手。


“是钢镚啊,哥,你要发财啦。”宇笑眯眯地说。他用餐巾仔细地把钢镚擦干净,递给锁。

锁又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小史看不下了,叹了口气说,行了行了,求求你俩坦诚一点吧。在这儿你来我往地用眼神比剑呢?都快吓着卡不答了。我说锁啊,傲娇也是要有限度的,过头了就不可爱了。

锁听完,只觉今晚的交锋里他内伤深重,宇拉了外援下场,差点害他喷出一腔狗血。


吃过晚饭,小史拖着他们俩去给卡不答进行每日例行的共同回忆表演。锁很久没演了,很生涩,就和卡不答一起坐在旁边瞧。宇演的是卡不答的角色,小史演她自己。

今晚演的是小史和卡不答吵了架,卡不答不肯道歉,小史差点拎着行李搬出去那事儿。

他们都记得那事儿。


当时的小史说,说一句对不起就那么难吗?

当时的卡不答换了百种花样来逃避认错,最终都不及那一句真诚的道歉。


此刻的小史说,说一句对不起就那么难吗?

此刻的“卡不答”——演着卡不答的宇,突然心中动容。

恳切又含情脉脉——

“对不起……”


他是看着锁说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落满了星光。

就是因为这种神采,锁才对宇一见钟情。


锁想起他大病初愈的那天,从行李箱里淘出了宇送给他的戒指,惊讶地发现,原本洁净明亮的指环已经布上了黑斑。

他把戒指拿到银饰店里去洗,店员却在把弄了一番后告诉他,这不是纯银,是混铜银,不能洗,别是买的时候受骗了。


锁失魂落魄地回到家,看着那只指环,心痛到无以复加。


早知如此,当初何不把所有美好都当即享用掉,何必等它氧化变质后再来哀叹。






后来宇和锁一起参加了个一年一度的喜剧大赛。

是宇邀请的,锁答应了。


锁问,你公司准你参加了吗?

宇回答,即使跟公司解约我也要和哥一起参加这个比赛。

锁就不再说什么了。


到了大赛现场,锁发现小史两口子也来了。

小史说,她要带着卡不答,把他俩的过往都演在台上,这样全国的观众都会帮卡不答记着他忘了的东西。

傻子驰和卷毛龙也来了,他俩果不其然没能把对方搞死,结果理所当然就搞在了一起,他们各退了一步,算是在世俗与纯粹之间找到了平衡。

还有土豆、贝贝、老杨……都来了,拉着各自很厉害的搭档。


得,真就来这儿公费搞团建呗。


至于蒋二,这厮当然也来了。

长脸还是那张长脸,蒋二却不再是那个蒋二。

他故弄玄虚地告诉锁,他再也不搞什么双向奔赴了,他要搞三向奔赴,还是三角形稳定。



节目播出后,反响很热烈,算是挺成功的,他们这群人都不大不小地火了一把。


锁在这个比赛里,好像又变回了学生时代的样子,那么有灵气,充满了创作活力,很容易动情,动情的时候胡言乱语,多半是在天花乱坠地赞美宇。

宇有的时候会错觉时间没有流动,好像中间的近十年都被压缩了。


他们的组合凭着优秀的作品和默契的配合,获得了很高的关注度。

很多人说他们很配,是神仙搭档。

这种话说多了,就有人嗑他们俩CP。


锁对此好像毫不在意,他有时候会面无表情地刷他们俩的CP超话,然后对着那些通往幼儿园的车指点一番,说这群小东西想象力真的不够,我俩在一起那会儿玩得比这花样多多了。

宇听了哑口无言,拿不准锁是几个意思。


他俩谁也没正式提过复合的事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组了队,宇闹不明白他们现在的进展是百分之几,此刻的亲密到底是恋人间的,搭档间的,还是两者都有。




决赛的前几天,一群喜剧人凑在一起用胡吃海喝法解压。很多人聊了他们过去的趣事儿。

搞物件剧的伍老师说,有那么一件事,他至今难忘。


“好多年前,有一回,我受邀去X大给毕业生做物件剧表演,头一天晚上把玩偶和器材搬进了那学校喜剧社的道具间里,第二天一大早,打开门一看,呵!全被不知哪个缺大德的浑小子给弄坏了!”


