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母亲的生日,与往年一样,由弟弟他们一家在张罗操持。我也只是来去匆匆,和儿子一家人老老小小赶回家中,与前来为母亲祝福的亲戚们一起吃了午饭。待大家先后散去,儿子开车,我们陪母亲回到院子里,停留片刻也就急忙返回兰州了。 没过几天,是侄女订婚的日子,因此得空又回到老家,回到了母亲身边。不知不觉一住就是十多天。
小院数日,仿佛穿过半生。
1
母亲天不亮就起来了,多年已成习惯。记不得多少回或者是在梦里,就这样似睡非睡地,听着母亲来来回回忙活的脚步声,以及手底下唯恐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却偏偏在忙乱中传来的细微的叮当声。不一会儿,一股香气弥漫开来,房间里安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这是母亲焚香之后去院子里活动筋骨去了。不知过了多久,就听见院子外面传来的高三补课学生匆匆忙忙走过的脚步声,上山汲水的人们遇到熟人时的寒暄声,远近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偶尔还有后山上传来的歌声诵读声。小城醒了,院子也一下子大亮天光。
最抢眼的厅房是窗户下面的两棵向日葵早已笑脸盈盈,东墙那边的牵牛花朝着太阳欢快地吹起了喇叭,微风过处摇曳生姿。海娜花羞于见人藏身在花叶底下,需寻它才可见。相比之下,养在花盆里的玉簪花在绿叶映衬下愈发冰清玉洁,一支独暄妍,旁若无他花,好像在炫耀它独得的娇宠。墙角的芍药花,花期已过,有些神色黯然地注视着小院里的热闹。
最热闹最讨人喜欢的是满架的豆角,在叶子底下健硕地支棱着摇摆着,等着人来采摘。几个番瓜模样俊俏,花开之后等不及花落去就把自己悬挂在了藤蔓上,有阳光有雨露,就那么努力地生长着,用母亲的话说,是“一天一个样子”。青紫各异的彩椒种的不多,可一个个珠圆玉润的,又像是挂在枝叶上的彩灯。还有疯长着的韭菜、小葱,绿意葱茏,你争我抢,互不相让,各自展示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娇美。
浇水,拔草,施肥,侍弄这些花草蔬果,大半天的光阴也就过去了。不经意间听到母亲对着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着,偶尔嗔怪的语气,仿佛数落小时候犯了错误的我们,又像对着家里人在叙说,也不管有没有人听着。也许是年年月月地一个人在院子里就这样习惯了。这时候,不忍心打断她,陪着她,听她说。
在厅房门前的台阶两边,又有了两棵新长起来的葡萄树。原来的葡萄树本已绿阴如盖,天晴或者有月亮的夜晚,满院子树影斑驳,枝叶婆娑。以至于好些年来,出行在外的时候,只要看到一片树荫,听到沙沙作响的树叶声,就想起每个假期里回到父母身边的安逸时光,就想起这个院子。父亲走了,葡萄树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也是因虫害所致枝叶干枯,最后只能撤去了藤架,厅房前面、窗户跟前一下子空荡荡的,让人很不适应了一阵子。这两年根部又发新芽,又出落成了两棵蓬蓬勃勃枝叶繁茂的葡萄树,院里又有了一些往年的绿色,让人欣喜的是今年还结了不少葡萄,见到太阳的一面已经清清淡淡地有了些紫色。
院子当中还有棵枣树,依然年年开花年年结果。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因为修整院子,要拆除院子当中的花坛准备铺成平展的地面,有人提议砍掉枣树,侄子一脸稚气却是一脸严肃地坚决阻挡。那年,侄子还小,枣树生长也还没有几个年头。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让他不明白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其他的,他都无法阻止,无法挽留,比如生命的消逝,比如亲情的离散,而眼前触手可及的枣树,他可以不放手,树就这样留了下来。如今,这棵树亭亭如盖,绿荫满园,年年秋天果实繁盛。招呼吆喝着亲戚朋友左邻右舍地来摘枣子吃枣子,也是我的母亲最开心的时候。
枣树依然,两棵葡萄树走了又来,还回到原来的位置,仿佛我们的父亲并没有远离我们。
2
弟弟一家人几次三番劝母亲到楼房里和他们一起住,也方便照顾。母亲执意不肯,就守着院子。也曾多次想接母亲过来到我们身边,也好照顾她的起居,母亲总是断然拒绝。说是惦记院里的花草,她不在的话那些花花草草的喝不上水就渴死了。前几年还能接来住上三五日,而现在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住的日子也越来越短,也越来越不爱迈出她小院的门了。
最担心她一人在院里的孤独。平日里,时不时地给母亲打电话问候,母亲总是说邻里东家西家地有人来院子串门了,外甥侄儿地给她来电话了,一个一个记得那么清楚;哪个陪读的学生家长给了她一把野菜,在邻居哪家吃了一碗饭,一说就是好半天,唯恐漏掉了谁。我何尝不明白,妈妈说这个说那个的,是感念着人们,一点一滴的关爱怜惜都在心里装着呢,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消除我对她的担心,每次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好着呢,放心!”
