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大的葡萄园,足足有一百多亩。园里的葡萄品种也很多,如巨峰,玫瑰香,白玉,龙眼,提子,马奶子……还有一些不知名字的葡萄,多的似乎是天上的星星。到了成熟的季节,绿的、紫的、白的、黄的葡萄沉甸甸地交织在一起,像簇拥在一起的五彩玛瑙珠子,实实地压弯了虬龙般的枝条。那籽粒饱满,晶莹剔透,“入口甘香冰玉寒”的葡萄,非常诱人,常常惹得一些大人孩子隔着篱笆直着眼驻足观望。整整齐齐的葡萄藤被一排排白石柱架着,被修剪过的葡萄藤高低一致、层次分明,举着拥挤硕大的叶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耀眼的绿玻璃般的光泽。远远望去就如同一条条镶嵌着绿宝石的长廊静静地矗立于原野之上。
我们家承包了其中的四亩,是这一硕大葡萄园中很小的一角。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葡萄品种却一样不少。 春天父母便将埋在土里的葡萄藤挖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根根绑在白石柱之间的铁丝上,排列的疏落有致,整齐划一。然后给它们施肥浇水,慢慢等待萌芽时刻的到来。
二月底左右,葡萄发出了毛绒绒镶着红色花边的小芽。父母便开始松土,给葡萄根部通气,这有利于更好地吸收雨水。等到葡萄完全抽芽后,再剪掉不发芽的枝条。等到温度上升了,还要及时抹芽、定苗、掐须以及除去病虫害等工作,这些重复性的劳作一直持续到葡萄成熟才算结束。
七月底,葡萄陆陆续续成熟了,父亲就开始搭建简易的高脚屋,为看园做准备。此时正值暑假,我于是就成了专业的看园人。
高脚屋是用粗壮的木头做的四脚立柱 ,在立柱上面架上一层细木棍,然后再用草苫子搭建一个简易的茅屋,远远看去就如同小小的炮楼。站在上面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整个葡萄园尽收眼底。
邻家看园的是一个小男孩,瘦瘦的身子,黄黄的头发,一双东张西望的大眼睛,透着调皮与机灵。整个白天我们两个几乎都泡在葡萄园中,虽然夏日的骄阳火一样炙烤着大地,但高脚屋里,却是凉风习习。躲在里面,眺望着四周一望无际地碧绿葡萄,自有一种心荡神怡的感觉。
小男孩与其说是在看葡萄,还不如说是在吃葡萄。他如同一只永远也封不住嘴的馋猫,从早晨吃到傍晚,把一天的三顿饭几乎都忘却了。每天只要他来到园子里,第一件事就是在葡萄架下拱来拱去,寻找熟的最好的葡萄,然后用小铝盆盛了,拿到水龙口处洗干净。他轻快地爬上高脚屋,坐在门口边,来回荡着两条腿,迎着清爽的风,悠闲自在地享受着葡萄带来的快感,直到他的嗓子里打出响亮的饱嗝来,这才算了结一桩心事。那时我常常坐在自己家的高脚屋里聚精会神地看着他吃葡萄,看着他把一串串葡萄风卷残云般的吃进肚里,然后面带着满足的微笑,轻轻拍着自己的肚皮。我已不知何时把看他吃葡萄当成了一天中最精彩的节目了,每当此时,我不禁由衷地佩服他,佩服这个只有七八岁的孩子竟有一副如此神奇的肠胃。
有时我也忍不住参与到吃的行列,和小男孩远远地面对面的吃葡萄。不知什么原因,我家园子里的巨峰葡萄硕果累累,而玫瑰香却结的很少,而他们家园子正相反,巨峰葡萄极少,而玫瑰香却极多。于是我们有时就进行互换,我用巨峰换他的玫瑰香,他爱巨峰的水头,我爱玫瑰香的香甜。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个交换全都成全了。有时我也学他把葡萄当作正餐吃,结果肠胃承受不起,弄得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每次他看到了就哈哈大笑,说:“别学我,俺爸说我是铁胃,吃啥都能化了。”
有一年暑假,大姨带着表弟来我家玩,当看到这硕果累累的葡萄园时,表弟高兴地连连说:“不走了,这个暑假不走了。”于是他在我家一待就待了一个月。每天他陪着我看园兼吃葡萄,常常无不感叹地说:“这才是神仙的日子啊!”他和小男孩混得比我都熟,两个人一块吃葡萄,一块吹牛,有时还会比赛,看谁吃得葡萄快,反正这四亩葡萄任其糟蹋了。他不但和小男孩成了朋友,而且和我们村里很多孩子成了朋友,他们一块漫山漫野地疯,钓鱼下河,聚在一块偷瓜偷枣,我父母觉得他是客,也不好意思批评他,他就更加嚣张起来,最后弄得我也恨不得想赶紧把他撵走了,但他死皮赖脸就是不走,这样的神仙生活他怎舍得呢?
一次,表弟笑眯眯地凑近我,眨巴着眼对我说:“咱家的葡萄你吃够了吗?”
我随口说:“早吃够了。”
他又瞅了瞅四周,一脸坏笑的,我立刻感到这个家伙没憋着什么好尿,就赶紧说:“打住,别给我惹事。”
“惹啥事啊?我是说咱们总得换换口味吧,别的品种你吃过吗?”
“别的品种?咱家不是所有的品种都有吗?”
表弟立刻瞪圆了眼睛,一派诧异的神情,“都有?我告诉你,西头小丁家的玫瑰香和咱们的味道一样吗?”
“不一样吗?不都是玫瑰香吗,有啥不一样?”我对他的说法感到莫名其妙。
“老哥,还就是不一样,而且完全不一样!”然后他把嘴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我偷了他家几串吃了,有一种红枣的甜香味,真的很好吃!”