锁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头皮发麻,好不自在,他抬头看,发现宇也是一样。

他立刻找了个借口离席。


锁顺着坡道一路往下,宇追了出来,在他后面吭哧吭哧跑着,一把拽住他。


“哥,那天晚上你到底为什么不辞而别?”

宇问他。


哪天晚上?

毕业的那天晚上,搞歪心思的那天晚上,在道具间缺大德的那天晚上,被宇突如其来夺走初吻的那天晚上,头一回看不明白自己心意的那天晚上……


原来宇一直什么都记得。


现在锁终于能够理解那天晚上的一切了。

可是那个答案如此复杂晦涩,好像写十个本子也解释不清。


他沉默地走着,宇跟在他的身侧。


“刘……刘大锁?是你吗?”


对面忽然有个女人喊他。


我去,这不是当年咣咣砸门的前准女友吗。


锁石化了。


“真是你呀,我这阵子天天在电视上看你来着。”


前准女友很激动,然后她发现了宇,滴溜溜转着眼珠打量了他俩一圈。


“你俩还真就一直在一起啊!真好!不像我,都分了快一打男人啦。”


“我是你俩CP粉啊哈哈哈哈哈哈。”


锁脸色煞白,大脑当场死机,小脑不堪社死重负,只好选择逃跑,以离弦之箭的速度奔离了现场。


前准女友在后面大喊,“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俩真是一对儿——”


宇在后面跟着疾走狂奔,跑了很久,跑到宅家为主的锁感到已经消耗了一整年的体能,再也没有力气跑为止,终于停下来急喘顺气。


他们俩对视了一眼,忽而轰然大笑。


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事儿呐!


真就梗脑也想不出的破烂玩意儿。


锁说,我这辈子唯二的两次缺大德全赶在今晚报应回来了,全赖你啊。

宇说,是全赖我,我把后半辈子赔给哥成不成。


锁突然问,天宇,你说俄尔普斯为什么要在冥途中回头看欧利蒂丝?

宇不解,这个问题实在脑回路过于跳跃。


锁又说,俄尔普斯的回头,是一个艺术家的选择,而不是恋人的选择。如果是我的话,我死也不会回头,哪怕往后我将陷入一种俗常的平庸结局,再也写不出一句诗。


宇突然明白了。

锁在回应他,在解释所有那些令他困惑的过往,在拆解那个一直横亘在他们之间问题。


大学时候的疯狂热烈、纠缠不休,是因为没有艺术家不爱缪斯。

后来在一起,朝朝暮暮,同舟共济,又隐忍成全,艰难放手,却是因为刘大锁爱孙天宇。


没有谁是月桂树,他们只是两个携手的西西弗斯,因为彼此的相遇,人生才有了意义。


宇望着锁,好像终能望穿一生,他说,哥,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不想再做喜剧、不想再写任何本子,哪怕真就是江郎才尽、文思枯竭,我还是会陪着你,不会觉得你灵魂的底色有减半分美好。因为我爱你,孙天宇也爱刘大锁。


锁轻轻地抚过宇的掌心,月光下,他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已经快要褪去的圆形疤痕,它躺在宇的手心,逐渐和那些曲折的生命线融为一体。


这是怎么弄的?锁问。


宇说,怎么弄的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回家吧,哥。



那天夜里宇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里空荡荡的,锁坐在桌边,披着毛毯,打着微弱的灯光,神情专注地写着什么。


“哥你在干什么?”


“在给你写本子啊,突然就有了灵感。”


“那哥一辈子都给我写本子好不好?”


“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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