母亲平日里像守候家人一样精心呵护日日守候着她的菜园、花园、果园。
3
午饭后,热得人不想动弹。母亲常常在院子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盛满水的盆子,感觉院子好像就不那么空旷了,还有了几分凉意。母亲说这是“太阳能”,有热水可用。母亲的幽默乐观早就让我的几次同去看望她的舍友姐妹闺蜜们领受过了,她们还时时说起。
大晌午最热的时候,就在厅房翻检父亲留下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看母亲写的字,大大小小的练习纸宣纸上写得满满的,成摞地放在那里。
父亲离开我们已近10年了。母亲最多的时候是整理父亲的书稿和字帖,然后在父亲废弃不用的手稿上一笔一划地描,这是通常说的摹贴;再是临帖,对照着父亲的字体临摹,现在完全可以提笔自由挥写了。这次发现,如果不认真分辨几乎看不出与父亲的字有什么两样。侄女也几次鼓励奶奶好好写,装裱出来,可以参赛可以赠亲友。记得侄子读小学时,还请奶奶挥毫为他们班上写过班级公告。以前,给父亲买过宣纸带回去,这次回去,为支持母亲并鼓励她,好歹也给带了些书写练习纸。母亲说,她可以在我的父亲留下来的那么多没有来得及写的宣纸上写。
母亲写字,临帖,铺展宣纸,写毛体,已然成为了一种寄托。无所谓他人说什么写得好与不好,都可以不计。
母亲可能是看我想提笔,就为我倒好墨汁,挑拣出一支笔,让我写。原来敢写,面对现在的母亲我忽然不敢了。只好划拉了一页。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在我刚才过手的那页格子间又写满了楷体。不仅仿毛体,临父亲的字,楷书也练得有些功夫了,着实让我吃惊不小。看来,得练练,下次回去和母亲坐下来一起写,陪着母亲慢慢写。
4
伏天即将过去,过两天就立秋了。
这个夏天,在小院里只觉得凉爽舒适,丝毫没觉得燥热。
夜晚的院子安静清凉,让人舍不得睡去。听着母亲睡下,就搬个小凳,坐在空旷无扰的院子里,或者就在西房门口的台阶上盘腿一坐。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用去想。
有月亮的夜晚,疏影满院,月移影动,人行月随。院墙角上空是有棱有角的月亮,树下的树叶切割成碎块的月亮,窗户里面是同样与人对视的月亮。溶溶月,淡淡风,没有“轻摇罗扇扑流萤”的悠闲,没有“清辉玉臂寒”的期待,平平仄仄只属于月色下的诗酒雅士。我只独享小院西房屋檐下盘坐在台阶上的一身月色。原来,月夜可以让人还原设置,让白天的纷扰繁杂回到初始人生最初的状态,可以像个懵懂之间初来人世的婴孩。屋檐下,母亲就是全部的世界。
没有月亮的夜晚,索性关掉院子里的灯,漆黑里反而感到亮堂了。往事在夜幕上清晰地播映着。一会儿,父亲在西房门口的椅子上坐着,父亲病重的那两年,总爱坐在这个椅子上;一会儿,站在厅房窗户下大大的书案边蘸饱了墨,酝酿着准备挥毫。这个神情永远定格在我记忆深处。小时候,临到春节,父亲一天到晚都是提笔写对联,家里的、叔伯本家与远近亲戚们的、单位同事的、每年都张贴他的对联的,一一记在小本子上,写一副对联划一个勾,唯恐落下了谁的耽搁了人家的过年,这一写就是一天。我在旁边当镇纸,趴在桌边压着边纸,随着父亲的笔迹走过然后慢慢往上提拉,等写完了再小心翼翼地展放在宽展的地上。有好几次父亲让我带着弟弟去给亲戚拜年,胡同巷道错落得如同迷宫,最后都是凭着父亲写的对联,才算是找对了家门。
这样清静的夜晚真好。像从前一样,那件灰色的衬衣还是皱皱的。依然没有多少话,就那么安静地坐着。我也依然就像每次年节或是寒暑假回到家中,要说的万语千言,却无从说起。
坐着坐着就渐渐有些光亮了,哪知道是月亮在那里扰了人的心绪。
5
一个人的院子是空旷的,可它也可以成为浓情汇聚之所;相对于钢筋水泥堆砌的楼宇大厦的逼仄空间,小院是温热可感的,它有着无限大的往事千年的存储空间,它可以盛放无处存放的喜乐苦悲。母亲的院子,如同皈依之地。
“常回家看看”不能只是唱成歌,挂在嘴上念成调,亲情需要陪伴,需要一起守候。失去亲情没有爱,你的心就永远在流浪,永远无处可归。