竟有红枣味的葡萄?我胃口被他吊了起来。
“所以呢,我们不如去弄点尝尝。”表弟狡黠地看着我。
“我可你不去,都是熟人,一旦被发现了可就丢死了,还是算了吧。”我甩着脑袋坚决不同意。
这时不知从那个旮旯钻出了几个脑袋,一个是永生,一个长青,另一个老猫。他们都咧着嘴,龇着牙,眼睛眯成一道缝,乐呵呵地凑到我面前,其中一个说:“今晚咱们一就块去。我们都勘查好了,他家园子南头是一片烟田,一旦被发现我们就从烟田跑。”本来我也被红枣味的葡萄诱惑的不行,只是碍于邻里间的面子,不愿意去,现在一看人挺多,心里就开始动摇了。俗话说“人多无罪”,我心一横,就答应晚上一起去偷葡萄。
这天晚上其实并不是行窃的好天气,因为一轮明月正高高地挂在头顶的天空中,远远就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人的影子。我们干这事一没经验,二没准备。我穿着红背心和白裤衩,就浑浑噩噩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去了。我们先迂回到烟田,猫着腰顺着烟沟一个跟着一个向小丁的葡萄园前进。我是新手,心里怕的像揣着个小兔子,好容易挨到了园子边上,这才发现小丁的葡萄园用铁丝网围着,根本进不去。老猫看了看,回头对大家说:“你们看,这些铁蒺藜都锈坏了,一扯就断。大家扯开钻进去就行了。”我们伸着手一扯,果不其然,铁丝网咯吱咯吱地断了。大家突然有了一种兴奋的感受,就使劲扯起来,很快就扯出来一个大口子,然后大家一个一个的钻了进去。
借着朦胧的月光可以看到黑乎乎的叶子底下是一串串个头饱满的葡萄,似乎还可以闻到甜甜的香味。 我刚把手伸向一串葡萄,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谁在摘葡萄?”这一声真如晴天的震雷,吓得大家魂飞魄散,谁也顾不上谁,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我一头扎进烟田,顺着烟沟拼命地跑,可是后面嘈杂的脚步声却怎么也甩不掉,我也不敢回头看到底是有人追我,还是和我一样逃跑的同伴。也许是紧张,跑了一段时间我就喘不过气来了,于是脑子一热,就地趴了下来。我趴在烟沟中一动不敢动,耳畔可以听到不远处有叫骂声,和奔跑时烟叶子的噼里啪啦声。我屏住呼吸,把头插到青草中,像一个惊恐的鸵鸟。忽然我记起自己穿着白裤衩,我的天,在月光下这不是自我暴露吗,情急之下,脱下背心盖在了屁股上。也不知过来多长时间,只觉得奔跑声越来越远,四周渐渐趋于平静,我才敢抬起插在草丛中的脑袋,慢慢爬起来,用红背心包着屁股,猫着腰,蹑手蹑脚地逃出了烟田。
虽然自己一派狼狈样,心里却还挂念着表弟,怕他被抓,自己担待不起责任,也更怕连累了自己。我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打着鼓,突然从一棵大树后传来一声猫叫,接着闪出一个黑影,对着我问了一声:“是老哥吗?”我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赶紧回了一句:“谁?”黑影一下子笑了起来,我仔细一瞅,原来是表弟站在大树后。他走过来,笑着说:“刺激吗?”我气得牙根都痒痒,抡着背心就抽他,一边抽,一边骂:“刺激,真刺激。若是被人抓住了,我看你还刺激个啥!”就这样我们你追我打地跑回了家。
这件事以后,表弟老实了很多,每日规规矩矩地和我看园子、吃葡萄。直到暑假即将结束,才被迫回家。他带着万般地不舍,反复说着一句话:“明年暑假我一定再来。”但从此他暑假再没来过,也就再也没有机会和我天天品尝葡萄了。但我却常常想起表弟,我知道我想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说的那句话“有一种红枣的甜香味,真的很好吃”。那到底是怎样的红枣甜香味的葡萄?这一疑问一直存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个小小的心结。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为了生计各奔东西、聚少离多,话题也慢慢变少了。有一年春节总算大家聚在了一起,在聊天中,我忽然想起了他的那句话,我便问到“到底红枣味的葡萄是啥样子?”表弟听了一愣,说:“红枣就是红枣,哪有红枣味的葡萄。”我说:“这是你当年告诉我的。”他愣愣地说:“嗯?是吗?哈哈!”我也跟着哈哈。忘了,时间太久了就忘了。是的,本来你心里珍藏的东西未必会留在别人的记忆里。
到了深秋,葡萄架上干枯一片,葡萄叶大多已经脱落,零星几片尚未脱落的也只能冷风中瑟瑟发抖。辉煌与生机不复存在,荒凉、枯寂笼罩着整个葡萄园。这时候大家就开始剪掉葡萄的枝杈,挖沟深埋主干,为葡萄度过寒冷的冬天做着准备。在这个明明不会带来任何兴致的季节,有时却有小小惊喜突然而至。在干枯的葡萄藤上会残存着一些晚熟的葡萄,因为长期被忽视,它已在干燥的秋风与余热尚存的秋阳双重捶打下,变成了葡萄干。它瘦小干瘪,肉少皮厚,但在这万物凋零的时刻,摘几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感觉,又有几人扛得住呢?这天然的馈赠是葡萄园最后的献礼,此后它将默默沉于地下,慢慢经受寒霜冰雪的洗礼 ,寂寥地等待着春来。
时光荏苒,我那“苍藤蔓,架覆前檐,满缀明珠络索园”的美丽葡萄消失在茫茫云烟之中。啊,远了我的葡萄园!啊,别了我的“大宛风味汉家烟”。人生不可重来,美好却可永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